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旧垒

“夏之音乐翱翔于秋间,寻找它的旧垒。”
——《飞鸟集》

领袖阁下,后来的日子里,我总能从赤金锭的表面上窥见一张脸庞。
在萨尔贡的泥土,高墙外焦枯的大地,以及宫殿镂刻着八十八个八边形的金骨窗外的晚霞中,我见到它红褐色的皮肤,在六万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掘墓人与矿石病人们暗淡无光的未来中,我见到它瘦削的轮廓、单薄的嘴唇,在三千个华服礼装的音乐家,政治家与军阀们金碧辉煌的现在里,我见到它蜂鸟般的耳朵、小巧的鼻子,而那双低垂着阴郁沼泽的眼眸,我一生中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那是身披整个黄昏的帕夏,是我琴弓上跃动的死亡。
“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一场大雨,大人,一场把沙漠化作尘海的大雨。”
“它是天灾?”
“不,它是您一百二十岁生日的贺礼。”
冷汗冻结了我的脊梁,宫廷陷入微妙的沉寂,九月的夕阳被窗户分割成八十八个八边形,每一位臣子都站在一个铁锈色的光环里,在面见帕夏的荣光中被禁锢,被禁声,直到她颔首搅动凝滞的空气,这座权力巨兽的中空巨腹才开始它对喜讯的消化:
新式乐队奏出三十年前的乐曲,臃肿的乐师们运起琴弓,绷紧的西装扣子先琴声一步发出卟卟崩裂声;军备与外交大臣,或许我该说是军备大臣与外交大臣,但这没有必要领袖阁下,他们是一生一世的兄弟,共享着一个灵魂,以至于我甚至分辨不出他们是哪一个先带头鼓起掌,先和弄臣们唱起赞歌,先驱使着剩下的人们在即将无处可依的夕阳里跳出诡谲的舞步:
他们能把头与脚相连,把膝盖扭到胸口上,那错杂脚步与齐整赞歌构成欢乐的浪潮,此时我感到她用那只缎面手套下的手朝我的兜帽中放了什么东西,一颗,两颗,三颗,不要拿出来,他们会忌妒,她如金币落地般悦耳的声音回响在我耳畔,她华贵的心灵滚动在我脑后,她温柔的木槿花与麋鹿的香气让我恐惧地跪伏在地,大人,谢谢您,我将用我的一生来侍奉您。
我重复着呢喃般的誓言,又在九月的夕阳里窥见了那个唯一没有露出笑容的人。他穿着绛紫衣袍立在黄昏晚潮中的静寂,机械的鼓掌与目下的阴影让我明白这位伟大的师长,我的父亲伊格里戈·伊辛已猜透了一切。
聚会后我与他走过殿堂的走廊,月光与将象牙色的长墙涂抹出镜面般的光泽,我们就在我们的倒影里行走,走过描绘她出征情景的巨幅油画,她与她的王相坐而谈的长凳和被她杀死的怪物们的头骨,它们腐朽的气息从千年以外它们依然存活的空间里扑来,那碎裂的眼洞见证了她挥剑时哭泣的大地,此刻又见证了我们与倒影无限重合的生命。
我们还走过有着一百零六枚勋章的陈列室,它镌刻着她第三次重新焕发的青春,她消逝的子嗣与她苦杏仁味的爱情,走过飘着名贵香料与牲畜热气的后厨,走过一段这座城市的普通人从未见过的源石灯光,来到那间弄臣的卧室前时,六十二座绽放着秋海棠的纯白阳台在黑暗中掠过我们身旁。
“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我们在摆放着四片粗面包和一串干葡萄的老木桌前坐定,他掀开我的兜帽直视我,惊慌把我的心撞了个趔趄:
“父亲,您说过,一场大雨往往意味着方兴未艾的事物的消失。”
“是的,然后呢?”
“我看到了她的死亡。”
“然后呢?”
“我看到她跪伏在不是帝王的帝王前,看到她的阴影分崩瓦解,融化的黑河淌向她的继任者。”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父亲。我承认,我向帕夏说谎了。”
我垂首,心头的恐惧仿佛我再度面对着她。父亲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你做的很好,孩子,我们并没有带给她烦恼的权力。”
他撕开一块面包咀嚼起来,那一脸的无所谓让我惊讶:
“可是您告诉我,占卜师不该对他人说谎。”
“她不是他人,她是主人,在她人生的暴雨来临前,她的烦恼就是我们的失职。”
“可是我们是占卜师?”
他眨了眨疲惫的眼睛,干面包在嘴中湿润地低语:“不,孩子,从今往后我们只是弄臣。”
我从不敢与父亲争论,于是向他展示了兜帽里的宝石,得到他赞许的目光后,又从床底取出藏金的木匣。它有着三把锁和九个机关模块构成的密码,外壁却仅仅是薄薄的柚木板,残余着上周父亲刷上的桐油的味道。每个周日的下午他转动着盒子,用毛刷蘸油轻抚过边角时,那跌宕起伏的岁月的闷响,就从我们的小房中荡漾开,向着这座阴郁宫殿不可穿透的外墙一波又一波散去,惊起窗台上窝巢的五彩斑斓的鸟雀,摇晃了她就寝时横七竖八躺着十位男仆的蔷薇圆床。
