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缘第五卷】自我剥夺的殉道者刘燕玉
郦明堂，大展经纶对圣君。口吐珠玑惊满座，心怀锦绣压群英。金銮大悦元天子，座上含欢说一声。
啊唷妙呀！这是上天所赐之功，主考使寡人得此一位风流学士了。郦明堂，朕令汝连中三元，以见今科之盛。
君王言讫御容欢，彩笔高提点状元。钦点翰林修撰职，随朝办事在都间。
天子九重龙意悦。即开金口叫宫官。 嗯！宫官们速取两只内造金花，待寡人亲与状元插带。 绿衣内侍应声高，手执金花献赭袍。年少君王抬御手，风流翰院欠身腰。霎时乌纱双插帽，掩映得，面似桃花分外娇。天子簪冠隆甚重，探花榜眼睹英豪。此时要赴琼林宴，郦状元，统带群英出圣朝。伺候人员牵骏马，当朝官宰递鞭梢。朝衣一揽升鞍坐，去赴琼林会众豪。
孟丽君赴完琼林宴后，跨马游街，路上遇到相府千金梁素华抛绣球，但孟丽君不知，这个梁素华，既是她心心念念的闺友苏映雪。
状元马上心惊喜，带住缰绳住不行。暗自心云真可怪，场中之梦果然真。方才折桂功名就，这如今，鹊影填河配偶成。此是老师梁相府，莫非世妹要招亲。彩球如若相抛我，郦明堂，又做偎红倚翠人。可惜此身同是女，停鞭不敢过楼门。状元马上心惆怅，惊动了，左右同行新贵人。连叫年兄何住马，前头有女要招亲。一边言语先行走，恨不得，加上三鞭看玉人。年少状元眉略皱，玉鞭斜挽怕前行。欲行潇洒风流事，恐误梁家小姐身。正在迟疑无主意，忽然双鹊报佳音。飞旋乱绕黄罗盖，抖尾挠身不住鸣。君玉一观心大喜，这分明，天公有意配成婚。既然已到高楼下，竟何妨，做个乘鸾跨鹤人。想罢扬鞭催玉马，一骑先近彩楼门。
一声呐喊就争先，两手高扬眼看天。抢夺彩球都不了，恨不得，彩球飞落在手中。状元马上心惊骇，梁世妹，抛球之方尚未全。看看就该朝下打，往上丢在半空天。彩球落下千人抢，倒只怕，有误鸾交凤友缘。君玉一思抬首看，只见那，彩球不坠尚盘旋。斜翻翠锦天花乱，半似经霞翠络缘。映日生辉光烂馒，披云弄影色尤鲜。天风一阵从空落，打中了，高跳龙门郦状元。
孟丽君不得已应下婚事，下过聘礼，很快到了成亲那天。
侍儿进步呈香茗，郦明堂，玉手擎杯暗忖量。今日洞房花烛夜，怎生安置这红妆。她若是个贤良女，还可以，推故相托暂同床。梁氏若然情性别，真真难倒郦明堂。红颜一对难相合，怎么得，换却芝田皇甫郎。昔日卿云和谢女，不知她，怜香惜玉用何方？今朝令我无良策，怎样安排意彷徨。
然而，孟丽君一如洞房，就和苏映雪凭各自的面貌和声音认出了彼此，场面动人。苏映雪说：
啊唷状元呀！ 如今不必用含糊，奴认君来君认奴，可知两意假相疏。上天怜念重逢面，诉诉离情看若何。自古隔墙须有耳，还当悄语勿高呼。状元一见佳人说，霎时间，悲亦多来喜亦多。一展翠眉忙进步，红袍招转抱姣娥。 啊唷我的苏娘啊，今日何缘得能重见？
另一边，刘燕玉的母亲欲将刘燕玉配崔家，刘燕玉不愿负皇甫少华，于是和乳母江妈收拾东西偷偷逃到尼姑庵里。到了尼姑庵里，刘燕玉发现这里的居住条件极度的清贫：
可怜郡主受凄凉，玉体娇娇卧板床。布被遮身真可悯，油灯照室实堪伤。风摇大树萧萧响，月透疏楹淡淡光。郡主悲伤睡不稳，一宵痛泣泪千行。江妈枕畔频相劝，唧唧哝哝在一床。
刘燕玉的母亲不是她的生母，知道刘燕玉逃跑后，她大骂道：
无羞无耻无知女，全不怕，败坏家风辱祖先。崔府迎亲来这日，只好把，就中委曲竟明言。天花乱坠难遮丑，定要兴词告到官。只好顺情从实诉，送回聘礼免牵连。冤家不是我亲育，倒把这，重担千斤要我挑。想到此间殊可恨，不如老命赴黄泉。
