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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欢歌(8)

2023-06-30 15:40 作者:郭高道路  | 我要投稿

第八回     过年

 

传迷信巫婆装神弄鬼,   

承民俗长者祭祖敬先,  

 老把式舞大鞭兴高采烈,

小七妹乘马车疯疯癫癫

 

   



 

    1969年12月我作为市政府机关(那会叫革命委员会)下放干部的子女跟着父母来到农村。那时候叫下放锻炼,现在或许该称作拓展训练营吧,一个四年级的小孩子董什么,只知道贪玩,倒也不觉得苦。

     腊月23小年。农村正式进入过年的阶段。我们几个小孩子到处跑看热闹,队长家是我们最常去的地方。还没进门就听到屋里叮铛响的剁饺子馅的声音。早熟悉了这声音,各家都一样,东北特产的酸菜馅饺子要吃到十五呢。你看吧,每家都是一盆一盆的酸菜、一盖帘一盖帘的冻饺子,就好像过年谁家都不开火似的,都说过年忙,没工夫做饭。忙什么,还不就是打牌、喝酒嘛。

    晚上队长说要去上坟,亲属们大都跟着去,有的提灯,有的拿纸钱,我们几个孩子也跟在大人屁股后面去看热闹。来到村头地边的一块坟前,队长取出花花绿绿的冥币用砖头压在坟头上,又拿出一捆纸钱撒在墓碑前点着火,然后示意家族人等跪下来,一边往地上倒酒一边口中絮叨:”大爷、大娘、六姑、七婶给你们送钱来了,感谢先人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人丁兴旺、……,来到年终了,请祖宗回家过年吧”。天哪,这些死人要跟我们回去嘛!我们听得浑身发抖,头发都竖起来了。没人敢问究竟,都躲在大人身后不敢出声。待纸钱燃尽,人们起身回转,小孩子们也不似来时一个个有说有笑,这会都不言语了,默默的跟着走。回到家里,队长取下以前摆在北墙贡板上的祭品,换上新买的槽子糕(蛋糕)、白面馒头、一条猪肉、一盘冻梨,重新点燃蜡烛,上香拜了三拜算是把祖宗们接回家了。“鬼都吃肉,能吃馒头吗?”不知那个小孩子说了一句,“别瞎说”,啪,挨了一巴掌。队长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作完请神的活才盘坐到炕上,点上卷烟深深的吸一口,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

    屋里大人们都很忙,有的在张罗着过年期间扭大秧歌、放鞭炮等活动;有的在谋划初几要去谁家喝酒、打牌;有的在舞弄文房四宝写春联,什么《肥猪满圈》、《抬头见喜》、《五谷满仓》、《金鸡满架》、《子孙满堂》。女人们自然是厨房里劳作的主力,剁酸菜、包饺子、磨黄米面、切猪肉忙的热火朝天,即使这么忙,还都能忙里偸闲的腾出手来打上几圈牌九、或摸上俩把扑克,嘴里也从不闲着,一边东家长、李家短的不停地唠叨,还能不停的磕瓜子,满地都是瓜子皮,到了晚上光是地上扫起来的瓜子皮就够烧炕用的。