我扭动模块,插入钥匙,娴熟的动作让他剥葡萄的动作停滞一瞬,这一刻,仅仅是这一刻领袖阁下,我大胆地用技艺窥探了他的心灵,发现他已被金属零件的清脆转动声与宝石的沙哑滚动声带上了一座古旧的列车,它轰轰隆隆驶过隧道,驶过荒原,驶进城镇,他抱着水晶球下车,仰头望一眼故乡铅色的天,那个无星无月的黑夜便如雨点般到访。
占星术在今夜成了骗术,连预言的光辉也在黑暗中消逝。他解下肮脏的罩袍,赤脚走向自己的家,荒芜的街道漂浮着人们的印迹,油灯的光亮在视野两边如萤虫游离,这个夜有人声却静寂,有风声却燥热,顺着发酵的月桂花的香气,他像一条黑鱼般钻入自己的家门,土抷墙的客厅没有点灯,从鼓起的窗帘下方吹进了散落一地的干枯黄花和年久失修的粗木窗骨,它们在日中晒得干热,此刻却被夜的薄膜包裹着,像海底的温泉口,弥漫出阵阵死亡的凉意。
他越接近卧室,那凉意便越强烈,视野被它们虚无的热气扭曲,听觉被它们孤寂的水泡声占据,他几乎无法动弹,直到一声孩子的哭泣打破这寂静,他缠绕绷带的脏污双手才重新像活着般不能自已地战栗。
他跌跌撞撞地进门,她正披着洁白的纱裙卧在床上,手臂垂下床沿,漆黑结晶流动着星辰般美丽的光彩。早在它们出现时,他就从那光洁的表面上看见了这座飘落着星火残灰的房间,看见了她逐渐燃起的脸颊,下巴,手指,那件她一生中唯一的长裙,也看见了床边哭泣的我,我身后窗外的月桂和它静谧的黄花。现在这一切正从水晶球中挣脱出来,在他面前聚拢如一轮黑日。
他本是为了打破这个预言,挣脱贫穷的锁链才背井离乡,但当他带着赚来的钱财走下列车,迎接他的却只有这个真实到星光燃起,痛苦到花朵凋零的黑夜。他哭泣着抱出孩子,封住窗户,徘徊了数秒,又带着一声叹息走入那被灼出一个个小洞的黑暗。
他深呼吸,氧气在肺里横冲直撞,周身飞舞的粉尘像万千火蝶,飘进他的肺叶,融进他褐色的皮肤,从灵魂的深处对他簌簌低语,你会随她而去,像她一样绽放,他点头,苦笑,这笑容代表着他向侍奉一生的命运再度俯首称臣,但又在它的眼皮底下做了小小的手脚:源石病本不在他的预言里,他走入那个房间仅仅是为了享有与妻子一般既定的死亡,这是幸福,是爱啊,他怀着向死而生的安宁对自己说。
呼吸里浮起铁锈厚重的腥气。他想起她在那棵月桂树下轻盈的笑颜,她让他惊叹的正直与勤劳,她被家室桌椅、锅碗瓢盆压弯的背脊,她炖着没有肉却依旧温暖的鹰嘴豆汤时的叹息,神要么带走我,要么治好我,亲爱的,要是我死了,家里就会很快富起来的吧?
说什么胡话,你会好的,他安慰着,却只能抱着水晶球到热气弥漫的集市,只能在母牛和公马喝水的泥槽边摆开小桌,只能为那些买不起迷幻药又渴望着未来的人预言。
他将他们光明的未来如实相告,接受他们真挚的道谢,可是第二天他就会听闻他们死在某场欢淫或抢劫里,只留给他几个硬币,几个塑料瓶,一个易拉罐,这些对您来说微不足道,但可都是真真切切的钱啊。每天夜里,我总能看见他打开三把锁再旋开九个机关,龟裂指尖点着钞票,再用他爱抚我时的温柔放进密码匣。纸卷无声落地,生命得以存息,只有在税收日,这个所不能认定为真理的事实才会被一脚踩作飞灰。
领袖阁下,您见过萨尔贡乡镇收税时的情景吗?那税吏会带着两个健壮的士兵,牵着比士兵更健壮的纯种猎狗,在城镇东边敲响更夫的梆子,宣告他巡街的开始。那梆子声让蛋缩回母鸡的肚子,让碎肉飞回羊牛的尸体,它驱散碍眼的风沙,蒙蔽烈日的双瞳,人们惊慌地钻入枯井,地窖甚至是无主的坟墓来躲避它的窥视,可最终,猎狗会将他们一一刨出,让他们跪在税吏面前哭诉。
有些人抱住他的棕色软革裤,大人,您行行好吧,有些人拉住他的亚麻手套,大人,我们不是还在孩提时代一起玩过弹珠吗?他们只抓住了权力的外壳,却对其下扭曲痛苦的魂灵视若无睹,士兵们把他们拉走,滚开,狗东西,交不出钱就挨打,他恶狠狠地说着,同时很快地把袖口整理好,将屈辱的鞭痕藏进怒火中去。
每到这个时候,我的父亲伊格里戈.伊辛就会站在牛马的水槽边,安抚着躁动的它们,并驯顺地向税官献上钱卷。它们落入编织袋时是无声的,就像雨点消散在雨里,但他的叹息却如静夜之雷,哦,我可怜的孩子,为什么如此绝情呢?税吏并不搭理他,只是拖着象腿般的编织袋继续巡街。
等他走后,被剥下一层皮肉的人们便拥到他身边,占卜师先生,请您告诉我们那个狗官的未来吧,于是他在仇恨的呼声中,向着重新探出头的太阳举起水晶球,光线折射出他死时的模样,时间和地点,他用自己能达到的最大音量将它们说出来,一遍又一遍,直到这死之土壤足够厚实,厚实到使人们能再度焕发神气,能再度感谢他,能再度心甘情愿地跃入生之暗河。他在人民的簇拥下陷入困惑,他们在谢什么,谢他吗?他只是叙述事实而已,谢命运吗?可也就是这命运给他们带来了税吏,贫穷与饥饿啊领袖阁下。
后来,在梆子声一月响三次的秋日里,预言也不再能作为安慰剂。要死的狗官越来越多,要活的穷人越来越少,饥饿裹挟了一座又一座城镇,反抗的声音时有传来,人们不再满足于税吏的惨死,而是要他预见王酋们的陨落。他每次都照做,每次都接受两片掺沙子的面包作为报酬,他自己吃一片,把另一片在牛马的水槽里泡软了来供养年幼的我,配上一木碗砂浆水。
