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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时间旅行的杀人回忆(下) | 科幻小说

2022-03-29 16:42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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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桩离奇的命案,一个失踪的女孩,这座历史超过百年的旅馆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警官奉命前去调查,在他的面前,是一桩关于时空的悲剧。

今天,我们为大家带来蔡建峰的中篇小说《亲爱的阿努比斯》下半部分。

本文首发于公号“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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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建峰 | 曾用笔名“无形者”,生于1994,作品集中探讨真实的界限和生命的虚无。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


亲爱的阿努比斯(下)

全文约13900字,预计阅读时间27分钟


在十二点半的时候,高跟鞋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我睁开眼,走到门口。猫眼里出现一个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艾佳像幽静的女鬼一样飘着,没去8228,而是敲了我的门。我等了一会儿,打开它。

“什么事?”

她拎起了手里的酒。

“你喝酒吗?”

“喝。”

我们去了她的房间,墙壁是白色的。艾佳从桌上拿起两个高脚杯,斟满了红酒。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小口喝着。她还是戴着那副墨镜。最打动我的地方是,房间里的电视机开着,这样就不孤独。

我想去替她摘下那副墨镜,但她躲开了。

“别。”她别过头去。

我叹息着放下手,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我们坐在地上,挨着床。她一手绕着头发,一手举杯。那副凄美的神态,让我想到了太阳。太阳其实并不存在,落日余晖只是她举杯痛饮时,灯光下闪耀的酒红色液体。葡萄酒已经在冰桶里冰过了,喝起来寒意深入骨髓。

“那幅画……”艾佳主动开口,“我注意到你碰过它了,上面留有你的指纹。”

“抱歉,我只是好奇。”

“嗯,没事。”她突然问道,“但你恐怕不是赵盈盈的男朋友吧?”

“怎么看出来的?”

“你的无名指。”

我看向自己的无名指,那里有一圈皮肤的颜色比其他地方要浅一些。我惊讶于她的洞察力。

“你结婚了吧?”艾佳问道。

“嗯。”

“老婆呢?”

“死了。”

“有孩子吗?”

“也死了。”

“伤心吗?”

“伤心。”

“恨?”

“恨。”

“恨谁?”

“恨自己。”

“可以和我说说吗?”

“为什么想知道?”

“我需要这个。”

“需要什么?”

“需要被需要。”

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想哭。我的身上有一个隆冬。隆冬里的野兽哭泣着,发出非人的咆哮。我明白它的意思。我体内的野兽在说:我是懂你的,我能理解你。我已经很久没体会到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了。我也需要这种被人需要的感觉。我不需要别人,我想要被需要。

我抬起头,手里的酒冰冷。艾佳笑着,把手放在我的手上。我的手背是热的,掌心是冰的。极致的冷就像一种灼热的痛。我分不清哪种感受更真实。她让我把酒杯放下。我照做了。她的手像小船儿一样开进我的掌心,十指相扣后停下了。我们掌心相对,血液在皮肤下流着。

“你是警察?”

我看着手上的茧子,没有说话。

“说吧。我会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说出来会让你好受点。”