    大人们都在忙,四夷在外屋地忙里忙外的收拾吃的东西,喊我们帮忙烧水,我连忙跑出来就急急忙忙的往灶坑里添柴火,一边玩,一边烧火,没一会功夫四夷喊上水呀,我来到灶台前,还未动手,就感觉哪里不对劲,满屋子都是烧木头的糊味,拉开锅盖一看,蒙了,松木锅盖下表面像烧炭似的黑糊糊的还在冒烟,再往锅里看,糟了,锅里没有一滴水!暗红色的铁锅底热气烤脸。我知道惹祸了,赶快抄起水瓢打一瓢水倒进锅里,锅里发出像爆炸一样的巨响,蒸汽顿时喷薄而出充满整间屋子。四夷听到声响跑出来看,这是怎么了!我小声说烧干锅了。真不小心,别烫着,啊。我答应着。重新往锅里添水,这下水开得倒是快,立马就开锅了。将功补过把,我把开水灌进暖水壶,走进屋里。是老队长来了,熟人,倒水,点烟。还没等我转身出去,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坏了,这下可惹大祸了。早几天我们几个小孩子一起玩的时候,我就把一个很小的鞭炮藏在一支烟里,再放回烟盒,心里想着不知哪个倒霉蛋抽烟时被鞭炮吓坏的样子。过了这么多日子早就忘了,不想今天老队长来,正赶上是我递给他那只有爆竹的烟。心惊胆战的回头一看,老队长黝黑的面庞满是沟沟坎坎的皱纹,一双似乎永远也睡不醒的泪眼毫无表情的看着手里那只前半截已经炸开花还在冒烟的烟卷。到底是当过兵的人,居然面不改色心还跳。四夷夫抄起身边的坑笤帚一边在炕沿上使劲敲打一边朝窗外可着嗓子大声断喝是谁干的,啊,蹦坏人咋行!老队长反而劝说没事,孩子们弄来玩的。我赶快借故跑出去,与小伙伴们一说此事,大伙都是既兴奋又害怕。

     最自由快乐的就是孩子们,过年期间不用读书、不用干农活、甚至不用回家吃饭,不用睡在家里,只要不把房子点着火,怕是没人来管喽。那些平日里就喜欢招猫逗狗的淘小子们这会更是要大显神通了,放鞭炮、打尜、滑爬犁都是变着法的玩,饿了拿出冻豆包啃上一口,上面就会出现几条牙印,继续啃下去慢慢地就会露出紫红色的豆陷,冻豆陷在阳光下泛着星星似的亮晶晶的闪亮点,啃一口冻豆陷,含在嘴里让它慢慢溶化,感觉又凉又甜,味道美极了。实在是疯闹的累了,回到屋里坐在热炕头上,围着火盆吃烤苞米、烤地瓜也是冬季最好的零食。晚上赶在那家就睡在那家的炕上,共产主义也不过如此吧。农村大都是土坯炕,上面铺着细咪(秫秸皮子——高粱杆外皮)编制的席子,一般人家也没有褥子就直接睡在炕席上,又硬又烫,早晨起来可以看到身上的烙的炕席花印,不是说要打上阶级烙印吗,瞧,都在后背上印着呢。有一样好,身上要是刺挠了,可以在炕席上面蹭痒痒,很舒服。被子不像城里那种又长又宽的,这个几乎就是方的,脏兮兮的,也不知道那边是被头,胡乱盖着就是,上面要是盖到脖子,下面一定露出脚了。

    平常炕都是温热的,睡前还要往炕洞里添加苞米壤子(玉米棒子脱粒后的剩余部分),水稻壳子等东西让他们缓慢燃烧,用来保持火炕晚上整夜都热。现在可好炕烧的不分白天晚上,滚烫滚烫的,我们这些小孩子细皮嫩肉的那里经得起这火焰山似的煎熬呢。我就近爬到炕琴(也称炕柜,一种木质箱子,一般放在炕尾)上面躲避热炕的折磨。小伙伴们跑了一天都累了,躺下闹了一阵子就都睡着了。

     半夜突然被一阵吵嚷声惊醒。一打听,原来四姨正在外屋地添火煮猪蹄子,听见房顶上传来嘎嘎的声音,吓得赶快唤醒男人过来察看。四姨夫见状只说了句“有人上房偸东西”便抄起一根铁锹冲出门去。屋里的人听说有来贼了,都跟出去喊着要抓贼。男人们公牛一般冲在前面,妇女们在院子中央围成一圈,圈里是看热闹的孩子们。一伙人前屋后院的找个便也没见贼影。贼为什要上房呢?原来农村不比城里,吃肉去商店买就是,农村杀猪都是在冬天下雪以后就是为了便于储存猪肉。一般有两种常用冬季储存肉类的办法,一种是在院子里挖个大坑,把肉一层层码放好再浇上水冻一层冰,然后再码放一层肉,这样码好以后,在最外面用雪堆起来当盖子。等到要吃的时候,要去掉外面的积雪,再用开水浇灌,用铁钎子捅,就可以取出储存在地下的冻肉了。如果嫌这样比较麻烦,也可以把肉先挂上浆水冻好,然后弄到房顶上去,好处是肉可以分开一块一块的存放,取用比较方便,存放在自己家房顶上或许还有更放心的原因吧。

