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长的一天》连载2 等待(1)

第一部 等待
1
6月潮湿的清晨里,小村显得非常安静。这座名叫拉罗什吉永(La Roche-Guyon)的村庄位于从巴黎到诺曼底的半道上,躺在塞纳河宽阔、舒缓的弧弯里,几乎长达12个世纪没有受到过打扰。多年来,它仅仅是人们在旅途中所要经过的一处地点。这里唯一的特色是一座城堡,那是拉罗什富科公爵【1】的府邸。村后的山丘如同城堡的屏障,正是这座突出在山壁前的城堡,使拉罗什吉永的太平日子走向终结。
【1.法国最显赫的家族之一。本书脚注,如无特别说明,均为译者注】
在一个阴郁的清晨,城堡里寒气逼人,巨大的石块上泛着露水的光泽。快到6点了,可是两个铺着圆形鹅卵石的大院子仍然毫无动静。大门外面,宽阔的大路延伸出去,显得空荡荡的,村子里那些红瓦顶房舍的百叶窗仍然紧闭。拉罗什吉永非常安静———安静得像个荒芜的野村,可是这种寂静是不真实的,窗板后面的人在等待钟声鸣响。
6点整,城堡旁边那座建于15世纪的圣桑松教堂里就会敲响“奉告祈祷”的钟声,要是在太平年月,它的意义很简单———拉罗什吉永的村民会在胸前画个十字,停下来做一次祈祷。可是现在“奉告祈祷钟”有着比静思片刻更为丰富的意义———晨钟敲响,意味着一夜宵禁结束了;同时,此地被德军占领后的第1451天也开始了。
拉罗什吉永村的每个角落都设有岗哨。披着迷彩斗篷的哨兵佝偻着身子,站在城堡大门的门洞里,村子两头的路障旁,嵌入白垩岩山体的碉堡群里,以及城堡上方小山顶上古瞭望塔残址中的哨所里。机枪手在那里居高临下,把这个在法国所有被占领土中被占领得最为彻底的村子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拉罗什吉永虽然有田园诗般的外表,但对543名村民来说,实际上却是一座监狱。村内外驻扎的德军人数是村民的3倍之多,其中就包括埃尔温•隆美尔元帅,他是德军在西线最强大的B集团军群的指挥官,他的指挥部就设在拉罗什吉永的城堡里。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关键的第5年里,全神贯注,意志坚定的隆美尔,就从这里开始,准备为他此生中最为凶险的一场战役而战斗。他指挥着50余万军队,任务是防守一条极其漫长的海岸线———从荷兰的拦海大堤一直到被大西洋海浪冲击着的布列塔尼半岛的海岸,全长几乎有800英里。他的主力第15集团军集中在加来海峡省一带,亦即英吉利海峡最为狭窄的地段。
盟军轰炸机群夜复一夜地轰炸着该地区,第15集团军中对轰炸厌烦不已的老兵苦涩地打趣说,最好的休息疗养场所莫若第7集团军在诺曼底的驻地了,那里几乎没有落下过一颗炸弹。
几个月来,在密密麻麻地滩头障碍物和雷场背后,隆美尔的部队就在海边的混凝土工事里等待着。可是蓝灰色的英吉利海峡一直空荡荡的,没有舰船的影子,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在这个忧郁而宁静的周日清晨,拉罗什吉永村仍然看不出一丝盟军入侵的迹象。这天是1944年6月4日。
2
隆美尔独自一人待在底层那个用来办公的房间里。他坐在一张巨大的文艺复兴时期的办公桌后面,工作时就点着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房间很大,天花板也很高,一面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戈布兰【1】挂毯。另一面墙上,弗朗索瓦•德•拉罗什富科公爵那副高傲的尊容———此公是17世纪的格言作家,也是当今公爵的祖辈———正透过厚重的金边画框俯视着一切。擦的锃亮的镶木地板上散放着几杷椅子,窗前挂着厚厚的帷幔,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1.法国染织师家族,所织挂毯闻名于世。】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房间里除了隆美尔本人之外,再没有任何与他个人有关的东西,连他的妻子露西-玛丽亚和15岁的儿子曼弗雷德的照片都没有。既没有战争初期他在北非沙漠大捷的纪念品,也没有1942年希特勒兴致勃勃地颁发给他的那根华丽耀眼的陆军元帅权杖(这根18英寸长、3磅重、想着金鹰与黑“卐”符号、带红丝绒套子的金杖,隆美尔只在获颁当天携带过一次),甚至连一幅标注部队布防情况的地图也没有。富于传奇色彩的“沙漠之狐”还跟以前一样神出鬼没,飘忽不定———他可以一下子走出这个房间,连一丝痕迹都不留下。
53岁【2】的隆美尔虽然看上去显老,却和以往一样精力旺盛,B集团军群没有人记得哪个晚上他的睡眠能超过五个小时。和往常一样,这天早晨他不到4点就起床了,此刻同样在不耐烦地等待6点整的到来。到时他将和参谋们一起用早餐,然后就可以动身去德国了。
