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未来同人系列】第二篇:妖怪(下)
(接上文)
伦敦和东京的没有很大的区别,都能让整座城市陷入迷离交错的光线中。雨下了又停,显得整座城市的街道越发错综,路口就是线头打结的地方。城市向天空开拓的速度肉眼可见,一座座高楼大有代替富士山撑起天空的架势。
十四行诗还是抽不出时间,交给维尔汀一份关于五色月的报告,反复嘱咐她带上伞。临近冬天,让整个天地寒冷下来的正是这些雨水。
“喫茶”与上次来时完全相同,老板娘对维尔汀的印象也一如过去。
“您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像您这样的回头客实在少见。”
店里客人很少。老板娘把维尔汀请到柜台后面。准备餐食的地方异常狭小,维尔汀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您是九州来的?”维尔汀搬出调查的结果。
“哦哦,听得出来啊,作为外国人来说真了不起。”她嘴上说着惊讶,手上的活可没停,“祖上在萨摩藩,勉强算个贵族,在当地多少有点声望。后来为了闹维新,聚在一起反对幕府,成天打仗。据说英国进攻萨摩的时候相当吓人,大炮轰个不停。我家家主一直对变法心有戚戚,总想着留下的家宅也没保住。我就是那时候来东京的。”
维尔汀喝着咖啡。咖啡豆没有磨好,味道很淡。
“她还说去过京都。”
“这孩子从来学不会撒谎。嘛,那算是意外吧。您八成也探听到了,那位姓槙村的先生,有头脸的!本来很心疼五色月,想来是出于莫名的愧疚,问了很多关于铁链和神秘学家之类的事,还打算把她带去京都。结果到底是以前操劳太多,加之上了年纪,没安排好就撒手去了。这孩子只能再回来店里。”
对于姓槙村的男子,维尔汀去查了未来的历史。他在历史上有一席之地,去世时间也有了出入。但相比起来,她对五色月更吃惊。她确实不会撒谎么?世上竟还有经历了暴力后,仍然学不会撒谎的人么?
维尔汀心里的她的形象,更加温暖了几分。
玻璃窗外面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维尔汀匆匆跟老板娘道谢,走到街上。那个人正朝这边走来,没有注意到维尔汀。维尔汀有点不敢接近她,很害怕她应了很久前的猜想。当足够接近的时候,总算放了心:她终究不是神秘学家。可那女子没有什么表示,时不常出现在脸上的温柔的神色此时亦不见踪影。她把眼球略抬一抬,随后退了三步,重新走上维尔汀旁边的一条直线。
“您还记得我吗?”维尔汀问。
白川遥脸上露出明显的情绪。吃惊过后,她鞠了一躬。“对不起,没立刻认出您来。”她迟疑了一会,用模糊的语气问,“您是为五色月回来的?”
“我答应过她会再回来。”
她令人安心的笑容第二次露出来。她又低低头,看口型像是想表达感谢。
两人就在路边的露天长椅上并排坐着。遥的头发时常遮住眉毛,给人一种皱着眉的错觉。然而问题不在眉头上。那双黑色的眼睛里才是真正充满清淡的悲伤的地方。
出于并非是自私的原因,维尔汀总不希望她与别的事物产生关系,甚至身份名字之类的都最好不要有,就这样安静待在山中便好。可她每次穿着不同的和服,间或积极的上城里来,总让维尔汀有种新鲜感。许是没有想象过她的其他别种样貌,但凡在脑子里一闪,好像就有损她的洁净。
她已经三十多岁,结了婚,孩子也有过,跟着丈夫这样那样地见了许多人,而且无疑是有身份的。为什么还能如此清冷洁净呢?
这次见面,白川遥仍像先前那样讲究齐全的礼数。她的温柔中带了点消沉,眉眼也不那么舒展得痛快了。是不是专为熟人展露的熟悉的态度尚且存疑,给人的冰冷之感倒还是老样子。
她告诉维尔汀,自己是出来寻织工的。但并不为定制和服,只是单纯想见见织工的处境。维尔汀问起她的熟人,得到了“在东京并无熟人”的回答。莫说熟人,连知晓她栖身于此地的人都屈指可数——其中不包含政府人士。她小心地绕道走,与官府保持着距离。
“想起上次的对话,实在不算尽兴。”
“半年前我还对您不甚了解。”维尔汀说,“如果我能对枯山水什么的感兴趣,想必我们会聊上很久。”
白川遥的眉眼间又流出一缕温柔。“您对五色月怎么看呢?”维尔汀转而发问。
“那孩子去我那里很多次。假如您同她过夜,肯定注意到她与平时不同的一面。”
维尔汀脑中又出现了五色月低头的样子。她把眼睛和眉头微弯的眉毛藏在额前垂下的头发后面,不知是在偷偷观察,还是单单看着相当于“空无”的过去远方。维尔汀感到温暖,好像把手伸进卧伏这的小动物的肚子下面,细小的绒毛还在轻轻挠着痒。
她在维尔汀心里的形象环绕着朦胧的光晕,像是从有低矮屋檐的房间里望向外面站在太阳下的人,要仔细打量的话不得不眯起眼睛。
“她需要释放,情感丰富的人大多如此。就这一点,世上各地并没有不同。”
她担心白川遥可能对民族性之类的话题有所不满。好一阵子过去,对方依然平静,一副不需要释放的样子。或者她不喜欢发表意见吧。
维尔汀尝试想象白川遥释放的时候,随即发现行不通。她狭小的庭院里容不下比平静更激烈的情感,也同样不允许第二个人长久地留下。有人能使白川遥开怀大笑、与她相谈甚欢,更是难有可能出现的场景。
“说到世上,听说您是一个组织的成员。”白川遥说。
“是叫做圣洛夫基金会的神秘学家组织,慈善性质的。”
“我不是神秘学家,但多少听过一些。那孩子的母亲,是本州的巫女,嫁给了普通人。她可算神秘学家?”