于是我向她讲了一个故事。她拿出画板和笔,耐心听着。

我说,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忧郁的男孩和一个乐观的女孩,他们相爱了。他们快乐得像两个孩子,在沈阳的大街小巷玩耍。他们爱得是如此热烈,以至于没过多久,便结婚了。人到了一定年龄,总是迫于压力结婚。但他们不是这样的。他们不是迫于父母叮嘱或社会压力才在一起的。随着人生进入新的篇章,人终不能像小孩子一样玩耍,我们便称他们为男人和女人。男人毕业了,到公安局工作。日子还算幸福,只是在家的时间比较少。后来,女人怀孕了,生下一个女儿。这个孩子长得很像他,笑起来也很像他。他说,我希望女儿长得像你,因为那样的话长大后一定好看。她却说,像你就很好,这样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就可以对着她想你。男人感到愧疚,但没办法。他的工作能力突出,很快就受到上头嘉奖。局里的领导信任他,器重他。每逢案件陷入困境,他也总能找到线索。他呢,感激领导的知遇之恩,愈发勤恳。可要研究的疑案难案实在太多。男人开始把工作带回家,家中便矛盾重重。有一天,男人在局里接到电话,是老婆打来的。那是一个暴雨天。他赶到学校时,正好看见一辆救护车淌着水,载一个孩子走了。女人见到她,上来给了他一巴掌。他看见女儿握着把手工刀,站在不远处的血泊中哭。他问,为什么。女儿说,那个男生欺负我。他从女儿手里接到小刀,丢到地上,问道,谁教你可以这样做的?女儿说,我是从你带回家的照片里看到的。男人觉得世界像是要毁灭了。回家后,女人把他带回家的所有文件丢到外面,叫他带着这些东西滚出去。她说,你已经见识过我如何爱你,不妨再看看我如何不爱你。他看着满地板的尸体在雨水中发烂发臭,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才能挽回这一切。女人说,你不走是吗?他茫然看着她。他不再是她的最爱,她也不是他的。他们的女儿才是彼此的一切。女人说,好,你不走,我走,等你把东西清理干净前,这家是没法待了。男人捧着那些极其重要的案件资料进屋,他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直到客厅里一片死寂,不久后屋外响起了汽车轰鸣声。他冲了出去,看见远去的车子。他开始追那辆车子,吃了一肚子的灰。他看着后视镜中妻子的脸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女儿趴在副驾的车窗上向他招手。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他打了无数个电话,无人接听。一周后,她们的尸体在郊外铁路旁的沟堰里被人发现。他赶到时,他们不让他过去。他跟那些平日里相处得还算愉快的同事打了起来。他说,那是我的老婆,那是我的女儿。但他们还是不肯让他过去,宁挨上几下,也不肯。他们说,这是为了你好。第二天,他在档案中看到了案发现场的照片,她们是被绑在铁路上,先被碾过,然后才被拼凑起来,丢弃至沟堰里的。凶手至今没找到。后来也有无数个夜晚,无数次孤枕难眠。他时常坐在客厅里不睡觉,角落里的啤酒瓶堆积成山。黑暗中的电视让屋子看起来像闪着荧光的海底。那时他的脸在暗夜里就像一面镜子,映着一条悲伤的缓慢的河流。再后来,他搬到北京工作。离开沈阳的那一天,他发誓再也不回去了。那座暴雨中的城市,下水道里流着的全是他的过错。

我的故事讲完了。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艾佳一直看着我。尽管她的眼睛藏在墨镜下看不见,可我能感受到她的眼神。那种温柔的眼神,像是要告诉我:你说的一切我都懂。我想她是懂这个故事的。我什么也不是。我无聊至极。我意识到这一点。我不知道要怎么努力才能活着。如果连单纯地活着都意味着你要付出努力,我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只想让所有人都滚远一点。我只想让所有那些接近我的人滚远一点。我只会伤害他们,伤害那些试图对我好的人。可真正使我难过的不是这个。我看着她的墨镜,不如说是看着墨镜中冷漠的自己。使我难过的是,我看见一个脆弱的男人,在面对回忆的时候,偏偏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你读过尼采吗?”我说,“更使我难过的是,我会情不自禁去想象我们的宇宙。时间周而复始,现实是永劫回归。在无穷多的时空里,宇宙被穷尽了无穷多的可能。所有的一切都将重复,以同样的连续性与顺序,重复无穷次。我们也被重复,穷尽了一切可能。这样的对话我们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案件发生了多少起?我们只是四重维度里的蚂蚁,沿着时间的球面一遍遍爬行。你要这么做,你要那么做,有时我会想,当初要是别那么做,事情的发展是否就会有所不同。可是,那些让你纠结的小事,那些影响你人生的重大决定,其实都无所谓。早在无限多的时间里,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了。一切都已经发生了,我们只是重复着同样的悲剧,生命从诞生之初就开始表演的这处悲剧。我们不过是一些演员,被放在时空舞台的布景上。我情不自禁去想,一遍又一遍去想,在漫长的宇宙中,我的妻子和女儿,她们困在那个雨夜,究竟死了多少回?”