从这里可以看出她平时对刘燕玉的教育方式，如果刘燕玉没按她要求的做，她就要对其施以辱骂和威胁，但她没有想过她认为好的选择也许不一定刘燕玉想要的，故这样必然导致刘燕玉自卑而且不敢对人当面表达她的不满。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想刘燕玉在尼姑庵没住多久，就遭遇盗贼，盘缠尽数盗失，这时候连江妈也开始埋怨刘燕玉。
燕玉言完向后行，江妈随着进房门。转身坐在床沿上，叹气连声两泪淋。埋怨千金差主意，不该夜逃到庵中。表兄表妹联姻事，有什么，好歹高低不肯成。富贵让与梅小姐，自家在此受欺凌。钗环首饰俱偷去，还说忙中未带临。从此孤寒无贴补，少不得，他们越发要相欺。天长地久如何过，难道说，反在尼庵混饭吞。真正是，龙逢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川被犬轻。郡主今朝心暗想，何如前日嫁崔门。
江妈说的话比道学家们还要有道理，站在现实人性的趋利避害的角度，固守着贞洁观念的确和人的私欲相冲突，但刘燕玉不这么想，她对和只有一面之缘的皇甫少华的感情的坚守，简直到了近乎殉道的地步。于是她打定了主意，便对江妈说：
妈妈呀，如今既在万缘庵，只好低头过矮墙。今后相帮同做事，免她语四与言三。妈妈在外当粗使，奴也就，在她庵内做衣裳。如若今朝闲吃饭，庵中师父岂甘心。江妈见说连声诺，她只得，忍气吞悲做上前。淘米洗锅都着力，浆衣洗服不偷闲。香公之事推她做，张七终朝只去玩。庵主虽然无话说，将她就做佛婆看。呼来喝去当粗用，不放江妈半日闲。郡主芳心甘受苦，千针万线做衣衫。晚至槐阴迎暮色，夜临灯下不安眠。时时残线拖云髻，每每香罗掩泪斑。做一件来又一件，众尼姑，尚然嫌慢速催完。花容憔悴非先日，穿的是，黑布裙儿蓝布衫。手内举针心内佛，毫无懊悔旧姻缘。冰清玉洁成此性，枕冷衾寒又晚眠。受尽辛勤惟忍耐，但求天意早周全。
如果刘燕玉和皇甫少华是感情和睦、相濡以沫数十年的夫妻，她这样吃苦守候倒可以解释为因为爱情。但她与皇甫少华只有一面之缘，她对这个男人除了色相之外毫无了解，所以我更倾向于把她的行为解释为一种自我惩罚。当刘燕玉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由于她母亲的教育方式的原因，她觉得自己的感受是不重要的，她为自己的需要感到羞愧，当她长大成人后这些都内化成了自我剥夺的感受，而我们对女性的贞洁评价，往往残忍地用颂扬美德的方式合理化女性在情感和物质上进行自我剥夺的行为。所以当她的母亲要把她嫁给崔家时，她逃向了条件艰苦尼姑庵，通过让自己处境变差的方式，既反抗了母亲，又通过这种物质上的自我剥夺的行为，感受到一种殉道式的美德幻想，她通过此守住了她的贞洁，所以在精神上她认为自己是优于她的母亲的，而这又反过来驱动她安于贫困，而失盗的现实情况又强化了这一点。刘燕玉终究是背叛了母亲，出于被母亲抛弃的恐惧，她也是通过忍受贫苦来进行自我惩罚。还有一点是，我们不能因为崔家的婚事属于封建社会的盲婚哑嫁，就认为刘燕玉为只见过一面的皇甫少华守贞是正义的，盲婚哑嫁和盲目守贞本质是同一个体系的东西。选择盲目的殉道式的守贞绝对不是对封建社会婚姻制度的反抗，因为为只缘一面的人殉道在某种程度是另一种压迫，它看似给了女性选择，但其实是在引导女性主动选择夸张的自我牺牲来实践大环境下的守贞观念，而这也绝不会是健康的爱情，更像是一种心理执迷。刘燕玉还有别的追求真正自由的选择，比如像孟丽君一样逃走或者出家，这种情况下的贫困不是殉道而是顺从本心，因此反而会使人感到内心的满足，但刘燕玉没有选，说明她也不是那么想反抗，只是想陷入对这种殉道式美德的践行中。