有一天他等到污浊水槽中的气泡染黑了面包,正要回家,一个有着淡褐色眼睛的年轻人来找他预言。他认识他,出门在外的日子里,他曾经向他精准预言了他父亲的死亡。他动动干瘪的嘴唇,占卜师就闻到了葡萄的香气,他问他一位王酋会如何死去,接到他简短的回答后,他起身握了握他的手,并请求他的祝福,然后转身消失在了七月狂热的风沙中。
两个月后,他从城镇东边来,穿着银制马甲与软革长裤,带着面包和金锭,手里端着装有王酋腐烂头颅的精美银盘。他将它恭敬地呈到他面前,占卜师先生,您的预言完全准确,格朗沙.帕特里尼被他饥饿的人民枭首了。他听后困惑地眯起眼睛,预言里的死亡已太多太多,需要打开一个又一个老旧的木抽屉才能找到这位帕特里尼,哦,我想起来了,他点点头,在王酋头颅冒出的臭气中故作沉静,你看吧,我说了会这样的,然后躲到一处阴影中大口大口呕吐起来。
而这只不过是后来一连串预言应验的开端。他穿梭各地传播希望时,早已在民众的怨声中预告了几位首领的终局。卫队追不上他,总是在远去的列车玻璃后看见他紫色的罩袍,对着他罩袍下水晶球诡秘的光泽恐惧不已,并眼睁睁地目睹主君们一步步走向人生的晚秋:
截断河流来供养花园的沙拉.阿不杜被玫瑰丛中的暗箭射杀,杰斯.古斯莱在他的人工绿洲里游泳时被金鱼钩插中后脑,私人粮仓里的老鼠在深夜潜入库兹涅.瓦哈卜的寝室并咬断了他的咽喉,阿齐兹.库斯坦被扔下干涸的河谷,他的兄弟被埋进湿臭的粪坑,格鲁哈特.伊吉听闻他们的悲剧,惊吓导致的阳痿最终导致他在羞怒中割腕,他臃肿尸体发酵出的蜂蜜与葡萄酒香,在宴会上飘入罗斯托夫.杰洛斯卡的鼻腔,作为那场饥荒里最后死去的王酋,他在死讯里浸泡,在香气中迷失,最后竟忘记了怎么去活着,起义者推开他青金大门的合页时,亲眼目睹了一只兀鹫将喃喃着鬼神之语的首领叼入冥河。
而伊格里戈.伊辛听着不同的口音向他送来的同样的赞美,点头说,嗯,我说了会这样的。起义者与无知者视他为先知,尊他为伟大的师长,称他为我们的父亲,而只有他本人看穿了这层荣光的迷雾,在月桂树下无星无月的黑夜里,他迷惘而无奈地望着金器的小山,用水烟壶般的声音对我说,孩子,这一切不过是命运,而我只是一个参透了它伟大想法的弄臣。
领袖阁下,我并不知道我的父亲说这句话时是否预见了自己的未来,因为后来他在帕夏使者的杖节声响起时,老木般面容上的表情是那样惊讶而哀恸。踏踏,踏踏,沙漠在权力的嘶叫声中熔化,秋之霞被狂风撕碎,露出身后沉默燃烧的夕阳。在那包裹着金箔,镶嵌着十枚猫眼石的乌木杖节敲击沙土的沉声响起时,他走下三级朽木门阶,跪下身去,从使节的金丝手套里迎来了那一张通往黄金之城的单程票,谢谢您,我的帕夏,他的额头沾上尘土,嘴唇摩擦沙砾,抬眼时,那副沉静的银面具,正反射着自己即将作为弄臣度过的后半生。他终于露出一丝喜悦,但在使节离开时,面容却重新扭曲如一副孩童油画。
他带着我走上列车,头顶是和他来时一样黑的夜。长长的锈蚀车厢与引擎的呜咽,让火车像一头沙海中的鲸鱼。我们站在窗边,星辰隐没,征兆黯淡,预言垮塌,他看见那个身着洁白长裙的身影立在轰轰隆隆的列车前方,不,不,他突然惊恐地大叫,在人们的拉扯中奋力挣扎,奋力用手肘撞击那脆弱的车厢玻璃,它清脆地碎开时,那个身影被卷入火车的车轮,像一片轻盈的雪花被踏进泥土,再见了,伊辛,这句话切开他的肺叶,排干他的气息,他瘫软在车厢壁上,氧气本应占据的地方被别人喂进的鲜番石榴汁填满,每喝一口,那车轮里的亡妻就离他更远一些。他最后一次闻到她的鹰嘴豆汤,想起她沉重的叹息,并尝到命运那发酵菊花般的酸涩,领袖阁下,我想这也正是他那些悲恸表情的根源。
再见了,亲爱的,他道一声别,垂下首去,风从不规则的玻璃残片外灌进来,飞扬的透明碎屑和坐垫溽热的皮草味中,未来就那样朝我们袭来,带着它鬼魅的气息与风沙粗粝的触感。领袖阁下,这便是我在他那一瞬眼神里看到的一切,发生在他的后半生和我的前半生的双重开端里,发生在她的第二场青春结束而第三场青春还未到来的时候。

领袖阁下,如果您到过高卢的艾玛丽舍大道,或许就能理解我第一次看到那条排列着六百棵香樟的长街时的震撼。那是五月的周一,阳光在亿万万片香樟枝叶上歇息,漂浮的绿意好像一片空中草原。这场景在别处不算什么,但那是在萨尔贡啊,在我来到那座城市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个老迈国家干涸的心脏里居然会有如此一片葱茏碧海!
我立在第一棵香樟前,雕刻着金鹰赤虎的四轮马车碾过泛着露水的地砖,扬起葡萄与苜蓿味的尘土,我得透过它才能看见一幢幢白鸽般的别墅,看见发出弦乐声的青色玻璃圆窗,看见身边绫罗绸缎、浮翠流丹,这片五色海洋中,我礁石般的静默是惊愕的余波。直到父亲拉着我继续向前,我们才像两条黑鱼般游进树荫,那阴凉比死亡更空寂,微风比时光更悠远,使我们相信这座城市就是传说中的永恒。
就在这时,我们看见了大道尽头那个向我们招手的人,他穿着银边真皮马甲,系着铭牌发亮的软革皮带与硬筒长裤,迈动沉重的脚步,老天啊他一只大腿就会比我人重吧,向我们走来。在七千片切碎的阳光里,我们看清了他完整的模样,他厚实的双下巴,肥阔的耳朵,炎国玉色的婴儿般的皮肤和维多利亚王色的金发,他怎么和画像里的帕夏那么像啊?