即使是问句,她也没有疑问的语气。陈述之外的语气对她来说太过激越了。
“算的。我们称这类人为混血神秘学家。”
白川遥的嘴唇轻轻抿起,提防这概念从嘴里钻出来逃走似的。其实维尔汀自己也不甚清楚,将混血人群一律当作神秘学家,到底是为了保护还是迫害。或许几年过去,条例会再度改变,规定混血者为普通人。
“那孩子很喜欢您。这对关心她的人来说是好事。我很高兴您是在了解了她的缺点之后才选择给她爱和温暖的。”
“您误会我了。我想对世上的每一个人好。至于五色月,她的缺点并不能算作缺点。”
“经历过不公正的对待、被人们摧残过,不算作缺点?”
维尔汀有点迷惑。“经历的话自然很令人痛心。如果您是指她的美,这难道不是——”
这绝对不是!有什么东西阻止了维尔汀。她下意识认为这话不能说出口。司辰并不是在了解人们的缺点后才去爱他们。她爱所有人,而且不因他们的缺点减少这些爱。但有道绝不能跨过的线,维尔汀刚才险些就说漏了嘴。可说漏嘴会怎么样呢?日本是被这些理念所统治的吗?理念会对自己加以迫害?
“您不理解日本人的美。这没有关系,不如说是件好事。您应该看看她背上的鞭痕。”白川遥说。
“我见过了。必须承认,九条夫人的手段很奏效。但我不觉得那有多美——一眼看过去只觉得疼痛难忍。”
“您对自己民族的事很了解吧,至少是有您自己的见解。”
“神秘学的事情,早在佩里到来时就传进日本了。我因为会有意去了解,所以信息比别人多一些。我知道世上有暴雨,我也知道世上有‘重塑之手’。历史会被这样那样的事情干涉,从而产生时间上的差错。不过总还是会发生的,这一点没错。可日本地方少有暴雨,没有人,也没有外面的神将视线投向这里。甚至连历史也不承认。一场大战就是一场大战,一次变法就是一次变法,它们是按着不影响任何事的准则存在于历史上的,乖乖守在自己所处的地方上。”
究竟是恐怖的事导致了人们的哀伤,还是人们在社会中被压抑的暴力导致了异象,大概谁也说不清。
“您上次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彻底离开京都?”白川遥说。
维尔汀没想到她会主动提起,一时无语。
“您是个温柔的人,留心没有提到我丈夫。其实不全是因为他。我不忍看到那里被工人和机器推行的进程继续改造下去,所以来了东京,不过也还是在山上住就是了。”
维尔汀立刻想到另一个人。“您认识姓槙村的人吗?在京都像是很有名的。”
白川遥似乎有点惊讶。“槙村先生,他和我丈夫有交流。”
“据说他来找过五色月,还想带她回京都去。”
“上京都去的话,可能性如何不大好说。”白川遥略显艰涩地回答,“槙村先生固然有那样能力。我很希望她能就此得到幸福。但那孩子怕是自己都搞不清楚哪样更好。”
维尔汀知道不能再问了。人的念头会随着年龄的增加而转向,有时候方向转得很令人丧气。她见过很多。这个槙村大概没有后悔自己对京都的作为,试图收养五色月是为了弥补某些东西。这是很容易理解的。五色月的遭遇、她为暴力所伤的许多年月,任谁看了都会反思起来。
白川遥站起来道别。鞠躬时头发顺着衣服滑下来,像落在石头上的飞虫终于受不了长久的寒冷,终于从叶片上滚落。维尔汀没有挽留。白川遥的一切动作都像是预先设定好的。自打初次见面,她就给人以这样从容的印象。
维尔汀目送她走进秋天的东京。她大概会回到山上的庭院里去,在落叶中看着枯山水。对于她为何不打理,维尔汀不明所以。猜想下来,兴许是用木耙划过小石头的样子让她想到了伤痕。
晚秋实在带有一种迫近死亡的无力感。
一群孩子正在街边嬉戏,先是踏着舞步,嘴里大喊着歌词,腿脚不怎么灵活地跟着拍子。他们的步调和维尔汀脑中的音乐节拍不可思议的对上。他们又围成一群,在一张铺在地上的棋盘样的布上轮流丢骰子,说着“我上大学啦”“怎么没去成大藏省”什么的。玩了几轮,其中一个忽然卷起棋盘,剩下的跟着他跑到街道另一头,等电车过来。他们跟着电车跑,个高的能追上并拍响车门。偶尔会有人探出头来笑着斥责说注意安全之类的,孩子们扮起鬼脸,接着都哄笑起来了。
到了下午,五色月由路的一头走来。维尔汀恰好看到她从人群中渐渐出现,像小虫从茧中挤出,她一步步来到近前。维尔汀迎上去。两人目光对视。惊讶过后,她脸上似乎有喜色,但眉头抬得比平时更高,更像要哭出来。她匆匆越过维尔汀,钻进店里。
维尔汀跟在后面推门进去,坐在屏风边上。屏风顶没有窥视的生物。
五色月到底还是来到桌前,胸前挂着毛绒兔子,神色中多了挫败。维尔汀被雨水浸透的心里又有了温暖的感觉。
“请原谅,用这副样子见你。”
她的声音细如虫吟。但是立刻抬高了声音,说:
“你来的太晚了。”
“抱歉,伦敦基金会那边不住的有事情。”
维尔汀一道歉,五色月又弱下来,胸前那只兔子的耳朵都垂下来了。
“那个,我是做了准备的,想着你可能坐在原位上,屏风旁边。一到冬天,我就没有力气,风湿病人一般。”然后像回答自己似的说,“天气已经足够凉了。”
不过她很快恢复了笑容,眉头的弧度也无关紧要了。
“我可不是多么想离开日本。是独独为了等你啊。”她辩解道。
从维尔汀第一次来到现在,已经过去半年还多。别说是夏天,冬天都快到了。
五色月端上的咖啡上已经不冒热气了,但维尔汀捧在手里还是感觉热得不舒服。
“确实已经到秋天了。”
维尔汀告诉她,这次只能停留两天。没想到五色月立刻做了回复:
“没关系的,我可以跟你走。”
“这样一走,很可能回不到这个时代来了。”
“我们的时间是由不同钟点的上工组成的。不管是明治还是大正,对北方来说,就像一年四季,温度上的差别太小,没什么用。不如说季节都快消失不见了。”
等到下班,五色月没有征求维尔汀的意见,直接将她带上电车。爬上坡,那件小屋子居然让维尔汀有了安心的感觉。穿着利索的男人挟着几把伞进屋,更远处则是三弦琴的声音。
五色月照例跟邻居打声招呼,才钻进屋子。太阳落山很久,五色月打开电灯。打定主意要捉弄维尔汀一般,她站在纸窗前大声念着诗。维尔汀根本听不懂。五色月先是笑,然后告诉她这是唐人的诗。日本人相当中意白居易,很多中国人却不以为然。
她很快停了下来。想来本身也没有背很多诗作。
“你刚来时说是为了正当的事业,我原本只当作是样子话。”
“因为被样子话哄骗过吧。”
“何止骗过,还挨了打。你不记得我身上的伤了吗?”她开玩笑的拍打维尔汀的手。
“当然记得!我感觉不到自己的疼痛,你的可记得清楚。三道鞭痕嘛。”
五色月一下子停住了动作,转而握着维尔汀的手,一个指节一个指节的摸着。
“还是早点吧。你为什么不早点来呢?”