     看来安全都是相对的,这不是也照样招贼吗。大伙顿时睡意全无,借着贼的题目谈论起来。有的说,那年一个人用熟肉喂狗,让狗去别人家叼回来冻肉换熟肉吃,那狗可能耐了,上房、跳墙跑得飞快,丢肉的人家跟了好几天才找到老窝子,养狗的人死活不承认是故意训练的,最后人们打死了那条偸肉的狗。

     还有人说,从前有贼人专门在农户家房山墙上挖洞偷东西。那一日来贼挖洞,被主人发现,先不做声,等贼人挖开小洞口,仰着身子刚钻进来头察看的时候,主人迅速拿一板凳塞到贼头下面踮起来。那洞口小,贼往里钻,由于身子太粗进不来,往外退,下巴档在墙上碍事出不去。喊救命吧,脑袋在人家屋里,外面听不见喊声。那家主人也不急,去外屋地烧火了。过了一会,那主人来了,手里端着两只大腕,碗里有东西热腾腾的冒着气,另一只碗里是凉水。贼不明其意,问你要干啥?主人说我也不去报官,也不打你骂你,大冷的天,让你吃碗黏米饭,就放你走。贼无奈,只能顺从,看情况发展再找机会。主人取热腾腾的黏米饭在冷水里蘸一下,迅速放入贼口,很快一大碗黏米饭便都喂进贼腹。撤下凳子,贼并不答话,跐溜缩身退出,跑了。第二天,主人在门外闲逛,听人说二里地外有一人,一身夜行打扮,死在路边。看上去双目圆瞪,满脸紫色,手捂着肚子蜷曲着身体,身边杂草被贼翻滚时压扁踏乱,看来不得好死。

      一番折腾,都后半夜了,睡吧。

    公鸡似乎知道人们过年时节比较忙碌,或是怕人们感觉自己没用,要杀了吃肉,便早早的起来打鸣显示公鸡报晓的重要性。小孩子们贪睡,正做美梦呢,感觉眼前大亮,“起来吃饭”一声喊。揉揉眼皮,打个哈气,跳起来取下用葛布(农村做鞋时需要先用碎布片一层层刷浆糊做成厚厚的布片,俗称打葛布,做鞋底的材料,然后是按人脚丫子大小剪裁,再纳鞋底子。)做的窗帘朝外边看,发现天早就亮了,几只调皮的鸡站在窗台上显示自己恪尽职守捎带着展示才华正伸着脖子打鸣呢。

   每天如此,都是到了吃早饭的光景才被主人一个个从被窝里提溜出来。吃什么饭?不用问一准是饺子。小兰子咋没来呢?她妈说是病了,一起玩的小伙伴们赶紧跑去看望。来到小兰家西屋,她在炕上躺着呢。屋里还有一个人,以前没见过。老奶奶,五六十岁的年纪,瘦小身材,略微有些驼背,花白的头发,尖下巴,小眼睛,脸上皱纹很多。她在屋里转了几圈然后径直来到炕边。这时我们才发现,在炕沿上摆了一只碗,里面盛半碗水,碗上放一块圆镜子,她弯腰拿起一个物件好像要放在镜子上,噢,那是一只鸡蛋。镜子上怎么能立住光溜溜的鸡蛋呢?为看个究竟我们都往里挤,被兰子妈挡在门口。从门缝看进去,那老奶奶真的把鸡蛋立在镜子上了,嘴里大声说,就是你三姨妈,原来她一边立鸡蛋一边嘴里念叨已故亲人的名字,当鸡蛋立起来的时候,恰好念出谁的名字,那就是已故的他(她)想亲人了,要提醒人们关注他。老奶奶找来一只旧信封,从上面撕下邮票,在火盆里用铁钳子夹出一块火炭,点着邮票,另一只手里拿着一个炕笤帚在空中煽动驱赶邮票燃烧的烟气,嘴里听不清絮叨什么。回转身对小兰说没事,好了,啊。兰子妈大声道谢,把几个鸡蛋塞入老奶奶兜里,又递过去一碗热水。老奶奶并不休息,喝过水,抹一把脸便走出来,到院子里停顿了一下,自言自语的说“我掐点秫秸做盖帘吧”。没等别人回答,她已经来到帐子前伸手敏捷的折断高粱杆最上面细长的一段,又挑选几根折断,看着再没有合适的,这才扭动小脚走了。原来老奶奶是要用这些高粱杆扎盖帘卖换点零花钱用。听说老奶奶生了7个儿子,但是那个也不愿意单独养她,只好每个月轮换着去各家过,但是零花钱还是要自己弄。不是孩子们不愿意养老,而是农村生活太困难,每家都很清贫,多一个人吃饭也是很大的负担。

