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多利安

         多利安头靠在他叔叔麦克斯的卡车椅子上，在他们沿着小路颠簸的时候深吸一口气。麦克斯叔叔的老爷车颤动人心（物理上）地提示着反重力装置不是人人都能买得起的。至少降雨使得现在的光线模糊灰暗，没有热带的烈阳照晒到他。

         他昨天在外面呆到很晚，在演出后的派对上消磨时光。他们闯进了一个老旧的度假屋，在外面的雨不断落下的时候坐在腐朽的客厅里随意地弹奏他们的吉他。他在日出之前溜了回来了，倒在床上，仅在几个小时后就被他的叔叔拍醒，“起来。需要你来做点工。”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一路沿着某条泥路颠簸向镇子的聚变反应堆。由于它距离镇子太远，这是镇子上仅有的几样不由萨洛米这个城镇AI所管理的东西之一。因此只能让人类来处理这里的问题。

         “是你自找的，”麦克斯叔叔说道，“整宿都在外面。”

         多利安只是盯着窗外湿润的绿色植被。“忘记时间了，”他最终喃喃说道。

        “你和你母亲一样糟糕。”麦克斯叔叔嘲笑道。

        多利安不想谈跟他母亲有关的事情。不想谈关于他那认为参加战争比儿子还重要的双亲中的任何一个。

        麦克斯叔叔在聚变站前停下。那是一块闪耀着警示灯的方正灰色水泥块，以及反应堆本身的铁管。即便是从卡车里，多利安也能看出一切都正常。反应堆的运作指示灯透过阴霾的天色向他们闪动。

        “看看能有什么发现。”麦克斯叔叔说着下了车。多利安随后跟上，太阳穴隐隐作痛。至少麦克斯叔叔在多利安跟来的时候总是把酬金平分。他在这一方面一向很公正。

        “它看起来没什么问题，”多利安说道。“昨晚估计只是一个波动而已。”

        “就算如此，它也没打断你的计划。”麦克斯叔叔朝他一笑，多利安绷着脸作为回应。

        “电力在我们演出中途停掉了。把我们后半场的节奏都打乱了。”

        他们艰难穿过过膝的杂草到反应站前。多利安的靴子沉进土里。森林的绿色阴影笼罩着他们。这里是镇子可建筑用地的最边缘了，再往外就是森林的野生保护区。这个半圆边界包围着镇子，将其逼向海岸线的方向。

        “让我们来瞧一瞧。”麦克斯叔叔对控制面板输入了访问密码，然后等着面部识别扫描。半秒后，控制面板弹开了。

        在麦克斯叔叔干活的时候，多利安围着水泥块转了一圈，听着森林里的昆虫叫声。他掐了下鼻梁，希望头疼能散去。他不确定麦克斯叔叔把他带出来是真的需要他的帮助还是只是想给他上一课。

        然后多利安注意到了平滑的水泥面上的一处瑕疵。他蹲下，把手指按在上面。抽回来的手指沾着黑灰。灼烧的痕迹。

        “嘿！”他喊道，“我觉得我找到停电的原因了。”

        麦克斯叔叔的头从反应堆后面伸过来，“你发现了什么？”

        多利安向那个痕迹示意。他叔叔皱着眉头蹲在他旁边。

        “看起来像弹痕，”多利安说道。

        “你怎么知道弹痕长什么样？”麦克斯叔叔乜他一眼。“我告诉你，你最好只是在外面玩音乐。”

        “大家都知道弹痕长什么样。”

        “金属里面没有凹痕，”麦克斯叔叔的手指在上面擦了几下，用雨水抹去上面的黑灰。“但它确实受损了。你看看，被烧的。”他凑近看去。“不知道有多深。你呼叫一下萨洛米。”

        多利安拿出通信板。“萨洛米，”他对着海雾小镇的本地频道说道，“我们需要你。”

        “啥事了，多利安·阮？”萨洛米带着点古地球的法式口音，虽然在某个时候市政府决定给她更新，让她听起来更时髦一些。结果听起来像一位母亲用力过度地试图缩小和她青少年孩子的代沟。

        麦克斯叔叔从多利安手中接过通信板。“萨洛米，回放聚变站昨天晚上的监控视频。”他看向多利安，“你能帮我把投影打开吗？我总是不记得怎么弄这玩意。”

        “在那里划一下就可以了。”多利安对他演示道。一秒后，全息投影打开了。一位光滑长发，衣服看起来过时了二十年的半透明女性出现在他们面前。

        “正在读取录像，”她说道。“但我没注意到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否则的话我会提到的。”

        “反应堆上面有一道烧痕，”麦克斯叔叔说道，“你真的没有注意到什么？”