五色月没有流泪,也没有流泪的意思。这番话听起来既像哀求,又带有埋怨的。
维尔汀等了很久,才呼出一口气。电灯的黄光让她不自在,时间和历史加在她肩上的担子已经够重了。
“东京也渐渐看不到月光了。”
“想看还是能看到的呦,就在这里。”
五色月关上灯,外面的月色立刻钻进来了。
月光没有颜色,是透明的,能使事物本身的颜色更加明亮。在夏夜更显出它的不同。就是这样的月光覆在五色月身上,让她的肌肤更白了,不同于艺伎涂的粉,反而接近夜里明亮的雪地。
从侧面看,她的眼睛里闪烁着雪一般的莹白,使人确信那不是反射的月光,而源自她的内心。她的脸蛋像醉红了似的,薄薄的一层红晕覆在脸上。微斜的眉毛始终让人以为她处于哀伤中。她的睫毛浓密,若是从上至下的灯光,会被一层睫毛挡住大半,让人看不出她是否半闭着眼。鼻梁的线条很光滑,在延伸中没有受到一点阻碍,像滑雪坡底端一样尖而微翘的鼻尖,低下头也会相当显眼。两片嘴唇像极了光滑的蜡,一摸就要化成液体似的,还能看到上面细细的纹路。
在月亮下面,五色月好像和世间的一切都割断了关系,显得像一个幻影,眉头时常带着的忧郁的隐患也变得理想起来。确实,如果是只栖息于夜晚之中、只在月光下现身的妖怪,肯定要比真实存在的人更洁净。
维尔汀眼中,五色月的五官渐渐与白川遥重合了。
第二天早晨,她仍旧起得很早。
“如此好的清晨,连灰尘都没有。就算不弹三弦琴,读几页书也很好。一辈子不早起的话,连清晨是什么都不晓得,岂不可悲到了极点?”
维尔汀被半拖半拽地拉出房门。
正到旭日东升的时候,光线自不必说,平日里灰蒙蒙的房檐和木头台阶,都变得湿漉漉的,此时正闪动着无数光点。对面的矮树丛上遍布露滴,因为无风,所以一动不动。随着太阳高过山头,树丛上面的闪光开始变化,还是没有风,但光点无疑在跳跃,因为太过轻盈而难以察觉它们的轨迹。直到叶片不再潮湿,光点随之消失,而太阳已经远远离开山头。这就是时间在世上留下的痕迹。
跟邻居逐个打了招呼,五色月才变回平时的样子。她活跃的脾气收进胸前的兔子玩偶里。清晨的露滴藏了起来,风也从城里吹来了。
“也不全是因为咖啡店的工作。从前这个时候就要去田里开荒或者给作坊帮忙了,忙乱的时候自然活跃不起来。”五色月这样回应维尔汀的疑问。
她晃动着铁链,像小孩子找到了称心的柳条。风吹散她的头发,木船船首一样的眉毛又露了出来。
五色月绝不是仅在乍看之下才新鲜有趣,和她接触愈多,独属于她自己的美就愈发明显地涌出来。如果选择去了解,不由得你不动起伤感来。维尔汀在心里叹气:我甚至连她的未来都洞悉了,这个女孩从里到外都是个悲剧啊。
整整一天,维尔汀都在咖啡馆里。五色月间或送来一杯咖啡,总是忍不住喜悦的神色,要将眼神藏在头发后面了。“我瞧着你总想笑。”她对维尔汀耳语,紧跟着就像忍不住似的,忙忙别过头去。
广播电台播放着东京的新剧场落成的消息,一会儿后又是大藏省发布新的政令的内容。实在听烦了,维尔汀便拿起一份专供外国人看的杂志。翻到某一页,上面意外记载着有关日本妖怪的内容,自然也有所谓“百鬼夜行”。
百鬼夜行,作为一种游戏,具有相当的中国风格。一群人齐聚一室,轮番说鬼故事并吹灭蜡烛,据传历史上只有一件确切记载下的百鬼夜行。当武士们吹灭最后一支蜡烛时,房内出现了一个女人上吊的尸体。这具尸体直到太阳升起来还没有消失。日本有好妖怪,也有害人的妖怪。在吹灭一百支蜡烛后,由恶意和鬼气中生发出来的妖怪,则无疑是坏的。不论是生发出来,还是受到其影响前来,凡是被这种仪式召集而来的妖怪,统统不应接近。
以上是杂志中介绍的内容。这种情形无疑很可怕。维尔汀直觉,这种事情放眼整个民族的历史上都极少见,而且确实应以此为幸事。如果在人为组织下再来一次百鬼夜行,只怕整个日本都要毁灭。
下班时候,五色月过来了,问要不要去跟她走走。她已经下了妆,换上一身和服。维尔汀有预感,今晚之后她就要跟自己走了。
“你当真要跟我走?”她直截了当地问。
“能牵绊我的并不多。自你上次来过之后,我这个那个的做了好多。反反复复谢过老板娘。跟房东也讲好了,一离开就可立即转租给别人。照你的计划做,没问题的,人家决定好的事不会变。”
五色月的成熟让维尔汀暗自吃惊。
“何苦一定要为我费心做准备呢?”