   老奶奶是这一带有名的半仙,谁家里有个大事小情的,有个发烧感冒的都来找她给看看,老奶奶也不贪财,办完事给个鸡蛋或一瓢黄豆就行,当然还捎带着掐几节高粱杆。老奶奶也很仁义从来不胡说八道、惹是生非、不给人家添麻烦,最多给祖宗烧点纸钱,算是原始的心理医生吧,所作也相当于“安慰剂”,比起那些骗人钱财又耽误治病的跳大神的妖精真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

   听说队里要把马车的木头轱辘换成胶皮轱辘,所有人都十分的兴奋,自古马车都是木头轱辘,用结实的硬杂木拼成圆形,再用铁钉固定,为了耐磨轱辘与地面接触的面按上一圈铁条,车轴也是木头打造的,需要经常的浇粘油,即使这样走起来仍然是吱吱扭扭的响。人坐在车上要在屁股底下垫厚厚的稻草或棉被,否则非把屁股给颠两半不可。

    接车那天队里选派最好看的枣红马,让最有威信的车老板李百顺去赶车。路很远,要走一天呢。第二天从早上太阳出来大家伙就焦急的等待,队长更是一会一问到没到呢,那分猴急、兴奋的样子像是他在等候入洞房的新娘。中午,刚吃过午饭,外面人声鼎沸,“新车来了”,人们一窝蜂的跑出去看新鲜。

   我挤到人群中,在哪呢?个子矮看不见车,没听见木头轱辘在地面上发出的咕噜声响,倒是老远的听见马头上那串铜铃的响声,哗呤、哗呤、哗呤声音清脆明快,转眼间大车来到近前,人们立刻围拢过去看。嘿,你瞧这才是宝马拉洋车。我国以前工业落后,很多东西都需要进口,农村管煤油叫洋油,铁钉叫洋钉,白口铁(镀锌铁皮)叫洋铁皮,反正是好东西,稀罕货都叫洋式的什么什么,这胶皮轱辘的大车自然也就叫洋车了。仔细一看,那个胶皮轱辘的确是个好东西,黝黑的颜色,上面还有雕花刻纹,铁制的轮毂轮轴,走起来一点动静都没有,胶皮比木头有弹性,走在忐忑不平的乡道上还真是柔软舒服。人们都想最先体验坐新车的幸福感觉,都争着抢着爬上车,一转眼车上就挤满了人,有坐着的老爷爷,有站着的半大小伙,还有抱孩子的媳妇,热闹得很。李百顺更是像中了状元,你瞧他那个得意样子,嘴乐的合不拢,眼睛都笑成一条缝了。就连那匹枣红马似乎也知道自己的身份变了,有黄袍加身似的,高仰着头,两眼炯炯有神,不时的打着响鼻精神抖擞。队里也不含糊,杀猪庆贺,每家都分得一份猪肉,全体社员都在队里大吃一顿,主菜是红烧猪肉炖粉条,白肉炖酸菜,蒜泥血肠,大腕喝酒,还放鞭炮庆贺,真是热闹。