他热烈地欢迎我们,一见如故地握紧我父亲的手,称他为我的先知兄弟。您是帕夏的儿子吗先生,他仰起短粗的脖子回答,不,我是帕夏的外交大臣。
他带我们进入那座宫殿,引导我们穿过蚯蚓洞般的回廊来到浴室,并让仆人用紫罗兰香芬与丝瓜瓤擦拭我们的身体。大臣,这不是对待死者的礼仪吗,他哈哈一笑,踮起脚尖滑行在狮腿浴缸和按摩床边,看着浑身泡沫的我幽默地回答道,今天过后,这头小猪猡和您的身体就都将属于,也只属于我们比死亡更伟大的帕夏了。
香气筑巢在我们的呼吸里,丝绸紫袍取代了我们的皮肤,我们飘过那有着六十二座纯白阳台的秋海棠长廊,当时的阳光铺在地上还像一层金子,来到她六人高的紫金色寝宫门前,门上有六头金色的豹子,一只豹子的利爪撕扯着另一只的鬃毛,又被身后的咬住尾巴,它们相连相杀,构成了她第一个姓氏的第一个字母。
有关这雕花,外交大臣轻声对我们说,她当时用泥胚做门洞,每一个清晨都让侍奉过她的男仆一个坐在一个肩头摇晃出门,来自最上面的人头顶的压力扩张了泥门顶端,直到后来一位被她折磨得精疲力竭的男仆双腿一软,五个这个国家最优秀的年轻人摔死在象牙地板上的那一个暑气弥漫的上午,她才挥挥手说,就这么高了,然后下令建造了这座金雕紫门。
有人说,它开关闭合的声音不是合页的转动,而是那个腿软的男仆被禁锢的灵魂发出的嘶叫,他从那个时代就流动在雕塑里,永生永世为伟大的女主人拉响紫金的风琴。
讲述结束时我们听见了那大门打开的声音,那是虎豹的咆哮,汽船的鸣笛与风中雨林的怒吼,断续的幽怨雨声是它的背景。我们低着头走到玫瑰圆床前,听到她老水牛般低沉的声音,占卜师先生,我想在贫民区建造路灯,这工程会顺利吗?而他面对着绣着十二朵金鸢尾的暗红地毯,好像那就是他的新水晶球,低声说,会顺利的,大人,贫民窟所有孩子的梦都将被您的灯光照亮。她发出满意的吐息,几根白发落到我们面前,我的鼻腔里顿时充斥了汗液和皮草的味道,好像运载着一整车牲畜的火车向我冲来。
她挥手让这静谧屋宅里侍候的风送我们离开,直到双脚落地,我们都没有目视她的面容,也没有环视那间飘散着湿润泥土和干草味的房间。外交大臣问我们有什么感受,父亲回答,大人,这一场占卜在我的人生中绝无仅有,它似乎是在冥河上进行的。
那天夜晚我们住进那间厨房后的房间,父亲第一次牵着我的手带我触碰水晶球。你看到了什么,我看见了一场烟火,如星辰永坠,天河尽泻,来自朦胧未来的画面清晰映布在我的瞳孔上,他惊讶得张了张嘴,老天啊,你会成为一名伟大的占卜师的,他感慨着,叹息着,又凝望着水晶球,沉浸在未来他奔腾的支流里。
之后的日子,我的占卜技艺进步得很快。他为大人们服务,而我则看向小人们。我在光洁的宴厅地板上看到一位侍从滚动的头颅,而他不理会我的警告,把一锅热汤洒到了外交,不,是军事大臣绣有十二个太阳的礼服上,融化了其中三颗又烫得他大叫,你他妈在干什么,狗崽子,他牙齿颤抖着,一刀砍掉他的脑袋,然后用用三次喧闹的深呼吸,把血污和肉汤尽数吸入腹中作为致歉表演;
我在大斋日的午夜闻到血腥气,紧接着就看到厨娘与勤务兵赤裸地从厨房嬉闹出来,不要紧张,这里没人,他们用马铃薯浓汤和番茄汁涂满彼此麦色的身子,互相舔舐,吮吸,亲爱的,你真像一头野狼啊。她情欲的火焰烧焦了窗台上的鸟雀,寻找支撑的双手压碎了鸟蛋,鸟血残羽中那沙哑的欢愉声引来了军事,不,是外交大臣阴郁如朽木雕成的目光。
那目光从另一个午夜撞来,门缝后的我好像被野牛冲击了般晕厥过去。第二天婚纱般的晨曦中我闻到烤肉的香气,午夜的恋人正相拥在与他们等身的银盘中,涂抹了蜂蜜的面容在焦枯肉色中交混不清,瞧吧,他们的灵魂正做着爱呢,外交大臣呵呵笑着,一路走一路为他们撒着香芹和罗勒,最后在府邸恋人们使大地震颤的惊惧中,把盘子倒进了他兄弟喧闹的巨腹。
我被印证的预言越来越多,很快就在下人之间积攒了威望。他们向我探询自己会如何犯错,并尝试着规避这些错误,但最终却无可避免地撞上他们。后厨墙上,宴会厅上,金漆楼梯与窗框上,到处都是下人们坠入自己早已知晓的静湖后难以驱散的血腥味,只能大量喷洒香芬来阻止鬼魂的肆虐。而我,纵然不能改变什么,依旧从他们的悲剧中得益,金钱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我可以从他们口中知道一些外界的信息,就比如那街灯建造的进程,外边流行的花纹,一颗水晶球和一只母鸡哪个贵等等等等,那些都是我长久凝望的晚霞和月光无法涉足的禁地,也是我伟大的先知父亲的盲区,但那些知识绝非禁忌,我们的盲目,只是因为它们源自我们脚踩的生活而不是双眼遥望的未来啊领袖阁下。
我曾问他,我们是否能出去看看,他说,我们只是弄臣,弄臣不应该在主人不允许时离开宫殿,我说,那您可以去找帕夏吗?他说,他找不到帕夏。
他并没有说谎,我们的帕夏只有在她迎接喜讯或颁布法令时现身,其他时候,她可以是一口锅,一张梳妆台,一盆花或是一条汗津津的飘扬在阳台上的衬衫。我们曾经在秋海棠的露珠上看到她木香花般沉重的倒影,在乐队排练室听到她岩石般沉闷的掌声,后厨的仆从和我说,他们经常在午夜听到她咀嚼牛骨的岩石崩裂声,而在两个小时前他们刚刚为她送上一餐车睡前甜点;花匠们和我说,他们在晚上七点的阴凉中,窥见她陶瓷般的手指抚过海棠叶子,翠意笼盖薄雾,由此隔绝了晒伤;驯兽师们和我说,她羽毛油亮长喙金黄的老鹰挣开铁链在吊灯上安家,于是那忧郁沼泽的目光开始游离在象牙长墙的每一处,在人们的午夜私语中,正是她透过爱宠尿液色眼眸的注视烤焦了那对恋人,枭首了那个侍从,外交与军备大臣,不过是她灵魂的碎片罢了。
