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桑吟】二·雨相

上章详见:


不待雨相破天光,却见松柏茂残阳。
刺破黑夜的光,落入江面的光,金色的,银色的,不是日头初生或降落的兆,至少在这里不是。那是金汤勺,金饭碗,明晃晃的金条——明晃晃的银子,洋元,支票,抽不完的大烟。
在天黑以后醒来,天亮之前醒来,领头的是点心铺,蒸腾的水汽。避开遍处吆喝,要往弄堂里走。
会来这里买菜的只有两类人。
一类是提的菜篮子要装满才回去的佣人,为老主儿摸清了门路,知道这里的瓜果蔬菜新鲜,赶着坐黄包车来购置采办。
一类是兜了棉布衣裤当口袋的孩子,大人起不来床、出不了力的穷娃,同菜农混熟了才能顺回去几颗菜头,趁督察来抓之前匆忙跑回去。
挑担的已经走过,地上留下几片枯黄的菜叶,多是卖给穷人家的菜蔬。只有那些新鲜的头尖儿,要趁太阳来之前卖光,于是沾着清晨的霜雪到了竹筐里,摆放整齐。人声鼎沸起来,吆喝便歇下去,转成铃铛声响没入弄堂。
上海有千万条弄堂,每一条都是不同的名、不同的样,却总同气连枝地延伸到一块儿,归结织成一张密密的网,纵横到纸醉金迷的深处。
——深处,是来往最多的,喧嚣最闹的。
只离了不到百米的距离,又是另翻别样的地方。
从流沟壑的角落,天蒙蒙亮,看不清打照面的人。不知是风声还是哭声,唬得人心煞煞。
脚前放了两筐发黄的白菜,菜叶子耷拉在一起。黑帽的男人裹着棉衣,把脖子缩在领子里,用呼出来的热气暖身体。他手腕上绑着一圈细绳延伸至后头,挂了一圈钥匙,末端还系了小小的剪子,足以铰麻绳。
他朝身后的乌压压吐了口唾沫,搓着手等来客。弄堂口站着抽旱烟的矮小汉子,路过的黄包车里,停下一个粗厚的身影。
她朝这边望了许久,足足有五分钟。
压好的辫子盘在脑后,左手挎着菜篮,沉甸甸放了一篮子的菜。妇人往这边走过来,不待他开口,先朝那堆黑色里瞧了瞧,数清了人头,才转向黑衣的人。
“快些。”他跺着脚,天将破晓,督察就要来了。
“看不清。一水儿都像线上的合子,都蔫了,粗三货怎么挑?”妇人把篮中的的蔬菜码齐,生怕掉出一片菜叶,一边将目光直接送到行列最后。
黑衣回头看,快步拨开那堆绿得发黑的、扭动的黑影挤到最里面,不费力拖出来一个不挣扎的,身量轻纤的女人。头发糟乱,被抓着后脑勺抬起头来,脸上湿哒哒,眼里无光。
“怕是老货。”妇人摇摇头。
“菜一早刚到,新鲜干净得很。”
妇人念了声佛,揣起手道:“还算平头整脸的,就是不知道克化的动么。”
“平常肯定没问题。吓疯打傻了,骨头硬得很,使粗活够了。”
她瞪了一眼,从一堆翠绿叶子底下摸出票子来。黑衣的一把抢过来,用钥匙打开绑在手腕上的锁扣,把女人从地上提起来,向前一推,跪在雪地里。
妇人没着急接手,转没事儿一样身往弄堂外走。过不多久,那个靠墙抽烟的矮男人走过来,事先商量好似的点了点头,把女人的胳膊搭在肩上拽起来,一拐一拐地走,像刚从诊所接回了一个失心疯的亲属,消失在市巷口。
那里放纵着富裕,挣扎着贫穷。
静谧在清早被打破。
“老子娘啊,大早上的作什么孽!”男人走在后院,不防被浇下来的一盆凉水淋了当头,拿一个指头点着那人破口大骂,“风吹瞎眼了!”
