二大洋
那大抵是五十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我没出生,是祖母给我讲的故事。 据说,那时候我家附近老巷子里有家酒馆,掌柜的是个闯关东过来的山东汉子,无妻无子。店里头也没有多余伙计,只图挣点辛苦钱营生。 起初,生意并不好做,开了一天的馆子也没见几个人来捧场。 等时间久了,大伙熟络,来的人也就多了,这其中不乏熟客。 有位教书先生,后来不干的,说是读过几年私塾,中过举人,是这里的常客之一。 这先生生张长脸,倒八字眉,挺着个鼻梁,一副忧国忧民之相。这要是不知道他先前是位教书先生,八成都以为他是个逃难来的革命党呢! 再说衣品,这先生常穿一身墨色连体长袍,不留辫子,虽说是读书人也中过举,倒没有一点读书人的架子。 问他为什么不继续当他的教书先生了,他常说一话:“这洋人的洋枪洋炮打进来,欺负到我们头上了,我们的孔孟之道能救国吗?如若不能,我教它做甚?” 再者,这先生出手阔绰,每每一来酒馆就要花上整整两块大洋! 两块大洋是什么概念?那时候京大正教授一个月的月饷可才不过四十块现大洋! 掌柜的每见他来,无不笑脸相迎,互相熟了,才知道他也是打外地来的。不过不是逃荒,人家是避祸来的,说是南方打仗不太平,这才举家来北方讨生活。 掌柜的是地道的北方人,他对这话是将信将疑,不过眼见这位先生出手阔绰而且没什么架子,也就没想太多。 这酒馆开得久了,常客们也就多了。因这先生每每来酒馆都固定花上两枚大洋的习惯,常客们每见他来就会打趣一声:“嘿,这不二大洋吗?又来啦!” 这先生倒也不烦,只是陪笑。叫来伙计点上一壶上好的龙井茶叶再加上几盘小菜能正正好好地凑满两块大洋然后去靠窗的一桌坐着。没错的,这先生每来酒馆,都只喝茶,他属于那种穿长衫倒喝茶的人;而且这先生喝茶时候有个习惯,那就是他总爱先抿上一口,然后砸吧砸吧嘴,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有人说,这叫品茶,是“文化人”们的穷讲究。 一晃,这酒馆开了有两年,掌柜的招了两个伙计:一个管算账,一个管后厨。两年间,这位先生是近乎三天就要来上一趟,次次都点上两块大洋的茶和菜,慢慢品,和那些熟客们闲聊。 久而久之的,这先生也接受了二大洋这个绰号,因而每每他来酒馆,常客们再不叫他别的,就唤他一声——二大洋。 又到新年,酒馆生意兴隆,掌柜的高兴,请诸位新老顾客免费喝酒吃菜,正巧,二大洋也在。 二大洋还和平常一样,点了两块大洋的茶和菜,坐在原先那个靠窗位子上慢品。 只是等他喝饱了茶吃足了菜要结账时,掌柜的叫住了他,说他不必,今天自己请客! 怎料那二大洋瞬间就变了脸,掏出两枚大洋硬塞给掌柜并留下句话:“这两块大洋是规矩,规矩是不能破的,您要是破了我这规矩,我以后也甭来了!”说完,那二大洋气冲冲地就走了。 伙计不解,心想这天底下怎会有这么傻的人,白食都不肯吃?唯独掌柜,若有所思地看向二大洋离去的街角。 “人家这是敬着咱们,咱们要是不收这钱,那就是不敬着人家了。” 第二年初夏,天气变得燥热。掌柜的在柜台里头摇着扇子清账,才想起来二大洋有好久不来了。 常客们喝酒聊天,悠闲惬意,酒馆生意依旧兴隆。 又过了三个月,那是入秋的第一天,很冷。 酒馆里来了位自称是满清王爷扎着长辫子的人,他随身带着两名护卫。这二人同他一样扎着辫子,面露凶光,满脸横肉,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见不是善茬,常客们也不敢上去搭话,掌柜的本来也不想搭理,但碍于这迈进了酒馆门口的都是客,于是乎他亲自上去相迎: “客官,来点什么?” “一壶上好的普洱,再来一壶杏花村,假如叫我尝出这茶叶子和酒哪个味道不对,我可要掀了你的馆子!”那满清王爷厉声吼道。 “好,一壶普洱一壶杏花村,马上给您端上!” 说完,掌柜的就跑后厨里忙活去了。 没过一会,那个管后厨的伙计拎着两个壶一块毛巾从后厨出来,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端到这位满清王爷跟前,才毕恭毕敬地退下。 那王爷先是提起其中一个,往碗里一倒,小抿一口,立马摔了酒碗拍桌子怒道: “掌柜的,给我滚出来!” 