“因为那是决定好的事。”她天真地说,“官府也好政府也好,决定了的事情也常常改变,至少也要换个方式才能放出来给我们看到。我是不善变的。”
“我一直在等你,都是为了等你啊。”
下了电车,五色月往山上走去。这里明显不是铁轨的尽头,然而往前一走,文明的痕迹在几秒内便神奇地销声匿迹。
她们还是往山上去了,而且走了很久。维尔汀不知道她们要往哪里去。五色月回答说是一个古战场。“那里很不错的,我时常上那儿去。”
“夏天是夜里最好。就是暗夜,有萤火到处飞着,也是很有趣味的。”
维尔汀的耳坠给她翻译了一段乱码。“这是……日语?”
“古时候的。听不懂吧。”她得意起来,“那时候,连下雨也有意思。”
她只觉得周围安静极了。排除掉两人的脚步声,余下的静默大得多。脚踏土地,沙沙声只停留了一瞬。在秋冬之交,下雨时的雷声都显得有了寒气,听着叫人忍不住打哆嗦。飞蛾的翅膀沉重,展开衣袖承接它们也无济于事。再过一段时间,雷声也将听不到了。
五色月的手臂始终垂着,铁链在身后拖过土地。和她的脸相比,月光也被赋予了自己透明的灵魂了。
古战场是一片空地。树林像被鞭子抽出了一道分界线,齐刷刷终止于此地。前方很开阔,斜地再往前是个小山丘。维尔汀直觉,越过山丘的那边,会见到无数插着的刀枪。
“这趟不错,”维尔汀说,“一处值得欣赏的山坡,且是在夜晚造访。”
维尔汀没有说完,还有穿和服的少女陪着的。
“是吧,活像领主出巡。”她短暂停顿一下,“你和遥聊过民族什么的?”
“民族,还有历史。”
五色月半懂不懂的。“我见别人聊这些的时候,五官都拧到一块去了,很痛苦的样子。你受过疼痛么?”
“比不上你的。”
“这叫什么话。”五色月稍微用力握住维尔汀的手,然后松开,“凡是受过那样对待的,不都很可怜吗。你感受不到疼痛,那岂不是连疗伤的眼泪都流不得?”
维尔汀明白,她对自己的可怜是出于她天生柔软的心境的。可五色月还是不解气,绕到维尔汀正面。她背着月光,眼底的闪亮不知从何而来。
“不要这样!”她头一回强硬地发出要求,“不要把痛苦分类,连分成你的我的也不行。你的痛苦就是我的痛苦,别把我们的痛苦说的那么轻飘飘的。你不疼我也会疼的。这就像把穷苦人分成好几个组,做不同的劳动。痛苦就是痛苦,鞭子就是鞭子,不好就是不好!被派到那种地方,不停做工,做的什么工,什么用都没有!”
她突然像发起偏执来,抓着维尔汀的肩膀。“快说,快答应我,不要习惯痛苦!”
“好,我不会习惯的!”维尔汀大声说,“我想保护人们,不是替他们受难。如果大家都能平安喜乐,我——”
她说不下去了,再往下就是违心的话。她已经说了违心话了。五色月迅速转过身。她的身影小了一圈,头和肩膀都缩下去了。
“我们的历史好像充满了疼痛。”等了一会,她又说。
五色月曾经受到残暴的对待,又因为好心的客人看起书来。整天看着一点点变成被西方文化浸染成另一种样貌的东京,她的思考惊人的多,同时不可避免的使她丧失了洁净。
她们就这么久久站在古战场边上。风也没有,一片安静。大概就是因为此,当火焰冒出来的时候,维尔汀并不觉得有多吃惊。啊,这便是妖怪了,她心想。
那些火团凭空漂浮在空中,毫无依靠,安静移动仿佛天上的星星,连火苗顶端都没有因风吹产生游移。不让人产生畏惧,也没有害人的意思。那是专属于被人害死的人的妖怪。不管对于谁,被人杀死,想必是人们最不喜欢的一种死法。因此在死后产生承载着恶意的火焰,借此害人或让杀人者悔改,就显得十分合理。为什么人们活着时,可以没有一丝犹豫地杀掉,而死后发出火焰却能让人产生金盆洗手的冲动呢?为什么明明是死于战场上的火,却不含有一丝怨气呢?
不晓得过了多久,维尔汀和那些火共处的时候,听见一声短促的呼喊。她看到五色月朝山下奔跑,急忙追上去,怎么喊都没用。五色月仿佛闻到野兽气味的小鹿,朝林中逃窜。突然,她又停下来,丝毫不顾身上的衣服,向前扑倒趴在草地间。她眼睛里映出的月光并不随着她的剧烈颤抖而移动。
维尔汀来到她旁边。“怎么回事?你可把我搞糊涂了。你……我们在躲什么?”