【2.原文有误,写成了51岁,隆美尔生于1891年,此时应为53岁。】
这将是隆美尔几个月来的第一次休假,他打算坐汽车回去。希特勒要求高级军官必须乘坐“三个引擎的飞机……而且每次必须有一架战斗机护航”,这就使得他们几乎不可能乘坐飞机。好在隆美尔也不喜欢坐飞机,他将乘坐那辆有活动车棚的黑色大霍希轿车,开上8个小时回到自己在乌尔姆市赫林根(Herrlingen)的家。
他一直都在期待着这次旅行,可是做出启程的决定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隆美尔肩负重任,要在盟军开始登陆后立刻将其击退。希特勒的第三帝国遭受了一场又一场灾难,早已步履蹒跚:成千架盟军轰炸机日夜不停地对德国进行猛烈轰炸,强大的苏联红军攻入白俄罗斯,盟军兵临罗马城下———曾经不可一世的德国国防军四处败退,损兵折将。德国虽然离战败还很远,可是盟军的登陆将会是决定性的一役,德国的未来正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这一点隆美尔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
然而,这天早晨隆美尔却准备回家。几个月以来他一直希望6月初能回德国待上几天,有许多理由让他相信现在可以离开了,虽然他绝不会承认是自己需要休息。就在几天前,他打电话给他的上级———年迈的西线德军总司令卡尔•鲁道夫•格尔德•冯•伦德施泰特(Karl Rudolf Gerd von Rundstedt)陆军元帅———请求暂时离开,立刻就获得了批准。接下去他又礼貌地拜访了在巴黎附近圣日耳曼昂莱(St.-Germain-en-Laye)的冯•伦德施泰特的总部,办理正式请假手续。冯•伦德施泰特和他的参谋长京特•布鲁门特里特(GüntherBlumentree)步兵上将见到隆美尔憔悴的面容,都不免感到震惊。布鲁门特里特永远忘不了,隆美尔看上去“又疲劳又紧张……显然很有必要回去和家人团聚几天”。
隆美尔确实既紧张又急躁,从1943年底他来到法国的那一天起,何时何地与盟军交战就成为一个压在他身上、几乎难以承受的重担。和海岸线上的所有人一样,他一直生活在焦虑的梦魇里。他总在不断揣摩着盟军的意图———他们将怎样进攻,打算在哪里登陆,特别是什么时候登陆。
只有一个人真正了解隆美尔的紧张情绪。对自己的妻子露西-玛丽亚,他毫无保留地倾诉一切。在不到4个月的时间里,他写了40多封信,几乎每隔一封信,他都会对盟军的攻击做出新的预判。
3月30日,他写道:“现在3月快结束了,而英美仍然没有开始进攻……我开始相信他们对自己的打算已失去信心了。”
4月6日的信里,他写道:“此间紧张情绪日益加剧……很可能离决定性的事件只有数周了……”
4月26日的信里他说:“在英国,人们缺乏斗志……罢工接二连三地发生,‘打倒丘吉尔和犹太人’与要求和平的呼声越来越高……对于一次冒险的进攻来说,这些都是凶兆。”
4月27日的信中说道:“现在看来,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合作并没有那么密切,愿意在不远的将来发起进攻。”
5月6日:“仍然没有英国人和美国人要来的迹象……随着每一天、每个星期的过去……我们都变得更加强大……我期待着这次战斗,信心十足……也许它会在5月15日到来,也许是月底。”
5月15日:“我不能进行更远距离的(视察)行程了……因为谁也不知道进攻何时开始。我相信再过几个星期西线这里就会有动静。”
5月19日:“我希望能比过去更快地推进我的计划……(不过)我怀疑6月里能不能挤出几天离开此地。从目前的情况看,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
然而,机会到底还是来了。隆美尔决定这时候请假的原因之一,是他对盟军一吐的欲判和评估。现在,放在他面前办公桌上的是B集团军群的每周报告。这份预测撰写得很精细,并将作为整个战区报告的一部分呈交给希特勒的指挥部,亦即国防军最高统帅部。
隆美尔的军情评估里说,盟军已进入“高度战备状态”,“传送给法国抵抗力量的密电亦大量增加”。不过,报告继续说,“根据以往经验,尚不能得出结论说入侵即将发生……”
这一回,隆美尔判断错了
3