一瓶酒很快见底,大部分是我喝的。在被过往的幽灵缠住时,我明显又感受到了那种饥渴。那是一种想要抓住什么的感觉,体内空空的,心也空空的,就想要什么东西把它注满。我回忆起酗酒的日子,似乎只有那种酒醉后不知身处何方的感觉,才能让人摆脱重重现实。艾佳的墨镜中,那头醉醺醺的野兽问道;

“你相信鬼吗?”

她怔了一下,将耳边的发丝挽至耳后。

“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能看得到鬼吧?”

“刚才来这的路上,我看见她们了。”

“谁?”

“我的妻子和女儿。”我说,“就在刚刚回来的路上,我看见她们的身影从旅馆门口一闪而过。之前我经常做梦,梦见这里,好像梦见这儿的一切都发生过。可我从没来过这儿。这很不合理。”

“你确定吗?”她问,“那是既视感吧?”

“我不确定。当时我边上没人,我甚至没法证明那不是思念成疾的幻觉。但她们看起来……感觉起来很真实。”

艾佳开了瓶新酒,为我斟满。

“我为你画了副画。你想看看吗?”

我说:“好。”

“添了点神话元素。”她从画板上撕下一页纸。

艾佳把刚画好的素描递给我,上面是一个荒野中踽踽独行的男人,他穿一件帅气的警服,长着一张胡狼的脸。我知道,这就是野兽的命运——在一片高大的芦苇地中,男人凭着灵敏的鼻子,悲伤而徒劳地搜寻。他压根儿不知道,路的尽头,是一大一小两具女性的尸体。远方,风徐徐吹着,像长笛。漫无边际的芦苇荡里,一列火车轰鸣驶过。

“这是什么?”我问。

她告诉我:“这是阿努比斯。”


案件取得突破,是在23日中午。那天清晨,我从被窝中被一个电话惊醒,发现艾佳已不在身边。我又断片了,但不懊悔。醉了才能好好睡。电话是小杨打来的。他彻夜未眠,守在警局,终于等到技术科的人确定死者身份。通过染色体Y-DNA检验,我们基本可以断定,受害人正是罗冠霖,他于2023年五一期间失踪,2024年2月21日前后,出现在旅馆附近的垃圾桶里。唯一无法解释的地方是,他的真实年龄和骨龄差了一岁。我们猜测是骨龄鉴定存在一定误差的原因。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称不上惊喜的插曲。法医在那本书里意外发现一根健康的带有毛囊的头发。我们赶紧让人将它与数据库中的DNA信息进行比对,目光所及却是一片空白。有好几次,我都觉得真相就在眼前了,却怎么也抓不着。我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凶手调戏般地对我们吹上一口气,然后溜走,躲在暗处发笑。

近来,我总有一种错觉,好像有人偷窥着我。更奇怪的是,走在路上,坐在面馆里,时常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即人们所谓的既视感。我刚来鹏安的时候,这种感觉还若有若无,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它对我的影响却越来越强烈了。譬如说,小赵打电话通知家属时,我好像预知了他的神态、动作和说话的内容。但实际上,这一切都是在发生了之后,我才感觉自己是又经历一遍。在电话里,罗冠霖的父亲提出想和我见一面。他说自己已经买了最快的一班高铁,将于中午12点15分抵达鹏安北。

我们约好一点在茶楼见面。首都时间13时13分,罗严栎出现在包厢门口。他进来后,先是看了小杨一眼,然后坐下。他提出下午想去看看儿子一眼,我们同意了。我让小杨去走流程。然后他看了一眼四周,把一只手机交给我。我说,这是什么?他说,这是我儿子的手机。我说,你儿子失踪前,难道还不带手机?他说,带了。我说,你儿子都失踪了,手机为什么还在你这儿?