作者特地通过写刘燕玉缝制衣衫来凸现她守贞的美德，是因为在古代，女性的主要劳动为织布制衣，而这也被视作女性在婚姻中的重要美德。比如古诗《上山采蘼芜》中写道：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阁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这首诗通过这样的比较体现了对女性织布劳动的重视，但评价的人只有男性，甚至只有她的丈夫，由此可见女性的劳动被视作男性家庭的一部分而被合理地无偿化了。但也有女性自己意识到并且赋予自己的劳动以价值，并为自己在劳动中的不被人看见的品质感到自豪，比如《长干曲》写女子蔑视风浪自豪地歌唱：逆浪故相邀，菱舟不怕摇。妾家扬子住，便弄广陵潮。
但这样的作品是比较少见的，更多的是把女性放置到家庭背景中，对女性操持家务的美德进行颂扬，比如《陇西行》写营旅舍酒店里好妇迎送的礼节，酌酒的姿势、问候语，其殷勤周到胜于丈夫：
天上何所有？历历种白榆。桂树夹道生，青龙对道隅。凤凰鸣啾啾，一母将九雏。顾视世间人，为乐甚独殊。好妇出迎客，颜色正敷愉；伸腰再拜跪，问客平安不？请客北堂上，坐客毡氍毹。清白各异樽，酒上正华疏。酌酒持与客，客言主人持。却略再拜跪，然后持一杯。谈笑未及竟，左顾敕中厨。促令办粗饭，慎莫使稽留。废礼送客出，盈盈府中趋。送客亦不远，足不过门枢。取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健妇持门户，一胜一丈夫。
颂扬女性的劳动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没问题的，但女性的劳动成果并不归于她自己，而是归于她的丈夫。所以人们会对女性的劳动额外附加一些美德比如无私、比如奉献，如果一个女性是像刘燕玉那样习惯于自我剥夺的性格，受此影响，就可能出现她把家里每个人都照顾得很好，但唯独忽视自己的感受和需求，对自己过于节俭的情况。而刘燕玉在嫁皇甫少华后也是倾向于扮演一个更多地奉献付出、照顾他人的角色，这是多重因素导致的，皇甫少华的具有索求性质的性格也纵容了这一点。
且不谈刘燕玉，另一边，刘燕玉的姐姐刘燕珠要临产了。
话说刘皇后已有九个月身孕，只因思念胞弟，终日在宫啼哭，渐渐容颜清瘦，身子欠安。虽有御医调治，终不能除去病根。 刘氏娘娘病渐深，千般调治不能轻。锦衣玉食有何用，妙曲清歌久厌听。朝夕悲啼呼爱弟，坐眠不稳忆慈亲。君王太后频相劝，刘氏娘娘总不听。啼哭劳神兼有病，怀胎未满要临盆。腹中疼痛难相忍，只得分明奏圣君。天子慌忙禀太后，宫中立刻唤收生。少时太后乘辇到，妃子来迎入寝门。月分未临先要育，合宫人众尽担惊。君王回避抬身起，刘后悲啼叫一声。 啊唷，皇爷留驾！ 少年天子甚相怜，只得回身步近前。刘后凄然伸玉手，扯袍含泪就开言。怀胎未满临盆早，臣妾的，性命应知保不全。今与君王先诀别，免教至死不能言。从来国法如山重，不论亲疏一体颁。