通往陆军元帅书房走廊的另一端是参谋长的办公室,隆美尔36岁的副官赫尔穆特•朗(Hellmuth Lang)上尉正在这里整理清晨报告,这是他每天为指挥官做的头一桩杂事。隆美尔喜欢尽早拿到报告,这样他就可以在吃早饭时和他的参谋展开讨论了。不过这天早晨的报告里没有多少内容:除了晚间加来海峡省遭到持续轰炸,海岸线上仍然沉寂。看来这是没有疑问的了:抛开种种别的迹象不说,光是针对加来海峡省马拉松式的轰炸就足以说明,它已被选中作为进攻的地点。如果他们真的打算登陆,那么地点肯定就在那儿,几乎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朗看了看手表,离6点还差几分钟。他们准备7点整动身,得抓紧时间了。不安排警卫车护送,就两辆小汽车上路,隆美尔乘坐一辆,B集团军群首席参谋(Ia)【3】汉斯-格奥尔格•冯•滕佩尔霍夫(Hans-Georg von TmpeIhoff)上校乘坐另一辆。和往常一样,元帅的行动计划不会通知途经地区的军事长官,隆美尔喜欢这样,他讨厌每个城市进城处有磕着脚后跟向他敬礼的指挥官和摩托护送车队这套繁文缛节。轻车简从一切顺利的话,他们将在下午3点抵达乌尔姆。
【3.德军中特有的参谋职务,师一级部队中相当于师参谋长,这个职务在师以上指挥机构相当于作训参谋主任。】
老问题又来了:路上带什么给元帅当午餐呢?隆美尔不抽烟,很少饮酒,吃好吃坏也全不在乎,有时候甚至把吃饭都忘了。以往在与朗上尉商量长途旅行吃些什么的时候,隆美尔往往会把设想好的午餐菜单用铅笔划掉,再用粗大浓黑的字体写下“普通野战伙食即可”,有时他还会加上一句,“当然,倘若你想加一两块牛排我也不反对”。这一来倒把朗副官搞得更糊涂了,细心的他永远也弄不清到底该让厨房准备什么。这天早晨,除了一暖瓶清炖肉汤外,他还要了几种三明治,他猜隆美尔会和往常一样,把午餐忘得一干二净。
朗离开办公室,沿着镶嵌着橡木的走廊向前走去,走廊两边的房间里传出嗡嗡的话语声和嗒嗒的打字声,B集团军群指挥部如今是一个忙碌不堪的住所。朗一直很纳闷,住在二楼的公爵和公爵夫人在这吵吵嚷嚷的环境中怎么能睡得着。
来到走廊尽头,朗在一扇巨大的门前停了下来,他轻轻叩了叩门,扭动把手推门而入。隆美尔没有抬头,他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文件,似乎根本没有发现他的副官进入了房间。朗知道自己不应该打扰元帅,他就站在那里等候。
隆美尔从办公桌前抬起头看了看副官。“早上好,朗。”他说。
“早上好,元帅阁下,这是报告。”朗把它递了过去,随后走出房间等在门外好陪隆美尔去吃早餐。看来元帅今天早上事情特别多,朗知道隆美尔是个只要心血来潮就要改变计划的人,他不敢肯定他们真的能动身。
隆美尔倒无意取消这次行程,他希望能面见希特勒,虽然事先并未做好具体的安排。所有的陆军元帅都有全面见元首,隆美尔已经给他的老友———希特勒的首席副官鲁道夫•施蒙特(Rudolf Schmundt)中将打过电话,提出来面见请求,施蒙特认为可以安排在6日至9日之间。除了自己的贴身副官和参谋外,没有人知道他打算去见希特勒,这是隆美尔的典型做法。而在伦德施泰特总部的作战日志里也只是简单记录:隆美尔要请假回家待几天。
隆美尔确信这段时间里他可以离开自己的指挥部。如今5月已过———那个月天气特别好,盟军倘若想进攻,那是最理想不过了———他得出结论,再过几个星期同样不会有任何动静。他对这一点非常肯定,甚至还为完成抗登陆障碍物的全部工程定了一个最后的期限,他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份给第7集团军和第15集团军的命令,上面写道:“必须尽最大努力完成障碍设置工程,务必使敌人在付出极高代价后,方有可能于低潮时登陆……工程应大力推进……必须于6月20日前向我的指挥部提交竣工报告。”
他现在推断———就和希特勒与德军最高统帅部一样———登陆不是与苏联红军的夏季攻势同时发生,便是稍稍延后。他们知道苏联人的进攻总要等到波兰解冻后期【4】才能开始,因此他们认为登陆战不到6月下旬不会发起。
【4.原文如此,这里作者写错了。当时白俄罗斯战役还未开始,苏军主力尚在白俄罗斯东部地区和乌克兰西部,距离波兰还有一段距离;其次当时是夏季,和融雪化冻期毫不相关。】
西线的天气进来一直很不好,而且天气预报往后还要更糟。据驻巴黎的空军首席气象学教授瓦尔特•施特贝(Walter Stöbe)上校早上5点钟的报告,云层将会增厚,伴有大风和大雨,此刻,英吉利海峡上空的风速达到每小时20~30英里。在隆美尔看来,盟军近几天里是不太可能发起攻击的。
即使在拉罗什吉永,夜里天气也起了变化。有两扇高高的法式窗户几乎正对着隆美尔的办公桌,窗外是一个玫瑰花坛,今天早上它已经面目全非了———玫瑰花瓣与折断的花枝狼藉一地。天亮前不久,一场短暂的夏季暴风雨从英吉利海峡袭来,扫过法国海岸一角后又迅速离去。
隆美尔打开办公室的门跨步走出。“早上好,朗”他说道,仿佛此前压根没见过自己的副官。
“咱们准备出发了吗?”他们一起去用早餐。
城堡外的拉罗什吉永村里,圣桑松教堂敲响了“奉告祈祷”的钟声,每一声钟响都在大风中苦苦挣扎,现在是6点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