于是他回忆起半年前,当时罗冠霖失踪后,夫妻俩找得焦头烂额,觉都睡不好。这手机是某一天被人存放在丰巢快递柜里的,存入号码是罗冠霖的手机号,取出号码是罗严栎的号码,存放时长是24小时,小格口,存好以后,丰巢的微信公众号便会自动提醒他存入成功。小区监控未曾拍到任何画面。罗严栎从快递柜里取出这把手机时,仍以为这是儿子给自己的一个讯号。手机并未上锁,似乎是故意如此。他打开罗冠霖的手机,上了微信一无所获。是他的妻子发现的,罗冠霖还有一个小号。通过在设置里切换微信账号,她开启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在那个兽化的世界里,罗冠霖心中的黑暗就像阳光下糜烂的沟渠,散发着腐败的热气。令她害怕的,并非是这种恶意,而是相处二十多年来,你从没真正了解过你的儿子是谁。现在我打开手机,看着罗冠霖,感到胃里一阵翻涌。手机里全是一桩桩赤裸的交易。我看着那些露骨的字眼,顿时领悟了一切。

——赵盈盈为什么全国到处飞?

——因为援助交际。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罗冠霖控制她这么做。

——赵盈盈喜欢罗冠霖吗?

——未必。

——那她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

——因为愧疚。

——罗冠霖知道韩安的事吗?

——极有可能。他很好地利用了女孩心理上的创伤。

——罗冠霖为什么要逼自己的女朋友做这种事?

——就是因为没钱吸食笑气。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觉得要是能让韩安不死,和他在一起也可以。罗冠霖和他长得像。

罗冠霖的父母的结合是一桩政治联姻,而他的诞生正是他们为彼此牟利的结果。人在十几二十岁这个阶段,习惯以自我为中心。我想象,他这样一个人,在严厉的家庭教育中长大,有朝一日终于离开了控制他多年的父母,身心便得到完全的解放。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太过于新鲜了也不一定。也许他是压抑得太久了,所以才会有爆发。也许他是质疑起自己的存在,所以才有堕落。也许他崇拜并恨着自己的父母,所以才把这种控制转嫁到自己的女友身上。我们大可以洋洋洒洒写上数千字,根据沃尔特·雷克利斯的犯罪学遏制理论分析罗冠霖的变化原因。然而,所有这些“也许”,所有的假设,都不能为他的所作所为开脱。事到如今,罗冠霖已经死了,我们永远不能知道他是如何一步步变成如此的。全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体会父母的爱,严苛的,宽和的,漠然的,热情的,但每一个都会有自己的路,每一个都会有自己的境遇。

我还想起了我那死去的女儿,修补一切的冲动前所未有的强烈。我在想,如果她还活着,正要步入青春期。我想知道她的人生,我想看着她好好走路,我热爱并渴望她能在这世界上好好活着,犹如纯洁的蒲公英,离开父母,创建新的家庭。但与此同时,我又害怕她遭遇赵盈盈和罗冠霖的结局。如果她像赵盈盈一样遇人不淑怎么办?如果她像罗冠霖一样自甘堕落一直坠下去怎么办?这个世界充满恶意,外部世界充满恶意。我害怕这个世界。我永远不会知道我认知里的那个孩子,长大后会描绘出怎样一副风景。这样一来,我那荒谬的内心便有了庆幸。我庆幸她没能长大,没能生活,没能步入外界,被一整个世界的恶意包围。上个月,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对我说,不要为自己拥有这样的想法感到罪恶,这只是你在明知错误无法撤回的情况下,内心做出的自我安慰。但我还是为自己抱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内疚,自觉丑陋。

罗严栎说:“我还记得冠霖考上震旦那一天,我们全家都很高兴。可是我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才会变成这样?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

我说:“学历不能过滤人渣。你的儿子就是一个人渣。”

于是他就跪下来求我,求我一定要抓住凶手。

我说:“会的。”然后让他站起来,坐好。

罗严栎坐在桌边哭了起来,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有这么大的悲伤。这个头发乌黑的男人发根处有一片斑白,原来全是染的。可问题还是没解决。杀罗冠霖的是谁?DNA检测的结果告诉我们,那是一个男性。失踪的赵盈盈又去了哪里?

“昨天在星沙,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这事?”我问。

他把脸埋进臂弯,梦呓般说道:

“败坏家族名声,对我老婆不利。”

“我懂了。儿子没了,还能再生。老婆的仕途毁了,才是真的玩完了。可你今天为什么又特意赶来告诉我?因为确认儿子死了就良心发现?”