臣妾父兄俱供职，怕只怕，一朝犯罪在君前。家门如若遭颠沛，刘燕珠，纵在黄泉也不安。伏乞垂怜臣妾语，保全了，奎光兄长老椿萱。皇恩浩荡难图报，惟愿宫中得后贤。刘后说完声哽咽。朝廷垂泪抚香肩。御妻且勿心忧虑，或者无妨得所安。若有一些差失处，寡人必记此时言。君王说罢频留恋，皇后托身要送銮。天子回头连命坐，方才注目盼龙颜。朝廷出宫收生进，太后端居正殿间。诸位嫔妃齐伏侍，忙坏了，外边彩女与宫监。娘娘坐草将生育，却为悲啼气不添。面白唇青流冷汗，神虚力弱怕喧传。悲声惨惨连呼痛，叫得那，外殿朝廷泪不干。刘后心中知要死，说了声，我因胞弟到黄泉。口内鲜红往上送，腹内孩儿向上钻。伺候稳婆难着力，刘皇后，登时一命已升天。
抛开作品本身想传达的因果报应观念，从刘燕珠的遭遇可以看出，孕妇的心情对于怀孕十分有影响，而这在现在看来是有科学依据的，所以我认为医院里应该为抑郁的孕妇设置专门的心理疏导部门，这对孕妇顺利地生产是有一定的帮助的。刘燕珠恨不能生在现代社会，但我们未来也应该对生产生育有更加完善的医疗保障，毕竟难产这件事情与人性善恶无关，它可能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
太后听到皇后惨亡，一致惊疾，孟丽君被岳父介绍来给太后看病，孟丽君看后为坚持自己的看法，以一人之力和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对抗。
臣观太后非寒疾，温补多加病更深。辛苦之中停了食，正该应，早加发散不宜参。如今补了难消下，自是娘娘体欠宁。且据微臣粗拙见，开方一剂谨当心。君王座上攒眉语，难道贤卿看得明？各姓医官多用补，状元怎说不需参？既然有此超群见，可与诸人酌量行。若不保全皇太后，罪归相国老先生。状元再拜辞天子，犹进西边殿里行。一众太医迎着问，不知尊意怎调停？状元即请煎方看，拱手从容问一声。 下官已诊过太后之脉，圣上命众位同商。就此恭候诸位老先生台教。 众皆出位道根苗，太后身虚故发烧。我等看来宜用补，但凭尊意怎生调。词林见说微微笑，细参详，温补何如发散高？太后娘娘辛苦疾，胸中有食不能消。热军一剂方能愈，似这等，补药多加怎退烧？圣旨命同诸位议，再求高见讲分明。御医听罢词林语，只吓得，尽吐鲜鲜舌半条。 啊唷，郦老爷，言之差矣！ 太后娘娘当暮年，病源深浅最因寒。面红紫气皆虚火，凉药如何治得安？金玉之身非小可，郦老爷，莫将太后等闲看。朝廷既命同商议，因此寒方只得拦。伏乞状元详细底，还宜温补圣躬安。翰林君玉称无碍，看得分明不是寒。 咳，诸位先生吓！ 食君之禄解君愁，尽力还当尽此谋。太后胸中有宿食，如何不散任存留？却因我等干连罪，反使君王日夕忧。诸位先生如不敢，今朝待我自相筹。御医见说连称好，立起身来道自由。 啊唷是啊，状元公既知深浅，我等不敢阻拦了。郦状元自己开方罢，我等就此告辞了。 俱皆冷笑出宫门。状元提笔从头写，开手先标即熟军。开列煎方付内侍，恭听圣旨怎施行。宫官捧入禁门去，半响方才降玉音。钦命状元休回返第，玉堂署内去安身。煎方留用观凶吉，危必加刑愈必升。君玉叩头称领旨，出宫竟向玉堂行。翰林厅内公然坐，打发亲随转相门。自料药无错失处，虽然禁地不担惊。但愁太后若该绝，却使良方也欠灵。默祷神明祈保佑，免教一旦祸临身。明堂直入专听信，却不知，太后身躯是怎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