        萨洛米皱眉，“你应该知道我无法访问反应堆的系统。”

        麦克斯叔叔叹了口气。“我明白，但你应当能发现监控中不同寻常的地方。”

        萨洛米微微倾头。“或许吧。我把它播出来给你看看。”

        萨洛米消失在一道蓝光之中，这道光束不断延伸成为反应堆的影像。周围的树木在降雨下颤抖着。然后——

        反应堆旁一道白光。一阵烟雾。然后没有了。

        “那是什么？”多利安问道。“闪电？”

        “这片区域没有发生任何落雷，”萨洛米的声音从通信板上响起。

        “你不认为这是值得上报的？”多利安说道。“这，不管他是什么？你看看时间戳。”

        “啊，我看到了。”麦克斯叔叔说道。19：48。

        “就在我们演出中途。”

        “萨洛米？”麦克斯叔叔说道。“有什么建议？”

        萨洛米的投影重新出现。她充满活力地耸耸肩。“恐怕这没有触发任何常规警报。”

        “你说反应堆没有受损，”麦克斯叔叔说道。

        “确实没有。从我能在镇子上监控的效果而言，它运转正常。任何你看到的损伤都只是外观上的。”她一甩头发；投影在一阵潮湿的风中忽明忽暗。

        麦克斯叔叔叹气道，“好吧。那我跑个诊断确认一下。多利安？来帮忙。”

        “过会见，萨洛米。”多利安说道。她挥手道别，又甩了一下头发。

        多利安关掉通信板，靠在反应堆上等麦克斯叔叔跑回卡车那里取出扫描探测器。风吹的愈发厉害，带来更多的雨水。这么说确实有东西在昨晚烧灼了反应堆，并导致了几分钟的停电。它看起来真的很像是枪击。星盟用的都是什么来着了？等离子步枪？他跟所有人都在频道中见过影像：一阵阵汽化所接触到的一切的紫光。

        但即便是星盟来到了子午星，海雾小镇这个荒郊野岭的地方，星盟又怎么会有兴趣来这？

        多利安盯着树林深处的暗绿色阴影，在雨水和藤蔓之间寻找着怪物出现的迹象。

        在他们从反应堆开回家的途中麦克斯叔叔收到了一条消息。“看起来加尔松先生在码头那里遇到了点麻烦。屋顶漏的仓库里都是水。我们又有活了。”

        “好吧。”多利安的头疼已经开始散去了。

        “没给你选择，”麦克斯叔叔笑道。“不过我还是想先回屋子看一眼。确定雷米一切安好。”

        “等等，你把他一个人留家里了？”多利安视线猛地从窗边转到他叔叔上。“他只有八岁啊。”

        “你八岁的时候我不也那样。他可沉迷在那些线上游戏里了。我赌他到现在都没离开客厅。”

        多利安抱臂回归到他对于长满杂草的路面的监视。他讨厌麦克斯叔叔把雷米一个人留在家里。小孩子不应该被那样孤身一人地抛弃。

        十分钟后，他们在房子前停下。马路突然从森林里脱出，将他们唐突地丢在沙滩上。冒着白盖的海浪卷着海草扑向岸边。天空、海水、沙子。降雨把一切都染成了灰色。

        多利安跳下车一步两阶地走到门前。虽然不是很重要，他透过窗口看见了雷米，后者正如麦克斯叔叔说的那样四仰八叉在沙发旁边的毯子上，眼睛被一个头戴式设备盖着。

        多利安悄悄溜进去，摸到玩着游戏的雷米旁边。多利安跃出，抓住他的肩膀时雷米还沉浸其中。他惊叫，扯下了他的设备。

        “我刚要打死那家伙的！”雷米喊道。“你让我打歪了。”

        多利安耸耸肩。“让你不保持警觉。”

        雷米朝多利安的肩膀挥去一个迷你的拳头，多利安假装受伤倒地，像和他的乐队演出时那样嚎叫。雷米笑嘻嘻地继续敲打在地上蠕动的多利安。

        “行了，你们两个。”麦克斯叔叔缓步走进房间。“过得还好吗，雷米？”

        “刚刚还是，”雷米说着，给了多利安最后一击，“直到多利安进来搅黄了我的游戏。”

        “我没搅黄任何东西，”多利安说道，“那只是个游戏。你还会有机会杀死恐怖的西费穆的。”

        “雷米，你除了整天坐着玩游戏之外就没有更有意义的事情了吗？”麦克斯叔叔拉开走廊里的柜门，打开灯，在工具和沙滩玩具中寻找着。

        “没有。”

        多利安笑着和雷米击拳。

        “好了，那才不是真的，”麦克斯叔叔带着他破烂的黑色零件包从柜子中钻出。“我似乎记得我给了你一个今天要完成的家务清单。”