她对此不解释也不反驳,但她确确实实地听到了,因为说出这些话的人,在第二天夜晚就会和昨夜的伙伴饱饮一壶不知何处来的葡萄酒,一起用蒙着薄雾的叶片割脉,一起于太阳升起的前一刻钟准时准点流光血液,她干雷暴,干木屑与湿木香花的气息因混合了血腥气而变得愈发复杂,不可捉摸,而她母牛般粗厚的呼吸声也因此变得更加厚重,深沉,排山倒海,连我的先知父亲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能在每一夜因她的呼吸而摇晃的星光下感慨,这是神迹。
进入宫廷的第三个秋天,也就是她在宫廷聚会时给我宝石的那段日子里,我成为了下人们的王,而我的父亲却牵着母亲的手,走上了那条铺满秋叶的小径。他在预言时咳血,在宴会上呕吐,大人物们称他为伟大的孕妇,因为他们坚信他那蛙般光滑平实的腹下正孕育着祖国的未来,因此任他被源石折磨得反胃却不给他体检,看着他痛苦地抓挠喉咙却高声说那是神用人的声带宣告命运的前奏,在夏日夜燕的扑翼声中,他胸前别着十颗忠诚勋章,在尼龙吊床上闭着眼对我说,孩子,我好像要死了,你听,死神在窗外游荡呢,而这时我才体验到了他面对冥河中渐行渐远的母亲时的无力感,只能说,这座宅邸里要死的人太多了,还轮不到您父亲。
他又听了三个月我的安慰,并在最后三个月中说光了自己一生中所能说的一切话语,三天,一个星期,四个月,五年,十年,他的灵魂与预言一同浮泛在未来的长河,迷失在天空海洋的碧蓝与夜的墨黑里,它本寄生于他自己的声音,可因为他已开始了对命运赎罪性质的失语,只能靠着他的血脉我的音色才能苟活于世。但有一天,我忙于应付下人却忘了和他说话,于是他疲惫的魂灵就呆在那些香樟树和镜面长廊,呆在火车车轮与铁轨下,被源石压成了一叠明信片。
他死前的两分钟,我听到那镶嵌着十颗猫眼石的乌木杖节有节奏的敲打声,是帕夏,是她本人而非她的使节穿过了那扇柚木门扉,走下三级朽木台阶,询问他是否有新的预言。大人,他要死了,我在天竺葵上冰冷的秋雨中说,是的,我看见了,她点了点头,这一刻我看见了她红褐色的皮肤,蜂鸟般的耳朵,小巧的鼻子和阴郁沼泽般的双瞳,我问的是他有新的预言吗,没有,大人,但他确实要死了,她点了点头,在他床前俯下身子,先知,我的路灯在今天顺利完工了,谢谢您,而父亲眼中的光火已然在微微的笑意中黯淡,再没有听到她短暂停顿后的话,您的灵魂会绽放在我的天空里的,我向您保证。
领袖阁下,我并不知道父亲临死前在想什么,但他瞳孔的倒影与满足的神情,让我猜想他是在难得的沉寂中追忆自己的一生。他用才智与气运赢得了今生的一切,他是弄臣,也是用砂浆水与烂面包拉扯大一个孩子的父亲;他是个可怜的矿石病患,可这病症是来自于他心甘情愿接受的爱情、他不愿俯身跪地接受的命运,我的父亲伊格里戈.伊辛啊,他甚至得到了这个国家从未有活物得到过的帕夏的承诺,让她抬动那羞怯少女的手指,让她用风运走他,并用春雨般的声音让我二十分钟后到长廊的那头往第六十二扇窗户外看。
二十分钟的等待里我感觉不到悲伤,我呼吸着他留给我的荣光的迷雾,在她的宝石的迷幻的光中沉醉,心的海洋里我对她的感激淹没了死的礁石,让双手得以捧出我干燥的虔诚,信仰与至死不渝的爱,可是她已不在了领袖阁下,这寂静时刻我只能听到墙里侍从们的跑动,墙外民众的欢呼,宏大的交响乐与帕夏出现在阳台时大地的战栗,我猜想外面的雨云一定已经被她的气息吹散,月光一定清澈透亮,我忍不住拨快时钟,在壮胆的闹铃声里走过那镜面长廊,走过六十一座阳台,就在我扭头仰望那无星无月的黑夜时,第一束烟花炸响,天地由此逆转。
黑夜的尽头,亿万颗彗星从人群中冲向天空,它们冲过密林丛生的年代,冲过竹排顺着大河流下的,它曾灌溉了十万亩沃土,激荡富庶的年代,冲过地理界限模糊,沙漠与海洋生死搏斗的年代,冲过猪猡到处啃食金尾花与金币下尸骨的战争年代,冲过远征军杀伐精怪的她的年代直到一分钟前没有路灯的年代,在她权力的巨口中绽放成了一团团橘红色、柠檬黄色与靛青色的花海,而伟大的先知,我的父亲伊斯格戈.伊奇正在那花火的最灿烂处,黑夜的最顶端绽放啊领袖阁下,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领袖阁下,让我冷静一下,到那些香樟树里再开始讲述吧,它需要的是像我知晓那一棵树的费用就足以点亮贫民区一周时,只是向外交大臣点了点头的冷静,而不是方才我目睹一具尸体被绑上烟花爆炸就发出尖叫的浮躁,如果那些香樟树也像几秒前的我一般,它们终年翠色的声带也会变得廉价的。
我得知上述消息时已入宫十二年,漫长的岁月加固我的忠诚,切去我不需要的世界,当我徘徊在那座阴郁宫殿的长廊,伫立在窗前凝望她的城市时,兀鹫停在我的肩上,菌菇受了那三十六摄氏度的阳光与百分八十六的湿度的催化而在我背上滋长,又被那红长脖子的怪鸟啄食干净。它吃干了菌子,又和它们的根须在某个黎明或黄昏同时觉察到这里的人并不需要我活着,于是贪婪地分走我的呼吸,和苜蓿的飘絮一起剥离我的眼球,却不敢索要我腰间愈发剔透的水晶球。它在抚摸里软化成了一只脱壳蚌,一汪海水,它施舍我两颗水珠作脆弱的眼球,我这才得以装饰黝黑的眼洞,不至于在喃喃预言时,惊吓到我众多的下人臣子们与我唯一的帕夏。