五色月握住她的双手,让手指交叉出一个形状。维尔汀从小窗口中看到七个戴尖顶帽、披蓑衣的人影。他们每人拿一根手杖,在林间小路上缓缓前进。五色月把铁链抱在怀里,拉起维尔汀,沿着与山坡垂直的方向奔跑。
“那是什么东西?”维尔汀脱口而出。
“他们不会追上来。追我们的还有其他人。”
跑着跑着,居然真的有另外的脚步声出现,而且越来越靠近。那是穿着草鞋踏过泥地的声音。周围没有一样东西是安静不动的。黑暗中的萤火被风卷起来吹翻,青色的火不时隐现。翅膀的扑扇声不住传来,混杂在好多不同的脚步声中。每扑闪一下,脚步声就似乎停顿一下。
她们穿过密林,在潮湿的泥地上拼命奔跑。维尔汀感觉肺部疼痛,心里的不安持续膨胀着。她无暇思考追兵是谁,只通过直觉意识到对方怀有的不好的意图。人尚未追上,那股恶意已经穿透重重密林来了。她也清楚意识到自己的恐惧,不由得加快脚步。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能看到一点不同于月光的光亮。她们径直跑过去。维尔汀被绊了一跤,跪倒在地。当她眼前的星星消去,她看到了一幅可怕的图景。不仅具有视觉冲击力,而且在于其中所蕴含着的毫不迟疑的暴力。
白川遥举着一柄一人多高的长刀,正对着她们。茶室门口石头灯笼散发出黄颜色的光。维尔汀看到遥露出来的领口和小腿,被黄光浸透了,和潮湿反光的泥地一样,薄薄的表面之下好像有火在烧。她只穿着一件和服,光脚踩着高齿木屐。那双脚看上去十分娇嫩白皙,没有经过山川和原野泥泞的污染。她大概在外面站了一阵子,脚趾被冻得通红。这样一双脚如何能支撑起如此具有威慑力的行动呢?
她没有表示,视线盯着两人身后。少顷,脚步声从林中传来。两个男人分开黑暗,出现在火光中。
“前岛、加藤。”白川遥的口气明显不是友善的问好。
“啊啊,是白川啊,不好意思,我们看到这边有两个人在跑,就想过来问问发生了什么事。”
“她们是我的客人。”遥仍然举着刀。双脚开立,将刀举过头顶。
她大概决定不惜气力也要保护五色月和维尔汀的行为震慑住了对方。
“我说白川,别总是这么气势汹汹的嘛,我们可是邻居,把刀放下吧。”
白川遥没有再吭声。两个男人带着愠色离开了。直到他们踩踏土地的声音都消失,白川遥才放下刀。
“没有大碍吧,你们两个?”
维尔汀被她的神情吸引了。经过刚刚的对峙,白川遥显得相当疲劳。久没有碰过武器,连闹市喧哗都承受不久的人要做出威胁他人的动作,实在过分勉强。
“那个方向,是古战场。”她又说。
“是,我们在那里碰到火,飘在天上的。还有……”
维尔汀恢复了理智。她仍不能确定刚才的七人和被白川遥逼退的两人是何种情况,但根据本地人的戒备,那似乎是危险异常的存在。
“你怎么知道我们来?”
“有鹭的翅膀声。”她只这么回答,“请进来。别在意这把刀。”
维尔汀观察那把长刀,刀刃细且薄,显得过于纤细。虽说纤细,举过头顶照直劈砍下去,也绝对能致人死地。
白川遥带他们走进庭院,从中庭继续向后,挤过石板路。遥打开一个狭小的通道,离地很高,只有大约一米见方。维尔汀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茶室。
茶室居然不显得黑。月光从上面的窗户里洒下来。白川遥点上一支蜡烛。维尔汀感到更暗了,周围的黑暗更加具有形体。蜡烛冒出的一点黑烟飘上天花板,融化进红木里不见了。三人跪坐在四叠半的空间里。
一只背部滚圆的灰色潮虫无力地挥动长腿。五色月坐下,衣角落在它旁边。它竭力弓起身子,没能缩成球。它像干涸河床上的贝壳一样半张着,几对长腿也停了下来。
茶室是用杉木板盖的,像一口深深的井。
维尔汀知道,白川遥的举动让她更像人了。举起刀威胁别人,使她欠缺了安静,而空有悲哀了。她的行为忽然具有了意义。遥从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徒劳的,可她过去的行为的的确确是徒劳的啊。
她大概只是在等待吧。
维尔汀看到遥的腰带没有系好。从全身来看,这件很新的和服明显是由极为昂贵的布料制成的,质感和花样都很华丽,但腰带却很陈旧。与能在烛光下仍然光彩照人的和服不同,那条腰带的颜色几乎褪尽了,暗淡得几乎让人眼底发酸。
“和服真漂亮。”
“是西阵织的。腰带是我奶奶给的。那幅字也是。”她指指墙壁。墙上的凹陷处挂着一幅字,“初志贯徹”。
遥对于这条旧腰带的珍视,任谁都看得出来。
五色月低着头。她没有在看过去,眼神是完全的空了。
“不需要怀疑,你们完全应该逃跑。”遥仍未从虚弱的状态中恢复,脸像没有生气的雪地一样白,“如果对方是带着恶意来的,就像把手按在刀柄上一样明显。”
所以她丝毫不隐藏自己对抗的行为,维尔汀想。“他国也有类似游魂的东西,它们与活人毫无关系。而且他们是你认识的人吧,为什么要以恶意揣测人?”
“因为恶意这东西,仅仅是存在于那里,也足以贻害活人。就像光岛县的七人僧众也出现在了东京府一样。”遥以平静的口吻说着,“长久的压抑,以及不好的积习,会使得可恶的妖怪出现,比如会害人的通物。面对那种妖怪,非得用强硬手段不可。总之要在相持中不落下风。”
维尔汀的话卡在喉头。她察觉到有轻微的响动,细听之下又好像一片寂静。她此前从未将这些偶发的响声当作妖怪,甚至没有意识到它们与一般存在的不同。
“不止东京,整个日本都始终有奇异的存在,大多都是人的气息或是不知哪里钻出来的灵形成的,能掀翻船只,或者扒在屏风顶窥视。有存心害人的,也有无害的。四国河童与近畿地方的河童完全不同,然而它们都能出现在东京周围的河滩里。这在你们西方用现实主义之流表现。如果您的理念在日本水土不服的话,干脆入乡随俗,叫它们妖怪好了。”
“这样说来,地震也是妖怪钻出地表造成的?”