   东北农村的冬季,多半是比较清闲的,一年才种植一季,自打秋天收割农作物,作完打场的活以后基本就没有大块的农活了。一些人闲得无聊,开始打牌、喝酒。赌博或许是农民对未来生活的一种追求或态度。千百年来农民,农民真是太穷了。穷则思变,人们在闲暇之余发明了各种用于娱乐及消磨时光的玩法,打牌九、抛掷钢镚等活动多的是,随处可玩,到处能乐。忙了一年了,也就过年这回能玩几天,就放开玩吧。嘴上是说玩几天,其实从初一到十五在玩,过了十五到二月二还在玩,直到地上的草绿了,再不种地就耽误收成了,这才恋恋不舍放下手中牌九,从新拿起锄头到地里干活,人都有惰性,无利谁起三更早。

   公社里倒是总把农活挂在嘴边上,什么大干加巧干,农闲人不闲,过革命化春节等口号不绝于耳。听队长说都埋怨公社助理那小子。原来在公社冬季农业生产动员大会上,公社书记没到场,助理代替念稿子,本来文稿上面写的是大干加巧干,也不知道是书记写字潦草还是这位助理老眼昏花,居然读成大干加(巧)二十三干,小年也要干。这下可好都别闲着了,干到小年二十三吧。计划十五以后上工,听说公社新分到十吨化肥,队长怕夜长多梦起了变化,就让李老板子赶着新马车去公社把化肥拉回来。说来也是个笑话,去年夏天公社分配给队里五百斤化肥。拉回来一看,就是几袋子白色的颗粒,这东西能长庄家吗,胡闹。还是用咱们的农家肥吧,猪粪、牛粪、马粪、人粪多的是,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干嘛要花钱买着东西呢,祖宗八辈都用的是农家肥,不是都打庄家嘛。队长心里就打鼓,说不准这东西是好还是坏。把施肥的活交给了大梁子,本想弄快地试试看,谁知这小子到了地头居然变卦了。他走在田埂上想,这东西要是不管用还好,要是把麦子弄坏了大家伙过年没饺子吃那可是罪过。想到此他趁人没注意,把化肥都扬撒在邻队的麦田里,心想管不管用看看再说吧。说话来到夏天,队长和大梁子来到麦田观察青苗长势。哎,不对呀!怎么我们地里的庄家又矮有黄,别人地里的青苗黝黑锃亮,比我们的苗高出一头呢。追问再三,大梁子才说出把化肥撒在别人地里的原由。嗨,一拍大腿,肠子都悔青了。赶快去公社买化肥吧,唉,这回人家还要指标了,有钱也买不到。所以这次队长留了个心眼,早做打算,事先就与公社助理说好话,求他给弄出点化肥指标,为这事队长还搭上家里的两只老母鸡呢。要说这洋货就是好,往地里一撒,草死苗活地发喧,你就躺在家里等着好收成吧。才初十,队长就把百顺和七妹打发去公社拉化肥了。还说公社里的公家人是初八上班,办事要赶早。胶皮轱辘马车快,当天去就当天回。

   天擦黑的时候,大车回来了,与上次不同,但带回来的不都是好消息。七妹让黄皮子给迷住了。

    事情是这样的,本来去公社拉化肥一切还算顺利,装好车往回走的路上,有一段路是下坡,胶皮轱辘的马车本来速度就快,再加上车上有化肥,重量大,下坡就更快。枣红马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情形,使劲往后坐也没用,刹车也不灵,马车飞速下坡的确很吓人,李百顺紧抓车辕子不敢松手,大鞭子都甩掉了,七妹坐在车里化肥袋子上,位置最高,又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抓牢,因此过度惊吓,有些精神失常。回到家里又哭又闹,把一家人都吓坏了,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出主意要请李奶奶来看看。老奶奶来到七妹家一看这个情况,并不揽事,说还是快套车去县医院吧,别耽误孩子的病。人们正商讨如何是好,忽闻有人大喊“大仙来了”