就这样我游走在辉煌的未来和不可感的现在,并同时被他们所抛弃。面对我的孤独,只有我的猪猡叔叔外交大臣会施以援手,在那个天竺葵叶被晒成干尸的星期二,他在门廊阴影里翕动热情的睫毛,这座城市所有的影子就都涌到他脚边,出去走走吧,我的先知兄弟,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腕,踏着冰川世纪的凉意,踏着雪松,虫甲和猛犸,踏着我死去父亲沉默的魂灵,带我走入了那六百棵香樟的大街。
那里的所有东西都让我感到新奇,他注意到我的渴望,于是说,买些东西吧,反正不要钱,他呵呵笑着,拎起街边小贩的一筐葡萄倒进嘴里,腹中的紫浣飞蛾一下子就将它们吸得连汁水都不剩,什么烂葡萄,他吐出一卷烂皮,而我轻声提醒说,大人,您还没付钱,无所谓的,他摆摆手,转头望向小贩惊惧的脸庞,温柔地说,你要钱吗?他颤抖地点头,那就去找帕夏吧,你找得到的话。
这时我听到齐整划一的马车声,才意识到他是带了一整个轴重车队出来的。这个,这个,这个,他指着霞光般变幻色彩的鹦鹉,琉璃八孔长笛和一袋新鲜牛粪说,都拿上都拿上,反正不要钱,还有这个,这个,这个,他用下巴点到一条健硕的猎狗,府里已经多到驯兽师都要被淹没在狗屎里了,点到一篮蓝色玫瑰,点到一头长满疥疮的丑陋母牛,都拿上都拿上,反正不要钱,他又用手肘隔空戳到了一排羊骨,它们因为他的目光而飞快地变黑发霉,这个不要脸的狗东西怎么把烂肉拿出来卖啊,他捏住阔大的鼻子窒息了长街的空气,于是我们闻到更浓烈的腐烂的味道。他因为指点的中断而恼火,抬动左脚踹到了那肉铺的承重柱上,都拿上都拿上,反正不要钱,还有那边的鞋子,对,多拿几双,最大号的。
领袖阁下,您能想象一座白鸽般的小屋穿着大号皮靴跑起来的场景吗?那位大臣牵我到它的阳台上,在那里,香樟叶得到爱抚他油亮头顶的权力,宅子的主人也有了在楼下呕吐,并在楼房的蹦跳中用头颅给他带来足底按摩的机会,您瞧,我的先知兄弟,就是这样子,他呵呵笑着,对着四处滚动瓜果,宝石,熏香与店主人们的街道,对着十辆饱腹的古旧乌木大车说,我们每个月都会这样来一次,您知道,这些蠢树存在的意义可不是遮阳,它们被允许生长,是因为我把它们阴影里的地价调高了两百倍,铺一块兽皮卖一小时葡萄可就要一块黄金啊。
我是在那时才知道,原来这位大臣并不只是外交大臣,他还与他的兄弟共同担任着内务大臣的职责。最初,在她的权力还是她能掌控的清流时,她一个人就能操办所有的事务,从宫廷的草坪要几寸,每一辆大车装多少货物,到派出征伐的卫队要几名,面见皇上时的使节要哪几个,她都用她那只陶瓷般的手握着炎国朱砂色的钢笔,在一页页文书上签下名字以确保它们永恒的效力。
她规定了一切的一切,唯独没有规定自己的死亡,因为那时她离那个暴雨的黄昏还有连我们预言的触角都无法触及的时间,那时她还有将陛下给她的城市像握着那支朱砂钢笔般牢牢掌控着的气力,可是后来一切都变了领袖阁下,她不再能命令岩石、砂子和水流,不能让它们自己调和成混凝土垒起她的丰碑,不再能调控落日、降水和夜晚的来临,不再能开放花朵,像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引导风沙,让它们驯顺地交错成四季,交错成她阴郁沼泽般的双眸下井然有序的世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不是陛下给我的权力吗,清晨她亲自裁剪自己的花园,在耀眼的天竺葵叶中迷惘了,紧接着,她意识到自己因战争而焕发的第二次青春正在离她而去,让它去吧让它去吧,人总会老的,她深深地叹息,直到那天陛下让她设立一个内务大臣用来管理宫廷事务,她才从剪刀咔擦声与枝叶落地声惊醒,去他妈的,这是我的宫廷,她对着他神圣的画像吐一口唾沫,披上她的黄昏与星辰,静默地立在秋海棠长廊直到最后一片海洋蒸发在沙漠里,才走下秘密建造的五十二级花岗岩台阶,到从不可言说的缝隙穿过她不可穿透的宫殿外墙里的萨卡兹术士中去。
从那以后两位大臣诞生了,他们是永生的兄弟,共享一个灵魂,他在拉屎时他就在吃饭,他排出母象重量的肥料时重新变得饱足,因为在另一个房间里他的兄弟刚刚吃下了十头肥猪,谢谢你,我的兄弟,他在臭气中颔首,不客气,我的兄弟,他在烤肉桌前擦了擦嘴,回应道。
他们同时登上她的政治舞台,穿着同样的栗红色西装与硬筒长裤,接待从各地来的政府要员,直到他们死时也仍被当作一人。他们一个掌管钱财,一个掌管军事,她的领土由此再度焕发青春,人民歌颂着他们兄弟的功勋,群众代表为他们一人佩戴了十磅重的金质奖牌,一人围上蓝尾狐的荣耀围脖,而他们在从喀兰专机运来的逐渐融化的冰雪奖台上颔首致意,这都是我们的帕夏让我们做的,感谢她吧。
领袖阁下,如果这两个逆臣真的如他们所言,他们就不会任由王酋一月敲响三次收税的梆子,不会允许他们买卖河流,建造在过去只有她和她的水獭有资格建造的大坝,那些大坝有几座甚至因为王酋的妻子想看大水花而被炸毁,也不会允许她的边军从流沙间钻出,佩戴着没有她亲笔签字就定下的徽章,穿着反射着没有她允许就照亮大地的月光的盔甲,这是怎么回事啊,她在自己日渐狭小的屋宅里颠倒的日夜,在她向临时丈夫贷款爱情时听到自己的地基被木柄鹤嘴锄蚕食的声音,是我老了,还是那些被我拿来酿酒的地下暗河回来了?她向我摊开那没有生命纹的手困惑地问道,而我也是在那时看见了那场暴雨下的一切,看到她碎裂琥珀般的黄昏,看到她的十六个摇晃着黑夜的酒瓶,看到了她因顶不住地下杂草压力而碎裂的瓷砖地板,我说,一切正常我的帕夏,只是您应该注意脚下了。
于是她死亡了接近两分钟,去冥间询问了她的朋友们,当她回来时,白发在我面前如雪飘下,我的逆子们啊!