“请别产生偏见。异象是妖怪或神明所致不假,但即使是普通的异象,也有可能源自于自然,而被我们描述成了妖怪。我不否认我们民族有隐隐约约的自毁倾向,但那样恐怖的力量一定是自然所致。”
维尔汀不喜欢她对民族性做出的评价。不仅是民族性,其他的理念也统统不行。
“民族性是需要形成的。历史总有可扭转的地方,恕我直言,您就这样为民族下如此悲观的定义不很恰当。”
“我不懂什么叫怪圈。关于民族性,我是在生活中总结出来的。”
从白川遥身上感受不到一点争辩的欲望。维尔汀慢慢冷静下来。她发觉自己不是认为对方不正确,而是不想这么认为。白川遥在观察自己的整个民族,不像维尔汀,只是集中于拯救见到的每一个人。
门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白川遥看向长刀。“不妨试试。”维尔汀趁机说,“验证一下,如果不驱赶它,会发生什么。”
“没用的。”五色月哆嗦着嘴唇,她用双臂用力抱紧自己,快缩成一团了,“唯独这样的晚上不行。”
遥长久地注视着英国来的司辰。外面的响动更大了,里面蕴含的意为不言而喻。她慢慢握住刀柄,竖立起来。刀刃的光在墙上闪亮。怪响止住了。
“这把薙刀不是一般的武器。曾经真真切切杀过人,又被经年累月抛弃在仓库里。”
维尔汀这才发现刀柄上陈旧开裂的木纹。它像活物似的颤了颤,寒光抖出了模糊的边缘。
“我还是不同意,所谓地震……”维尔汀摇头,“那里是古战场,死去的士兵不过是可怜的普通人,受够了战争,怎么会残害活人呢?”
“存在于那里的火是不会害人的妖怪。我曾经也不愿意相信,为什么古战场上的火不会害人,而某些心火却能附在活人身上、将人害死呢?”
她只有十六岁,时常出现思考问题的漏洞,甚至不了解日本的妖怪。但维尔汀明白,妖怪的运行法则,她是早就知道了的,只是无法与心中某个领域的知识相对应。
“明治人们对于区分事情轻重缓急的道理十分重视。即使是振兴国家,他们也懂得孰轻孰重。重要事项只是搁置,并不是抛弃。现在的社会,已经出现了不同的言论,整个国家都在向错误的方向发展。会不会有这样一天,对于明治人来说,仅仅是作为维护日本独立的手段而存在的军事力量,居然变成了目的本身。这样的事恐怕将在不久后发生,不,作为大正初年的日本,可悲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任何熟稔我们民族民族性的人都能够预见到十几年后令人不住捶打大腿的结局。在明治看来,这简直可以算是心痛的错误了。”
这是第一次见面时维尔汀提出的关于历史的谈话。然而她此时听到的只有悲哀和徒劳。
“这是旧日本流传下来的财富。他们不应该将其抛弃。明治时候,我们没有彻底抛弃江户,而是予以再利用。这也是日本长久以来不断前进的方法。‘丝线的粗细有别,价格也不同。这些都是无法通融的。’((系の太さ)の差異もあり、価格の相違もあり、その折り合いの。つくはずがないのだ。)。我们知道未来的日本人说起这段历史,会不由自主挺起胸来。我从未对我们民族的出路担心过什么。不依靠实习身份的实业家、官僚和学者,他们没有了武士的心境,通过改正挂成为了全新的人,也还是会有忧伤的情结。军人会变成什么样?对制度的理解是否会让他们忘掉我们最根本的东西?那些都没关系的。反思会有的,只要遭到强大的打击,日本就会进行反思,以及学习。可谁会想看到那种程度的磨难击中我们的国家呢?”
“你一定有在担心。”维尔汀说,“你在担心什么呢?”她感到身上开始暖和起来了,于是用力直起腰。
白川遥又露出悲戚的神色。这回可没有一点隐藏,眉眼间的悲伤满溢出来,简直泫然欲泣。她把手腕放在桌上,肩膀塌下去,显出无力再做什么事的姿态。仍然是那个持刀的动作造成的。
“我熟悉历史,但仅限于目前。”
她看着五色月。
谁都会有无力感,对自己的,对大凡无法改变的事物。维尔汀时常感到无力。她明白了遥想说的。她一遍遍说着,想让自己领会的。遥是经历过明治末年,而最终离开的人。选择温柔和旁观是自己情愿这样做。
“您熟识历史。我想将这告诉您并没有不妥。”维尔汀说,“紧跟大正的下一个时代是昭和。到时候,现代化的发展会转向完全畸形的方向,日本会成为世界上少有的几个被暴力彻底控制的国家,经历一场史无前例的大灾。”
“啊啊,是这样,确实。我们的历史还真是在不断转着圈啊。不仅是好的,错误之处也一犯再犯。”
她又看向五色月。眼底没有愤怒、迷茫或意外,只有期盼。
“我想再问您一个问题。最后一个。”维尔汀说。
“日本人中,懂得审美悲哀的那部分,是怎么看待病重的人的呢?”