二楼的姑娘十来岁,抱着盆还没来得及放下,望见底下戴帽的人,登时失了魂般哆嗦起来,一时间忘了该作何反应。男人上了年纪眼神不好,见上头的人愣在原地,还只当是她没察觉到做错了什么事,便越发来气,抻着脏湿的马褂就要去理论。
那人拐出院子不见了身影,姑娘才渐渐缓过神来。她下意识要大喊,忽想起这时刻地方,也不顾手上是否沾了脏渍,连忙丢盆捂住嘴,转身要逃。还没迈出走廊,只见男人不知何时上了楼,逼过来要打她的模样。
四下无人,姑娘不得法,又不敢喊出声来,急急往身后窗子那边退去。
狰狞嗔怒的面目越来越近,眼下只再迈三两阔步便够得着人。她瞧见那只满是老茧的右手高高举起,朝着自己面颊的方向呼过来,终于禁不住张了嘴,——忽发现嗓子已然在长时间的吞咽抽动中失了声,一张一合像只无力的羊。
“我把你这没眼的——”
她听见清亮一声脆响,该是耳光,紧接着是辣辣的疼。一摸颊,却没巴掌留下的力道,才知是生挤出来的泪水淌着刺了脸。战战抬头,只见男人手举在半空中,眼睛正望向一旁,看见了什么人似的不敢动手。
他手指紧握成拳背到身后,迅速把方才还高傲叫嚣的脑袋低了下去,收起了凶强的面目,只留下一副假惺惺的笑。
“早起来,倒是挺有精神的,老人家比先前更风发了。”声音略带笑意。
冬天的风刮得后背寒凉。男人把头更低了几分,忙回道:“不敢不敢,这是折煞了......”
姑娘泪眼模糊,只依稀瞧见一身棕布衫往这边靠过来,又听道:“清早困倦,这里给添了几分生气,谢您老还来不及,哪里就是折煞呢?
“诶哟哟,这怎么敢担得起啊!搅扰了您清净,给您赔罪,给您赔罪......”
那袭布衫没理会男人的连声致歉,低头看了看哭着出不了声的姑娘。她把嘴唇硬生生咬出血来,披头散发地窝在地上,满脸是汗,喊她也不反应,已是半疯了。
“做了什么?”
男人侧眼去瞪姑娘,见她不说话,便急急接过话头去:“这不识好歹的东西一大早便往后院泼水,把晒的干净衣服都给浇脏了,还不知错呢。”
“你在这儿?”
“我......是怕她再污了地板,要......要说她几句呢。”
那人顺势懒懒地“噢”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我刚要撵她呢,这不,还没来得及管教,就碰上您来了——诶哟,您身上这单衣没换呢,必定是这些不长眼的丫头子疏忽了,当心着凉......”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男人挠了挠头,把胸脯拍得忒响:“我这就把她赶走出去!老爷宽宏大量,您老人家别为了这事儿坏了心情......”
“我记得她是服侍元香的,做事该稳当的?”秦仝见她眼圈通红,又见老管家一身湿腻,心中便明白了几分,“昨傍晚送去客房的饭菜都遣了出来,说不合胃口。今早怕是着急了给元香换衣服,吵了人不说,往洗干净的上头浇了脏的,还要费力再涤。”
他清了声嗓子:“什么人都能轻易上公馆二楼,我看,这冒冒失失的可不大好。”
“老爷说的是,下次我定让他们仔细着办事!定不让您和小姐不愉快了!”
不觉红了脸,管家每点一次头,腰便弯下去一截,就差要用前额碰膝盖给人磕头。
“给我起来!啧,真他娘的沉......”他扯起姑娘的领子拖到一旁,顺便用她身上的粗制布料擦干净了地板,为老爷让出了一条路。
秦爷拍了拍老管家的肩膀:“你办事我放心的。”随后似笑非笑地进了客房。
窗外已经停雪,屋内点上了新的炭盆,此刻温度正好,不温不火。阳光洒在梳妆台前,穿睡衣的女人正打理着乌黑长发。长年盘头簪发使额沿的碎发略有稀松,面有憔悴。
旗袍搭在椅背上,被泼了一小滩混着洋碱泡沫的水渍,是有人走路不留神时倒了沾上的。
见老爷走进房来,元香立即起身,却被来者按住,挺直了背板。
“睡得好吗?昨天晚饭没吃,今早想吃点什么尽管和他们说去,不好再饿着了。”秦仝拿起木梳在手中把玩,留下烟草的尾息。
他弹了弹木梳齿,“或者喝点清淡的粥水,祛祛火。”
元香慢慢悠悠地理着发丝,思索着方才对那姑娘毛手毛脚生的气,慢慢把头低了下去。
“老爷客气,现在不是很饿。”她手里的动作停下来,像没什么精神。
“那你跟着我吃也好。本来东面戏台子唱打炮戏呢,你不是好奇北派穆桂英怎么唱吗?左右还有两天功夫,后面想去听也来得及。”
秦仝想起她昨日回来时的话。虽是褒奖了盛月楼,话语里却有不愉快的意思,愤懑得吃不下饭。苏州的水土养人,她心高气傲,一副昆曲的好嗓子,自是看不起那现学现卖的“旁户”——偏又仗着酒楼和张先生的理儿,得了赏光赏钱,名声扬出去了,她到底有几分不服气。
“该唱戏便唱戏!”她昨日甩下这句话便悻悻地回了房。
也就是那位戏老板心宽些,心思到底不在脸面上,还能唱一出走个过场,替没请到的戏子撑台齐活便罢。元香心气孤高,是断不肯放下身段供军阀司令取笑的,只有他能给她涨光。
不过秦仝倒不担心这个。他秦爷是什么人?上海滩独当一面的大商贾,天其一,地其二,行三的就是他无人可惹的秦老板。随手弹个烟星,银钱都要震三震,还怕这区区张、李不给脸色么?