可还没等掌柜的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喝住了这位满清王爷。 “敢问是哪位爷在这闹事啊?” 这声音不是别人,正是消失了有半年之久的二大洋! 二大洋此时衣衫褴褛宛如乞丐,那满清王爷回头瞟他一眼就骂: “哪来的野叫花子,还不快滚!” 这时候,掌柜的方才出来,冲着二大洋寒暄: “老伙计,好久不见啦,这半年上哪去了?” “回老家做了点生意,这不刚回来,就想看看您。” 二人不理王爷,惹得他很是不爽,又一拍桌子骂道: “信不信老子今天砸了你的店!” 没等掌柜的说话,二大洋抢先一步接下话茬: “我方才没看见,原来是位满清遗老,真是失敬。” “你,你骂谁是满清遗老!” “我骂谁,您不清楚吗?” “你信不信爷我现在就宰了你!” 言罢,那满清王爷身后的两名侍卫向前一步各拔出刀就要动手! “您杀了我,就能做回您的满清王爷了?哦,是我忘了,您的大清早就名存实亡了!” 这话一出口,引得酒馆众客们是哄笑连天,就连掌柜的也没忍住跟着笑出声来。 那满清王爷则是涨红了脸,想要发作硬让这二大洋的话给怼了回去。 接着,二大洋当仁不让,指着这位满清王爷的鼻子就骂: “闭关锁国,推行文字狱是你们这些满清余孽做的吧?画土圈地,横征暴敛,屠戮忠良,不思进取,致使国家崩殂被迫与洋人签订丧权条约也是你们这等人做的吧!在洋人面前卑躬屈膝宛若丧家之犬,回过头来还要欺凌百姓?这等大清如若长存,天理何在,人伦何在?而今天亡大清,您又来摆您的王爷架子。试问王爷,今天在座的诸位里还有谁会买您的帐呢?” “你!”二大洋字字诛心,气得满清王爷涨红着脸恨不能将他即刻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可还不等王爷反驳,掌柜的也跟着发话: “我觉得二大洋说得不错,我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学问。但我知道我不是那种向洋人下跪,反过来还要欺负自己人的主。我是宁肯站着死也不肯跪着生的。如果今天您还在这摆您的王爷架子,那对不起,我只能请您出去,因为我这不欢迎那些个给洋人卑躬屈膝的狗奴才!” “好!” 掌柜的说完这一番话,酒馆内的叫好声此起彼伏、络绎不绝。再看那满清王爷,此时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早被骂的是哑口无言狗血喷头,哪敢说话?赶忙带着两名侍卫就灰溜溜地跑了。 等那满清王爷跑远,掌柜的方才看见二大洋的破烂衣裳,就问二大洋是否有难处?如若有,自己必会倾囊相助。 二大洋没接受也不拒绝,一改往日脾气,要了壶酒,淡然道: “如若我受了你掌柜的今日恩惠,日后是报呢,还是不报?” “兄弟你今天帮了老哥哥这么大的忙,老哥哥我自然是不图回报的!” 二大洋没做声,背过身笑了,又从口袋里排出两枚大洋来。 “掌柜的,您知道我的规矩。” 纵使衣衫褴褛,二大洋的话仍旧中气十足,与那些阿谀谄媚之徒,贪功近利之辈有根本不同! 掌柜的见此,没说什么,亲自下后厨准备去了。 席间,二人相谈甚欢,直至酒馆闭门。 掌柜的这才从他口中得知,原来这年初起,二大洋家妻病重,他便带她回老家筹钱瞧病。而后为此散去半数家财,却不料天不遂人愿,他妻子在这年三月初时还是走了。而后他在老家又逢军阀暴动,掠走了他那半数家财,最终使他落得个无家可归,又身无分文的凄惨下场。经历这些,他不愿继续呆在老家,于是乎他长途跋涉历尽艰辛又回到这里,只为了能再看上一眼这家酒馆和这名掌柜。 掌柜的很是感动,可也知道二大洋的苦衷,也不点破。就像他立下的规矩,如果破了,那他以后就不必来了。 酒馆关门,掌柜的送别二大洋,却不想这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 这之后,无论掌柜的还是熟客们都没再见过二大洋,都说他是回南方老家做生意发财去了,谁知道呢? 故事结束了,现如今,这样的酒馆也是看不见了。 不过我倒觉得,是这样的酒馆不在了,这样的人们都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