她从男仆们身上爬起,亲手推开那扇六人高的紫金大门,那干雷暴般的气息席卷整个宅邸,到处都是融化的闪电,到处都漂流着大片大片铅色的灰云,水晶球在我脚下化作一小片海洋,我就在咸涩的气泡中漂浮着跟上她的脚步,不,是她的风与她的怒吼,那声音大到月光退潮,城市静寂,一轮黑日凝结在天上,黑暗播撒而下,鸦羽落在每个叛臣和胆敢破坏她的伟大的人身上,他们拍落了它们,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腹股沟上流出了柏油,紧接着,他们又发现那不仅仅是柏油,还是她柔顺而绵长的黑发。
是的,她的青春再度焕发了,她在宫廷中的暴风雨中洗去了满头白发,又摘下一片乌云盖在了头上,在肆意横流的闪电里撕去了皮囊,又把三角梅花鹿的皮与明天的艰涩黎明绑在了身上,孩子们啊,我散发着青草味道的年轻孩子们啊,我用我的权力和我今生一切的爱哺育你们,我给你们数不尽的肥猪,为你们穿上栗红色的西装,让人给你们戴上金奖牌,而你们的忠诚居然轻薄得不如一叶干海棠?
她叹息着挥手,啊,我可怜的孩子们啊,于是黑暗更加古老,寂静更加空旧,直到骨头周围如萤火虫般的磷光点亮了黎明,我们才有了眼睛,并在下一秒就到来的黄昏的微光里,看到了那六百棵排列齐整的香樟树:它们正在她的气息我们唯一的风里摇晃,奖章、盔甲与头颅擦出风铃般悦耳的声响,那六百个人,她灵魂的千分之一,包括了她用巫术分裂出的两个自己,都悬挂在柔和的晚风里,像是夏夜里香樟树偷偷开放的小花。

领袖阁下,在那场香樟树的花雨过后,我们的城市唯一的历史事件就只剩下了她的死亡。她驱散了多余的大臣,扔掉了多余的厨娘,并下令把内务大臣这个官职永恒地从城市的历史上抹去,可是大人,那是陛下的要求,宫廷礼官颤颤巍巍的进谏得到了她的一口唾沫,去他妈的陛下,这是我的要求。
于是臃肿的乐声再度响起,她在她转瞬即逝的青春的幻影里重新握住了那支朱砂色钢笔,在阳台上亲口诵出由它写作的公告,命令她的逆子们死得彻底;她还让她的爱宠翱翔于天际,命令每一只白鸽把外交与军备大臣的藏金点告诉领土中每一位王酋,让他们因为这恩泽而重新对她感恩戴德;她还砍掉那六百棵香樟树,命令它们常青的枝叶告诉领土里的所有树木,她回来了,是她而不是什么狗屎的内务大臣在向它们下令,生长吧,生长吧,这是你们倒下的六百个兄弟给予你们的生命啊。
于是沙枣树,梭梭林与不知名的花草开始从她的领土中长出,那是在沙漠里啊领袖阁下,它们就那样从我们褴褛的衣袍,从开裂的墙壁与磨损的井口冒出,一时间连刚清洗过的碗碟上都会长出她的生命,万岁帕夏,我们有素菜了,那些尘土中的饥民如是喊道,纵然是那些疯狂生长的野草夺去了他们的住所,可毕竟他们的孩子不用再吃泥土了啊。
她在荣誉的乐声,人民的赞歌与王酋们的忠诚里挥洒着青春与力量,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在黑暗中把我召来,或摆开一瓷盆水,或排开一列纸牌,或摊开她那逐渐生出生命纹路的双手,我的先知,我有不好的预感,而我说,您不用担心,您的未来是唯一而可见的,那就是我告诉您的那场大雨,还有呢,还有呢,她急躁地追问着,那阴郁沼泽的双瞳里第一次燃起了恐惧与愤怒,而我并不怕她领袖阁下,她的怒火只会烧穿不忠者的胸膛,于是我凝望着我的圆形海洋,还有您的十六瓶黑夜倾倒的模样。
十六瓶黑夜?她咀嚼着这个词汇,未来与过去在她嘴边如麦粒般作响,你在说什么,我在说您的一百二十岁生日,哦,那我现在几岁?您正在您的第三场青春里欺骗着时间,我看不出。
她满意地笑了,这时我听到她喉咙深处飞上了蝴蝶,它们振动金粉翅膀,让腐朽的气息把我送出紫金大门。我深深叹一口气,并抬手把我看到的更多都喂给了肩头的兀鹫,它和它的爱宠是好友,我们共享着只有她不知道的秘密,是的,两只鸟与一个弄臣,在她眼皮底下欺骗了她,隐瞒了这个如竹排般的城市在她的激流中愈发逼近的明亮的黄昏,隐瞒了只有她自己竭力否定的恐惧,隐瞒了她将自己封为内务大臣以躲避陛下视线的事实,隐瞒了一位年轻的王酋正用她逆子留下的财富组建一支强大军队的事实,他生着淡褐色的眼睛,正赤脚走过她领土的每一处,把灾民聚合成一股尖锐的浪潮啊。
而我们隐瞒这些,不是不忠,而是因为这些对她根本没有意义了。她不是正浸在朱砂墨水熠熠生辉吗?她不是正躺在天鹅绒般的仁慈谎言中娇声歌唱吗?就算我们把她白瓷盆里污浊的未来倾倒给她,除了仰头艰涩地饮下外她还有其他选择吗?在她行将就木的青春里,我仍然坚信我的父亲伊格里戈.伊辛说的,带给她烦恼是我们的失职,让她去吧让她去吧,因为我们是弄臣也只是弄臣罢了。
而我们的这些低语,她已经听不到了,因为那时她正在宫廷中接纳穷人们献来的面包与盐。她疯狂生长的树木干涸了刚刚自由的河流,荒漠更加荒芜,饥饿更加饥饿,和牛马争抢完植物的人民在那个有着淡褐色眼眸的年轻人的命令下涌向她的城市,而她接纳他们,分给他们蜡封的香樟尸体,老天爷啊我花了那么钱养护你你却脆得如蝴蝶翅膀,分给他们葡萄酒桶的浓香碎片,就像她在之前的每一场灾荒中做的那样。