        多利安靠回沙发上。“你真的需要我？我可以就呆在这里——”

        “没错，我需要你。”麦克斯叔叔扛上零件包。“需要人去飞那架浮云骑士。”

        多利安感到一阵激动，但并未让麦克斯叔叔看出来。“我以为你说屋子漏水了。”

        “确实。但他还需要人飞出去调整信号塔。开船的话海浪太大，而萨洛米又无法独自完成这件事。需要有人带上电池组。”他推开门。

        多利安朝雷米伸头。“别完成太多家务，”他悄悄说道。

        “我不会的，”雷米说道。

        “可别鼓励他了。”

        多利安跳出沙发，走过客厅。雨又开始下起来了。不错。说到飞行，他总是喜欢加点挑战性。

        他们往麦克斯叔叔的卡车上装了一些用来修理屋顶的老三合板，然后出发了。多利安的通信板响起。是他们的乐队溺于铬铁的吉他手泽维尔给他发消息。

        “女朋友？”麦克斯叔叔说道。

        “不是。”

        “那男朋友？”

        “也不是。”多利安点开消息：

        好消息，托马斯·雷涅斯昨晚看了我们的表演，想要我们今晚给上场。游轮舞台，出海的。你来不？

        多利安咧嘴一笑。当然，他回复道。然后他把通信板塞回口袋说道，“明天别给我安排工作了。我们又有一个演唱会。”

        麦克斯叔叔朝他瞄了一眼。“是吗？那恭喜啊。我是认真的。”

        多利安笑了一下，把头瞥向一旁消除他的不好意思。麦克斯叔叔虽然严厉，但他不是那么坏。总比他大部分时间都不愿发条消息的双亲要好。

        他们在几分钟后到达码头。这地方在这个季度都是停业的，所有的船只都存到仓库里。在旱季的时候，麦克斯叔叔会带着游客在海湾里坐船。他也经常拉多利安过来帮他。虽然这年头他们也没有多少游客。

        加尔松先生站在外面的吊棚下等他们。他抬起一只手打招呼。

        “你确定你能在这天气里飞那东西？”麦克斯叔叔拍着多利安的肩膀问道。“雨要下大了。”

        “更糟的天气里我都飞过。”正是加尔松先生在几年前教会他怎么飞行的。那时候多利安还没有开始搞音乐或加入溺于铬铁。他曾说多利安对此有天赋，还应当考虑加入UNSC，虽然这个建议让空气变得有些微妙。‘就像他的父母一样’，建议里如此暗示着。但即便那时，多利安也不想成为他们，不过他确实很喜欢飞行。

        多利安从卡车中跳下，走到加尔松先生旁，丝毫不在意雨水。加尔松先生对他点点头，“看来还没把那头发剃掉。”

        多利安耸肩。

        “在哪漏水？”麦克斯叔叔说道。

        “建筑的左翼。让我先跟多利安交代完，然后我再过去帮忙。”

        麦克斯叔叔点点头，消失在建筑的拐角处。

        “发生了什么？”多利安问道。

        加尔松先生向海外示意。“外面那些信号灯出了问题。它们在昨晚的停电中关闭了，然后就再也没重新启动。萨洛米也没看到有人搞破坏。今天浪太大没法开船出去。”

        多利安皱眉，好奇他是不是会在信号灯那里发现和反应堆上一样的烧痕。但他没有对加尔松先生多说什么。“没问题，我去搞定。”

        “我单独给你酬金。别让麦克斯那家伙给你吞了一半。”他笑道。“拿去理个发吧。”

        多利安翻了个白眼。“飞机在平时的地方？”

        “没错。”加尔松先生把钥匙丢给多里安，它闪了一下，识别了他的指纹。多利安把它抛起，抓住，向着机库门走去。浮云骑士不是什么厉害玩意，这便宜东西甚至无法脱离大气层。但多利安就是用它学会飞行的。他对这堆破铜烂铁有着特殊的感情。

        钥匙打开了机库大门，里面的灰色光线从门缝中射出。停在里面的只有一架小小的飞机。浮云骑士是一款原本设计用于监测海岸线的单座水上飞机，装载着能够在水上起降的浮筒。多利安在舱盖刚打开的时候就跳进飞机。他轻松地钻到破损严重的座椅上，把钥匙插就位。飞机的控制器立即上线，但引擎艰难地轰隆着直到多利安从打开的舱盖中伸出一只手砸在飞机的侧面上。控制器和飞机内部的显示灯逐个亮起。多利安的心脏在胸膛中猛烈跳动着，感受着和昨晚在防空洞里演出，看着台下那些人在黑暗里随着他的音乐舞动同样的激情。飞行和玩音乐都能占据他的全身心。它们能让他不用去思考其他任何事情。不用去想他的父母、麦克斯叔叔、学校，或者任何人。他能够像个机器一样，在一些他并不是完全废物的领域中有所成就。