   都说得病乱投医,早有人把柳家屯的王大仙给请来了。大仙从一辆胶轮大车上下来,女人,中等个头,略微发福,起脚不走直线,步履有些飘忽不定,像是喝多了的醉汉。来到近前仔细打量,但见这位大仙五十出头的年纪,不知是伙食好还是会保养,面相还很白嫩,大脸盘、大眼睛、大嘴叉,头上围着快白色的纱巾,外披酱红色灯芯绒大氅,内穿一身墨黑色金线镶边绣角疙瘩扣的戏服,腰间盘一条葱绿色丝绸腰带,上面系着数只腰铃。往下看,脚踏一双黑色弓背裹足厚底绒面绣花鞋。再看手上,双手捧着一个物件,用红绸子盖着。大仙也不说话自顾向前走着,大家伙见状都往后闪开一条路让她过去,她来到七妹床前,先示意闲杂人等离去,令事主取来公鸭、雨伞、一只盛满水的大盆备用。又看看窗户似乎感觉阳光晃眼,有人明白事理赶紧挂上窗帘,屋里顿时阴暗许多,大仙这才开始做法事。

   先将手中物件摆在北侧柜子正中,再将鸭子放入水盆内,用雨伞遮挡,然后也不去管七妹只围着水盆绕圈,双手合十,三叩九拜的样子似乎要请什么人来似的。转了几圈之后,大仙脚步开始紊乱,面目完全不似刚才的凝重谦恭,变得神魂颠倒、眼神迷离,语无伦次,嘴里叨叨咕咕,口吐白沫,浑身乱颤,腰铃连响。外面围观的人们各个毛发直立,目瞪口呆,大气不喘、冷汗淋漓。忽然间,大仙动作骤停,一切像是凝固了似的,人们正纳闷时,只见大仙慢慢抬起头,一脸的微笑,不知何时手中多了个葫芦,她打开葫芦嘴,作出从葫芦里往外倒东西的样子,在七妹身上点点洒洒。人们睁大双眼打算一见究竟,可是也没见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倒出来。只听一个男人粗声说道:“黄大师多日不见,一向可好。道人这厢有礼了,道观已备好酒席,还请黄大师一同前往才好”。也没见她张嘴,是谁在说话呢?大仙一会抖动身,一会口中念念有词的叨咕,看上去很是辛苦,已然满头大汗,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折腾一个时辰,看热闹的都吓得一身白毛汗,大仙似乎也累了,有一刻钟的功夫很消停,坐在那里好像睡着了,大伙正纳闷,猛然见大仙在地上翻转打滚,像是一条蛇在那里扭动。好像是什么动物吃差药了,正在那里折腾,看上去很痛苦。这是有人示意赶快杀死鸭子取鲜血献给神灵才能承救大仙,否则她性命不保。有人照做,大仙这才停止扭动,正身端坐。但见浑身泥土衣冠不整,然而满脸的微笑,好一幅大慈大悲救人与水火之中的形象。此时大仙开口说话,孩子没事了,我已经拜托师父向黄大师请罪,是你家七妹不小心当了黄大师外出的路。现在没事了。七妹家人闻听此言大喜,赶快扶起大仙,请她上坐,水果茶水伺候,并毕恭毕敬的递上红包。七妹家人张罗吃饭,好酒好菜尽管上,其中肯定有鸭子汤。我们看热闹的渐渐散去,好像一块石头落地了。出了院子,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队长远远地站在隔壁邻居家院子里看着这里发生的一切,脸上一副宽心释然的表情。

   本以为七妹的病完全好了,明天或许就能与我们一起出去玩耍。但是事情并不想我们想象的那样顺利。那天深夜,队长正在家里睡觉,有人急冲冲的跑来告诉他说七妹又犯病了,作得厉害,又哭又闹的折腾人。队长这才下决心送县医院,看来大仙不管用。七妹在县医院看不了,说是癔病,要送省城精神病专科医院,在哪里住了半个月病才好利索。