白川遥不答。她不知从哪摸出另一支蜡烛点燃,没有管那截烧到三分之一的蜡烛头。火光摇晃,影子像鬼魅一样晃动扭曲。她还在那里,脸色仍旧是一片清冷的白。
“百鬼夜行的故事,听说过的?那个结局于整个民族来说绝无益处。您要知道,正确认识审美的人不多。但结局不会那么悲观的。即使有成千上万的人被逼得不得不切腹,也不会致使我们民族从内部自我解体。”
维尔汀心里一惊。她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她头一次以审视人类的眼光看对方。白川遥,她毫无疑问是人类,不管再怎么洁净,她都不是理念的化身。那股青色的火焰又在维尔汀眼底划过。但光芒不会消失的,行灯也永远不会亮起青色。因为白川遥会为这个民族点起灯。
“我对这个世界对你做的一切道歉。”维尔汀说。
遥周围的氛围让她无法说下去。维尔汀终究是一个人,无法代替历史说太过冠冕堂皇的大话。她心里的悲伤也扩大到极点,胸口被死死压着,不光是说话,连呼吸也快无法维持。维尔汀知道,自己看到的,名为白川遥的女子,绝对属于这个时代。在别的时代和地区,也有像这样,仅仅是存在就值得整个民族庆幸的人。
她的审美并非是出于官能的,而是出于道德上的。她近乎决绝的立场让她不沾染任何他人的气息。连这个小小的茶室都容不下她了。
是的,历史在变化,整个世界都在变化。不是向前,而是向后。已经发生的悲剧一遍遍重演,好像我们从未前进。在东京,在世界。如果历史继续向前,越过1999年,叫人心生新奇的二十一世纪是否也会将我们重复的历史、还有那些错误重新摆到明面上来,谁也不知道。
这个未亡人的看法如此接近真理,让维尔汀不得不痛苦地认同。多么悲哀啊,维尔汀想,可是,多么洁净、多美啊。
维尔汀站起来,搅动空气引起的波澜没有影响到遥。五色月先钻出躙口。维尔汀迟迟没有离开,她回了头。
“您有说什么吗?”
遥轻轻摇头。她的动作太轻了,连影子都没有一点变化。
“您真的没说什么?”维尔汀确信自己听到了。
遥眨了眨眼。蜡烛的灯火摇晃着,让她纤细的影子显得要折断似的。
“您肯定说了什么,请告诉我。”
遥稍稍垂下眼帘,视线随之落下。她看着榻榻米上一个模糊的所在。她静静地呼吸着,好像要一直这样坐下去。可蜡烛熄灭后该怎么办呢?
维尔汀咽了口口水。她的心态不是洁净如雪山的悲伤,还有担忧和害怕在其中。白川遥明明可以向人们展示出温柔和理解。对日本人来说,这种永恒安静的美就是世上最好的。但她却只担心遥会死在这里。时间没有冻结,它毫无疑问在流动。
她最终还是离开了。钻出狭小的躙口,她深呼吸。四面八方的压迫感消失了,
维尔汀拉着五色月冰凉的手,无声地踏上墙壁之间的小径,走出庭院,从踩实的土路下山。一直到东京的灯火从山间的缝隙里钻出来,都再也没有人,也没有妖怪出现。
维尔汀转向五色月。
“你怎么想呢?”
“我不想去细想这些。对我来说,只要还能继续工作下去,不时到访茶室,那一辈子不去细想也是可以的。我不会抛弃我心底的悲哀,但实在是没有心力去关心后人了。一想到将来还会有像我这样被迫背井离乡、前往陌生地方开辟土地的男孩女孩,我就打心里害怕,进而连结婚生孩子的念头都快没有了。”
维尔汀呼出一口气。她顿时感到疲劳袭来,一同涌上心头的还有静静的撕裂感,很疼,但不至于让人失控。
“我真的相当不自信。我对你们民族的了解止于书本和图片,大放厥词的话可就太糟了。”
“愿意与不愿意,和可行不可行是两码事。您终究做到了。”
“你也一样,五色月小姐。这个世界不该对你做这些,我很抱歉。在历史上,不管是大踏步的前进还是能给人反思的巨大磨难,永远都会有一群没有名字的普通人被迫推动历史前进,而劳动的成果,是成功还是失败,可能连他们自己都看不到。”
五色月笑了笑,用无名指梳着耳边的头发。铁链叮当作响。维尔汀感到更冷了。
“怎么说呢,看不到成功和失败的结果也不坏。司辰……小姐?是这么称呼的吧?今后奴家就叨扰了,请多指教。”
维尔汀终于忍耐不住。她没法让悲哀仅仅以无害化的状态停留在心里,正如她无法不对明治的勇敢人们产生敬佩。维尔汀或许一辈子都没法理解这种能让人无端产生悲伤的感觉从何而来,她只记得,这种悲伤曾在一个叫白川遥的女子身上见过。她的悲伤如此洁净,让人想起那场覆盖整个东京都和古战场的雪,以及在那其中一间小小的茶室。蜡烛怕是早就燃尽了。
于是她流下泪来。
她们乘船离开。维尔汀尊重五色月的打算,登记完成后再回东京,让她自己选择留下还是离开。时间接近中午。轮船从东京湾向外面太平洋驶去。维尔汀站在船尾。从这里还能看到日本的一点土地。那里没有什么异常之事发生。
五色月替维尔汀在生锈栏杆上垫了一张手帕。
“您能选择离开那里真是太好了。”
“白川小姐的茶室吗?为什么?”