他抬眼看我,他的嘴唇哆嗦着,泪眼婆娑。

“我遇鬼了。”

“什么?”

“有个人找上我,说他知道这事。”

“那人长什么样?”

“一个驼背、塌肩的老人,头发很长,很乱,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罗严栎告诉我,那是一个冷酷无情的暴君,不知怎么,就闯进他的办公室。那个老人说自己知道一切,说知道罗冠霖都干了什么事,他要罗严栎向饭桌上认识的那个侦查员交代一切。当罗严栎大叫着喊人把他赶走时,那些落在他身上的手一下子都苍老了,撒手又恢复年轻,就好像时光在一瞬间流逝又回转。老人耷拉着脑袋走了出去,没有人敢拦他。

这时我基本已能断定一切。联想起22号晚上的经历,还有那家19年关门的五金店,我知道——尽管难以置信且违背常理——时间以某种方式交错了。罗冠霖是2023年五一期间失踪,五一期间死亡的。他的尸体被丢弃至一年后旅馆旁的垃圾桶,中间跳过了一年,这就是为什么骨龄鉴定比他的真实年龄小一岁。

出来后,我让小杨去联系韩安的家人,让他们做染色体Y-DNA检验。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我知道,那根带有毛囊的头发,必将和韩安的父母匹配。2019年初,韩安和赵盈盈十八岁,正在念高二,很快就要经历那次改变他们一生的时间。我猜测,这种匪夷所思的时间旅行,应和旅馆有关系,艾佳一定知道些什么。

在海景旅馆的8228号房间,那里藏着我们所有人的过去。


十一

路的尽头是一座旅馆。一座灯火通明的旅馆。晚照下的旅馆一片凄凉。我站在人和车的流水中一动不动,看见妻子和女儿背影消失在门后头。

南方的冬天,又湿又冷。

我走到路的尽头,推开门。前台没有人,很空,阳光透着窗格子斜斜洒入室内,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纤尘。我看见我的影子爬到墙壁上,桌子上的迎客铃反射着光。我开始呼喊妻子的名字。无人回应。我又一次点亮手机,找到妻子的号码。妻女走后,我的心已经死了。但我还是一遍又一遍拨打它。在空洞的内心世界,这个号码已是所有,它承载了我的过去——一切有关生活的欢乐与悲伤,都随着妻女的离去而消散了,余下的只是虚空。虚空的虚空,只是虚空。我是一具尸体,一具无知觉的尸体,平静,麻木,什么都感觉不到,再没什么能失去。

我按下拨号按钮。不可思议的是,它响了,就在这栋楼里。铃声很遥远,像风中传来的呼唤,隐约还能听到有人在唱歌。很稚嫩的童声。唱的是一首儿歌。声音把我引向二楼。上了电梯,我看见一条羊角辫,从走道尽头甩过。8227是我的房间,对门原本住着赵盈盈。我推门而入,屋里什么人也没有。你相信鬼吗?我想我是相信的。这不是做梦,自我的存在前所未有的清晰。不知从何时起,我倒情愿鬼是真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什么了。

墙上的钟坏了,时间是20时19分。门在这时被关上了,也许是风又调皮了吧。房间里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画,里面是一个悲伤的妓女,年轻,漂亮,张开腿,坐在床上自慰。上次来的时候,我没注意到这个。这是艾佳的手笔,很典型的她的风格。画里面的那个女孩我认识,正是赵盈盈。我想她一定给她讲过自己的故事,就像我一样。艾佳为这个迷失的女孩儿画了一幅画。在画里面,赤裸的女孩仰着脸,眼睛微微眯着,看似享受,眼角却微微变形,向下滴落真实的墨水。如此一来,女孩就是在哭。我伸手去摸她的眼泪,发现墨一般的泪水还没干透。

一阵真实的晕眩袭击了我——画不见了;洁白的床铺上,胡乱摆放的枕头不知何时已归位;被子干净得像张白纸,没有一丝褶皱。我推开门走了出去,发现门口的警戒线也不见了。我走下楼去。在一楼的前台,那儿没有人,桌上只有一本《遮蔽的天空》。我翻开其中一页,念了出来:

“我们所痛恨的,就是如此可怕的准确性。但因为我们不知道死亡何时到达,所以会把生命当成一座永不干枯的井。然而,所有事物都只出现一定的次数,并且很少,真的。你会想起多少次童年中,某个特定的下午,某个深深成为你生命一部分的下午。如果没有它,你甚至无法想象自己的人生。也许你也会回忆吧,甚至可能没这么多。你会看到满月升起几次呢,也许二十次。然而这些都是无限的……”

旅馆的电话铃突然响了,很刺耳。电话挂在墙上,是一台红色的固话机。我接了起来。电话里传来一道很浅的呼吸声,除此之外没人说话。我说,喂?那人就把电话挂了。我刚要走,电话便又响。我接起来,说,你好?那人又把电话挂了。电话第三次响起时,我不耐烦了,便说:

“你他妈到底要干嘛?”

“不要再找我了。”

“什么?”

“不要再找我了。”

“赵盈盈?”

“今天是情人节……”

信号断了一下,很模糊。

“你现在在哪儿?”我问。

“不要再找我了。”她挂断了电话。

我冲出门去,忽地被一阵强光定住。外面是个大白天,阳光前所未有的耀眼。在不真实的太阳底下真实地行走,犹如经历一场可怕的梦魇。我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动,耳鸣,心悸,胸闷,双眼发黑。当感官的潮水退去,我又看见那家五金店。我问老板,今天是何年何月何日?他用看疯子的表情看我,说今天是2019年2月14日。19年的情人节,有一个叫韩安的学生在荒山上自焚,关于他自杀的说法众说纷纭。

莞城就在鹏安边上。我赶到时,找到了赵盈盈就读的那座学校,在附近看到一座荒山,那时天都黑了,火焰在山上燃烧,男孩孤独地在山顶站着,哀伤地看我。半山腰上有一道踉跄的身影。女孩冲入火海拥抱男孩的时候,我看着那两张熟悉而陌生的脸,从未想过我与他们的第一次相遇也将是诀别。

“韩安,赵盈盈,快下来,危险!”我喊道。

男孩和女孩没有理我,他们哭着,笑着,看着天空,任凭火焰把他们两个人吞没。其实我并不打算逮捕他们的。人不是因为喜欢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活着不是因为这个。我当警察并不是想治愈任何人,我自己都已经支离破碎,我没有能力去做这个。我当警察,正是为了成为弱者的同谋。

我要同世界上那些被压迫的人站一起,我想向这些被忽视的存在传递这样一种观点,那就是不管发生什么,我都看着你们,与你们同在。我想表达我的愤怒、我的悲伤、我的迷茫,我想说有我和你们在一起,就不是孤独的。尽管这个世界并不如我们想象的那么美好,但如果能站在一起,感同身受,察觉到“啊,原来这世界上还有人支持我啊”,那应该也就不会那么孤独了吧?我把我的职业生涯视为一种反抗。反抗现实。反抗不公。反抗孤独。笛卡尔有一个举世闻名的命题:“我思故我在”,把思想提高到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存在的唯一标志、唯一条件。加缪在《反抗者》中,则提出这样一个命题:“我反抗故我在”,将反抗视为人之所以为人、人之所以存在的标志与条件。我想反抗的是一种虚无,自我的不可预见性摧毁了一切,可哪怕是坟墓或是废墟,也有无节制地爱的权利。

过了许久许久,我走进自焚现场,分开那对焦黑的情侣。他们在火中像叔本华的豪猪一样蜷缩,互相取暖,又努力保持距离。这让我想起了加缪的某一句话:“在隆冬,我终于知道,我身上有一个不可战胜的夏天。”

我抬眼望天。天空太过灿烂,让人头昏眼花。太阳出来了。我想夏天很快就会到来,但有些人未必能看到了。


十二

我最后的想象之旅,始于海景旅馆的8228号房间。

在一切故事的起点和终点,我先是看见一个女孩,她在窗边站着,看着天空。天空是低沉的,云朵灰蒙蒙一片,阳光从云缝间掉下来,像没有希望。女孩感到抑郁,想死。后来她推开门,发现了旅馆的秘密。从此这个房间多了一个早已死去的男孩,是女孩从过去带回来的。这样就有两个人一起看着天空,不孤独。