        他把油门向前缓推，飞机缓缓滑出仓库进入到灰色的雨幕之中。他操控飞机到起飞台，一巴掌拍在那发光的发射按钮上。飞机随大雨的敲击陡然冲向天空。低视距。这是个挑战，正如他喜欢的那样。

        多利安输入了航向，他对信号灯的航线早已烂熟于心，然后召出全息地图放在满是雨水的挡风玻璃前。他总是从最远的那个，位于远海的信号灯开始。这样他在每几分钟就要停下进行检查之前能够随心飞一会。

        他拉回油门，用他全身的重量压住它，然后朝全息地图显示的轨迹向着海外飞行。他们今晚就要在这附近演出。托马斯·雷涅尔的船上表演是未经申报的，所以你在从他本人那里得到消息前永远也不知道具体的位置。但他们总是在他能够达到距离陆地最远处的海面上。到那里就没有噪声管制。也没有警察会因为其他什么原因上门来把你叫停。

        多利安带着浮云骑士升到更高的海拔上，闯进那些灰色雨云之中。在这么短的航线中。他并没有什么必要飞到这么高，但他还是带着颤动的飞机继续攀升。

        接着他从云层中闯出。阳光透过挡风玻璃照射进来，压制住投影的光亮。多利安把飞机摆水平，在云层上方向前飞行。它们看起来就像海洋一样，一片翻腾的灰色。他点击投影仪，调整它的亮度。他早就已经越过了信号灯。

        于是多利安重新拉下油门，带着飞机转过一个急剧的回旋。片片云朵在他身边被割开。然后他把机头对准正确的方向，熄了火。飞机带着猛地倾斜下降，带着他重进坠入云层中。多利安在他陡然的降落带来的G力下欢呼着。他闭上眼，压力像音乐一样敲击着他的太阳穴。

        然后他弯腰重新启动了引擎，在掉出云层的那一刻把飞机拉起，只在他身后留下一条抛物线轨迹。第一个信号灯就在眼前，他的都能够透过满是雨水的挡风玻璃看到它。那是在灰色海洋无尽的浪痕中更为深色的一个灰点。

        多利安带着飞机滑翔停在浪头上，然后把锚定器就位。他控制舱盖打开，然后从飞机中爬出。全身由于穿过云层而满是静电。

        雨和海水混杂地洒在他脸上，将他拉回沉闷的现实。在浮云骑士中很容易就能把海雾小镇当成一个遥远的梦境。可惜他只有在加尔松先生在码头需要帮手的时候才能接触到它。

        是时候看看那些信号灯是什么回事了。

        多利安在舱口调整好平衡，大风让他的头发抽在脸上。他深吸一口气，跳下，轻松落在信号灯的侧面。这玩意肯定是停机了。没有来自它的发动机的低鸣。多利安绕着信号灯的圆边爬行直到他找到控制面板，并打开了它。

        他愣住了。

        眨眼把雨水弄出去。

        不对。他肯定没看错。信号灯里面的布线只剩下一团焦黑，并已经逐渐被雨水洗去。多利安把面板盖关上。这里面的线路真正意义上的烧掉了。

        他重新打开面板盖，试着用身体阻挡雨水。他知道在下雨的时候把手伸进去不是什么明智的主意，但他有种感觉那里面已经没有可以电他的元器件了。他瞄向里面，使用通信板的灯光照亮焦黑的线路。不仅仅是那些线路，里面的电路板、金属外壳都看起来被灼烧过。

        多利安盖上面板盖，小心地后退一步。信号灯的外部看起来没有任何损伤。也没有黑色的焦痕。而且它们停机的时候萨洛米应当没有看见任何人在这附近。

        多利安重新爬回飞机里，拉下舱盖。他滴着水坐在座椅上，看着全息地图上通向下一个信号灯的航向。他的直觉告诉他，他会在下一个灯那里发现同样的东西。内部的起火。烧坏的系统。为什么有人会想去毁掉信号灯呢？它们只是用于把船导航回码头罢了，而且它们也不会发出足够的光亮暴露出这附近鬼鬼祟祟的家伙。托马斯都不担心它们会暴露他的船上演出。

        这座城镇正在分崩离析，多利安想着。他按下启动按钮，飞机从水上冲天而起。这地方就是一片遗迹，一个人类还在自相残杀、还有人在旱季来这里晒太阳的时代的纪念碑。

        他好奇着这座镇子还有多久才会重新被丛林所吞噬。好奇着到那时候他是不是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