“在那里空空的待着,可是什么都做不成的啊。”
维尔汀回忆起偏僻的茶室,有四叠半地面和高高屋顶的小房。外边空无一物。灯或亮着,或熄灭了。从树林到后面的庭院。樱花直直的。柿子树弯曲着伸出墙外。她还说要拆掉墙呢。
五色月完全错了。她完全没有领会白川遥的意图。她在那间茶室里,但不会永远在那里。她能做到的事,比维尔汀要多得多。
“确实,我有几分钟确实想永远待在差一点就让人哭出来的沉寂哀伤中,即便让它淹没再长的时间也无妨。但我确实有非做不可的事情。想起来,我的责任大多是我自己加在肩上的。至于最终为什么选择出来,也许是因为我也经历过不同种类的悲伤。世上的悲伤各不相同,但总会让我产生要把心脏掏出来双手捧起的欲望。既然要高高捧起心,干坐着怕是没法做到。”
维尔汀选择向她隐瞒。向这个至今以来竭力争取生存的女孩隐瞒部分事实。自己的内心还不够充盈,不够强大。
东京那边似乎闪过一丝光亮。接近中午,光亮居然能比得上太阳。不止维尔汀一个人看到了。其他在船尾的人也都能看得到,纷纷开始议论。陆地上的情况不甚明朗。五色月脸色发白,说不上惊恐还是呆滞的空洞表情长久停留在她脸上。
海水沸腾了。巨大的海浪从远处扑过来。浪花掀起大片泡沫,船身剧烈震动,大幅摇晃。五色月身上出现闪光,她揽住维尔汀的腰,两人在空中轻轻跃过一段距离,重新站稳。其他人都倒在了甲板上。
“出了什么事?”有人用英语大喊。
维尔汀发现五色月不太正常。她刚刚用神秘术帮她们不至于摔倒,但她眼下没有意识。她现在是一个普通女孩。
“地震!是地震!”这回是日语的喊声。
人群四散开去,逃命似的离开甲板。五色月的铁链哗啦啦响个不停。维尔汀突然想起自己司辰的身份。白川遥说过,世界上其他地方的时间可能有偏差,但日本不会。
她想起来了。她总算想起来了。是的,是在今天的,1923年9月1日,丝毫不差。
五色月发出一声绝不似人的喊声。那一声喊彻底击碎了维尔汀的回忆。一场宏大的毁灭,会埋葬无数渴望死亡的美。人为营造出的幽邃凄凉、足可通神的幻景,都像委身于井中,承受掉落的无数砖石。不知为何,白川遥的样子似乎也在其中,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看着茶室高高的天花板。她会保持在这个姿势,直到整间庭院随山坡一起崩塌,她随之消散。
“她要干什么?”
“快抓住她!”
五色月朝船尾奔去。还在甲板上的几个人跑过来抓住她的铁链。她摔倒在地,手还伸向陆地的方向。维尔汀分开人群,摸到了她的衣角,把她拥入怀中。五色月在她怀里颤抖。维尔汀能感觉到一些东西正在从这个女孩体内离开,跳出循环的圆圈,归到更加纯粹的理念那里去。
手上戴镣铐的女孩还在嘶吼。维尔汀用力抱住五色月,阻止她跳进海里。一群海鸥叫着四散了。司辰不由得向天上,向更高更远的地方望去。从这里还能看到日本的一点土地。那里没有什么异常之事发生。这里的天空,那里的天空,都是一片晴空。
一些事实:
本文为对川端康成作品《雪国》的无比拙劣的模仿,若对本文有不满或兴趣,请阅读《雪国》
本文经笔者反复验证,没有任何错字或疏于修改处,若有某处不通顺之感,即为笔者刻意为之
文中“白川遥”的名字取自其他游戏,加进来是出于责任
关于《要求特别多的餐厅》一文,有兴趣者可阅读,笔者个人认为这篇童话是官方对于五色月故事的同构隐喻
笔者曾经试图从网上查询茶室的形式,没有满意的结果,转而选择查询日本建筑史之类的工具书。庭院的构造取自一位原神玩家的建筑设计,有删改
百鬼夜行部分的写法取自京极夏彦
如果您能看完此文,在下感激不尽。
此文于2022年末动笔,直到来年3月写完,过程十分艰难,整体上比较满意,比起过去战线拉长的作品来说有所进步。
本文大约有两个个讨论的点:时代的发展,和民族性。前者稍轻,后者更加重要。这两点是纠缠在一起讨论的。
民族性是摇摆不定的,每当超越了界限,总会有人惊觉,然后加以纠正。当然从头到尾始终清醒的人也是有的。
关于白川遥身上的“大和抚子”的气质,笔者想表达一种不同于单纯带有这样气质的女性所暗含的意见的意见,并尝试做出一些突破,那就是,在自觉担负相当的责任后,她将如何看待自身内部的巨大、完全对立不相容的矛盾。要实现这一点,她就必须有近乎绝对的自知和自觉。自然,气质是要服务于她本人的责任的,否则它就成为了毫无裨益的东西,必然被她抛弃。而现实是,白川遥一直将它保持得很好。我们能看到她对待不同人和事上所做出的种种温柔、合乎日本和人类共同的礼数要求的行为。(想必很多读者能够理解她的隐居,但仍困惑于她为何避免接触政府,所以笔者在此解释,这一行为也是出于责任,而且与避世的实质有些微的不同)另一方面,这种气质也作为一个理念妨碍了她的某些行动,例如施展用于自保的暴力。她能顺利使用暴力的原因是日积月累的思考所形成的的觉悟。即使是她也从未忽视暴力作为解决某些问题的手段的出奇效力,故而她也没有抛弃它。
妖怪的部分,在本文中一个很重要的因素是,动荡年代的人们担忧战争,从而在将苦难具象化成妖怪的同时也自发形成了对抗妖怪的诸多方法。和平年代则担忧他人的恶意和暴力。这是无法靠个人对抗的,于是只能用类似自我麻痹的方式进行抗争。与之相对的,也有很单纯无害、用于解释自然现象的妖怪,这些则不需过度解读。
维尔汀始终是有想做成更重要的事的愿望的,她心中的悲悯要远胜过达成某种审美的欲望,特别是她未在相应文化环境中停留很久。作为她良心的理念也在时刻监视并影响着她。对几乎所有人无区别的同情(这应当是被摆在首位的)和帮助的愿望,是她会抱持的观点和态度,但不代表笔者本人态度。
众所周知,我的作品常集中于对暴力的讨论,五色月经常出神的现象其实证明她也受到了暴力的影响。本文中的暴力是附带在日本民族性中展示出来的,但依然是除了刻意强调的美感之外最明显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