她还挑选几个最饥饿者带进宫廷,分给他们我们的饥饿,带领他们欣赏一遍我看了十二年的长廊与天花板,于是甘甜的空虚填满了他们的肚子,一声声万岁响彻街巷,没有人注意到这些人在第二天就会平白消失,或在秋海棠舒展枝叶时,或在五彩鸟雀振翅归巢时,木然地走下她的五十二级花岗岩台阶,走到了萨卡兹术士们的祭坛上。
哦,可怜的人啊,她望着他们在白日里被变成黑夜,他们灵魂凝固时她的心跳也停滞一秒,也就在这一个个一秒里,她接连想起她不受控的军备与外交大臣,面容第一次因悲恸而扭曲,我是发了什么疯才会吊死我自己的孩子啊,她那时才明白,那段迟暮的紫金大门后的岁月,比她紧握着朱砂钢笔的每一分每一秒更加青春亮丽,因为那时她可以自由漂浮在海棠与地毯的红,天竺葵与晴空的蓝里,那时走廊上的阳光还是金色而不是大片黏糊的水泥,那时有地下室,却没有惨叫,没有瓶中滚动的黑夜,只有从权力裂隙里、被陛下塞进她宫廷的术士们平静的呼吸,那才是她真正胆敢忤逆命运的时候啊领袖阁下。
后来的人们说她蠢,说她无知,可是在我看来,她那时的鲁莽比怯懦更贴近勇气的美德。她任由外交与军备大臣兴风作浪,无视那位陛下对药水的渴求,只是为了有一天她的碎片能推翻她,终结这无休止的活人祭祀,终结那头老迈动物药水中流淌的漫长生命,但在那些地下杂草骚挠到她的赤脚时,她意识到自己放不下那支朱砂钢笔,放不下对她而言如空气般的权力,对不起啊我的孩子们,她忏悔着,再度启动了药剂磨坊。
当第一瓶由六百名逆臣,她灵魂的千分之一,凝成的药水在那长长的黄昏传递到国王眼前时,他颔首,与座边与他同样年龄的命运耳语几句,于是她重获青春,重获他的神力,就像当年她率军出征时一样,这个被他人巨大的阴影吞没,又说服自己那是她的影子的可悲女人,就这样再一次无可挽回地落入了她命中注定的破碎黄昏。
领袖阁下,当那场暴雨来临时,整座宫廷都陷入了迷幻的躁动。海棠溶解成一瓣瓣嫣红,鸟雀们立在上面欢声歌唱,琉璃八孔笛子呜呜吹响葬歌,霞光色彩的鹦鹉在漂流的金骨窗架上大叫着我们完了我们完了,但这些东西比起她的沉默,一下子都不足为奇了。
她端坐在因地基下陷而得以钻入厅堂的海洋里,端坐在她浮泛着紫金大门、臃肿乐师们的扣子与他们的乐器的世界里,望着那六只相连相杀的豹子在那个男仆怨恨灵魂的驱使下向她扑来,又挥手将它们驱散,然后看向我说,我的先知,我的一百二十岁生日到了吗?是的,大人。
她极凄凉地笑了,在那个雨幕遮不住天边金尾花色彩的黄昏,她第一次露出了自己身而为人的情感也是最后一次了领袖阁下。她想起数年前那个黄昏里我的预言,并向我献上她最后的首肯,您是对的,所以现在请您走吧,不,大人,我不走,为什么?因为我只是弄臣,起义者不会杀我而只会杀您,我和您的帝王一样是不死的,您没发现吗?在您向我乞求未来的十二年里,我已变成了一颗圆形的海洋啊我的帕夏。
您也应该意识到了吧,您和我儿时的那些税吏,那些王酋,那些徘徊在长廊的鬼魂以及我和我的父亲都并无不同,您问前面的都是些什么人?那让我告诉你吧,他们是弄臣,是小丑,他们忍受着权力的文火煎熬,受着不可知命运的鞭挞,在阴郁无光的未来前低声下气,在冰冷无言的事实前摇尾乞怜,他们得到了未来的一点碎片就感激涕零,因为除了荒谬的生命荒谬的存在荒谬的历史外他们什么也不剩,没有廉耻却在受赞颂,没有仁心却在被爱戴,没有真实却被受信任,比起我们,比起被饿死被渴死被打死被您的荣光噎死的我们,只有沉溺在华美现在中的那份勇气和盲目让他们有胆量向我们发号施令。
对,我在说您,我的蝼蚁帕格拉蒂翁.博卡斯比啊,您连您真正的名字都被您的陛下剥去,连您宝贵的善良都被您陛下强加的活人祭祀抹除,就连您最后的反抗也在您自己对失去他权力的胆怯中泯灭,您大可杀我,因为您已无药可救,您大可怒吼,因为这雨声会比您最深重仇恨凝结的咆哮还响亮千倍。
听,快听,他们来了,他们来了,那是您的人民,您的王酋,您的饥饿您的灾荒您朱砂墨水淹死的蝼蚁您青春的尾声,他们正在捣毁您的象牙长墙,推翻您的陈列室,烧毁您的帝王坐过的长凳,闻到它的火葬味道了吗?那里面除了橡木和蜂蜡味,还有权力的噼啪作响声外什么也没有,那只是把凳子而已,而您却向它卑躬屈膝了一辈子啊。
哦,您怎么哭了?还请不要流泪,您丑陋得很,笑一笑吧,因为在不远的将来,他们的领导者会变成新的您,会用他淡褐色如沃土的眼神统治您走后的世界,会偷偷饮下您的药水以确保他自己的永恒,而那时,您已在冥河中浮游了不知多少个轮回了啊。
而现在,我即将向您说出我对您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是我作为占卜师,作为您的弄臣,作为唯一一个享受过您承诺的,被您耻辱地放飞在天际的人的可笑子嗣,向您双手捧上的最后忠言,您听好了,用您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战栗,所有的沉默,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泪水,还有您那两只蜂鸟般的耳朵听好了,您听见了吗是他妈的两只耳朵:
去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