他在意的是钱,白花花的,是袁大头。昨日下午张秋生才来,说了那帮洋人坐在箱子上抽烟,银元被关口扣着下不来。那依元香讲的,“打了水漂的三百块现大洋”是从哪儿来的?
张秋生不缺钱,不是拿不出三百块现成的币——只是拿得太快了,半天不到就完事。他给了洋人多少好处,银行当自己家门一样开?
还是说,他替银行奔波来奔波去,运的根本就不是钱?
帮洋人么?以现在的情势,还是帮......
“秦爷?”
元香见秦仝愣着,轻了声一喊后者才反应过来。“你看,我老了脑子不灵光,想事呢。刚说到哪儿了?”
“倒也没什么,该下去吃饭了。”
秦仝由她搀着慢慢往楼下走,一边道:“往后下面人不周到的,你尽管说,让管家说他们去。生了气不好,伤了金贵嗓子更不好。”
“老爷的人我哪敢说呢?不过是争一时长短,干急了。这旗袍是苏州带过来的,我娘亲手绣的,不好水洗,就没顾上。”
秦仝笑道:“这倒也是。你母亲近来好吗?”
“不知道,来上海就没联系了,那时还说要来这边......见见世面。家那边没装电话,老是送信来……啊,路上也不方便。”
元香嘴角抽动了几下,很快恢复了淡淡的笑容。
走到一楼,餐厅飘来早餐的香气,一下唤醒了胃中的躁动。秦仝早上被一闹,本来低沉的心情一下子欢愉起来,暂时抛开了烦心事。用完早饭,他点了根烟抽,看元香小品着清粥,佐以回味。
一根烟尽,他才站起身来,向元香嘱咐道:“你慢慢吃,今天要是累,就在花园里坐坐也好。我一整天都有客人要见,有事就告诉管家。”
“有贵客呢。”她笑着打趣道。
“是,的确是贵客,是司令。”
秦仝伸出两根手指,并拢,往天上指了指,才转身踱步出了餐厅。
“小姐,今日听昆曲吗?”
“......不,放京戏吧。”
佣人打开留声机,录制好的京曲唱起来,锣鼓声铿锵回荡在偌大的秦公馆。
元香就着小菜继续喝粥,一口一口,脸色慢慢阴下来。
也不知道爹娘怎么样了......大哥说要把他们接过来,不知道办成没有?又要安置在哪儿?多少要捎个消息吧?
只愿一路,别碰上那些皇道的军阀便好。
不知是谁失手落了一小圈红辣椒,正中在白粥里。
院子里有几株高大的松柏树,沙沙地在风里乱晃悠,吹得越发厉害。她被冷风呛了一口,望向天空,眉头浮上一朵愁云。
如日中天。
(未完待续)

详注:
线上:隐语,以某个地域为势力地盘,该地域即称「线」。
合子(字):隐语,贼。通常非称呼在帮者,而纯粹指称一般「盗贼」。
打炮戏:戏曲界俗语。指艺人新到一个演出地点,最初三天所演的自己最擅长的剧目。其头三天收成关系到戏台/酒楼长久的生意,一红俱红,一损俱损。
部分语句出处与参考:
元·辛文房 《唐才子传·卢仝》:“ 仝,志怀霜雪,操拟松柏。”
李白《赠友人》其二:“袖中赵匕首,买自徐夫人。玉匣闭霜雪,经燕复历秦。”
京剧《断密涧》选段:“......讲什么一字并肩王,羞得王勇脸无光。你好比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好比困龙痴想上天堂,任你纵有千员将,雪霜焉能见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