   其实队长对请大仙的做法是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大面上不能说支持,因为咱是党员,可是农村人没啥文化,历来都这样。这次也只能抱着侥幸心理试试看,一旦要好使呢。在农村封建迷信的东西总还是有些市场,董科学的原本就不多,交通又不方便,所以尽管上级年年宣传要破除封建迷信,但还有一部分人遇到事首先想到请大仙,实在不行了才送医院。因此也曾经发生过因为固执的相信大仙而耽误看病的事。嗨,教育农民,难啊。

   很快就到正月十五了,各家都在做准备。十五要掌灯,有的人家用秫秸扎灯笼骨架,然后在外面糊上带图案的纸;有的人家去供销社买玻璃灯笼;更多的普通人家是就地取材,自己做。先从灶坑里扒出炭灰,往里掺点煤油做成油泥,将苞米骨子(去掉苞米粒的苞米棒子)蘸煤油插在上面当作灯捻子。在院子里的窗户下、猪圈旁、鸡窝边到处放置这种自制的油灯。

   午夜十分,队长拿来一只二起脚(爆竹)拆开一端的泥堵头,放在房梁上,点燃。只见爆竹哧的一声冲出门外,在院子里炸响。我不懂事,忙问,这是做说呢?队长说是送神。我说这不是把神给吓跑了吗。队长拍着我的脑门,别瞎说。爆竹响过,我们跟着队长出去送神,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灯笼,更有管事的人,端着盛满油泥的盆,走一路,在路边点一路灯火,坟头、路边到处都有灯火,先前去请神时的恐惧心里被灯火驱散,大家都满怀喜悦,有说有笑的放灯,火苗在黑夜里一闪一闪的,好看极了。各家似乎都在比较看谁家的灯做得好,亮的时间长。正在热烈的议论美丽的夜晚,有人大喊,你们看哪,那是谁家的灯啊,这一片地里属它最亮呢。众人望去,但见不远处村头一处灯火果然旺盛,火苗极其活跃,跳动翻滚着,众人都说好看。只有队长一脸的严肃,自言自语的说:不是跑火了吧!快去看看。闻听此言,众人都朝那个方向跑去。

   邵家屯西头,村民在村外放灯,风把火种吹到一个材垛旁,点燃了焼材。开始人们并不介意一个远离村庄的材垛被点燃,还有一种兴奋、祈福的心里,火烧旺运嘛。甚至还有些胆子大的孩子跑回家取来地瓜和土豆要就地烧烤食物。火堆旁早就围满人,都在那里兴高采烈的玩闹,没人注意风借火力,火助风威火苗夹带着材杆、秫秸叶子翻腾旋转着向上升腾,一些火苗已经越过空地飞向几十米外的民房。队长大喊,不好要出事,快灭火。这里不是城市,打个119电话消防车就会赶到,用水龙浇水熄灭火势。这是农村,人们迅速取来铁锹,拍打材垛上的火苗,收集积雪和沙土来压制火苗,但是火势太大,人们靠不到近前。快去打水,有人喊着。村头只有一个水井,人们轮换着摇着辘轳从井里往上打水,排着队去运水,一个人传给另一个人,但是水量实在太少,浇水只能间歇式压制火势,不能根本熄灭大火。情况已经非常危机,队长提醒大家快去揭炕席,把它盖在自家的房顶和材垛上,再往上浇水。都听懂了,妇女们跑回去收拾炕上的东西,揭炕席,男人们爬上房顶,用炕席盖住铺满稻草的房顶。这一招果然见效,零星火苗飘落到房顶落在浇过水的炕席上,并不能点燃什么,或者被风刮下落地,或者自己在哪里自燃自灭,或被风吹散。火势得到有效的控制,很快村外的材垛已经火势减退,没了兴风作浪的气势。村里的房屋和材垛也保护的很好,一场虚惊。人们相互转告,要小心灯火,注意安全。

哎,十五看月亮,点灯的日子着了一把火。也算火烧旺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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