女孩说,冬天的太阳真美。

男孩说,你长大了也很美。

女孩说,可我已经变脏了。

男孩说,你永远是干净的。

女孩笑了,把手放在男孩手上。那一瞬间,她的手起了火焰,疼得她撒了手。男孩把手放在女孩手上,他的手先是变成一团焦黑,然后化作粉末。男孩举着没有手掌的胳膊,女孩躲开了。消失的手掌又回来了。于是他们明白,在彼此身上,流动的是独立的时间。

女孩说,我想抱抱你。

男孩说,我们要保持距离。

女孩说,可是我很想你。

男孩说,你会死的。

女孩说,我早就想死了。

男孩说,你要好好活。

女孩带着男孩在旅馆住下,过起了几天神仙般的日子。如今她已大他五岁,但两人交谈时,仍可倾心。男孩还是那个男孩,女孩已经不是那个女孩。男孩像真正的男朋友一样照顾她,女孩好像又变成了五年前的那个少女。他从自己的世界中逃了课,从她口中知道了后来的一切。他们在同一张床上睡觉时,隔得远远的,做着不同的梦。

一天,女孩夜里做梦,尖叫着醒来,抱着膝盖哭泣。男孩问,怎么了?她泪流满面,说,我梦到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人不能回到过去。男孩说,这是真的。男孩看着女孩掉眼泪,心疼得要命,却不能为她拭去泪水。男孩的心中有一个计划,仇恨的种子是在2024年的情人节种下的——23岁的赵盈盈回到过去,和18岁的韩安再次相遇的日子。

又一天,女孩从梦中醒来,发现男孩不在身边。她以为发生的一切果真是在做梦,现在梦醒了,都消失了,便在枕边哭了起来。她哭得是如此伤心,汹涌的泪水夺眶而出。她以为自己又失去他了。到了晚上,男孩回来了。他推门而入时,拎着一个行李箱,脸色苍白,双眼无神。她不管不顾,想冲上去抱他,却被火烧得皮肉翻卷。男孩把她推开了。这时她才注意到他的身上泛着血腥。

女孩问,你去哪儿了?

男孩说,肚子饿了,买了点眉豆糕。

女孩说,不要骗我,你答应不骗我的。

男孩说,我去了2023年。

女孩问,你去那时候干嘛?

男孩无话可说。

女孩又问,23年什么时候?

男孩说,五一。

女孩看着那个箱子,已经知晓了一切。

男孩说,我想结束这一切。

女孩无话可说。

男孩说,我先是去了2022年,赶在你们相遇之前,想结束这一切。

女孩看着他,眼泪一直不停地往下流。

男孩接着说,但我杀不死他。只要我想杀他,我就是不真实的。

女孩说,悖论。

男孩说,对,就是那个。如果你们没有相遇,你就不会来这家旅馆。

女孩说,如果我没来这家旅馆,就找不回你。

男孩说,如果你找不回我,我也就没法回到过去,杀死那个人。

女孩说,我在想什么是真实的,什么是自我。

男孩说,自我是他人和周围环境的碎片的集合,自我是过去每一段经历的叠加,自我是以前的那个你潜移默化变成今天这个你。

男孩说,我想让你不要遭这份罪,但不行。我只能让你少受点罪。我加了他的小号,跟他说我知道他做的所有事。我把他约来鹏安,事情处理得很干净,挑的时间点也很妥当,不会让你受牵连。

女孩问,为什么我们不能就在这家旅馆好好生活,共度余生。

男孩说,我不想要这样,我只是一个死人,我们触碰不了彼此,你值得更好的人生,你该更好地活下去,完完全全地,摆脱过去的阴影。

女孩说,这会儿我就已经很知足了。

男孩说,但不快乐。我想你做一个快乐的赵盈盈。

女孩说,那样的赵盈盈已经不会有了。后来我看天空,看过那么多的晚霞,再没晚自习前我们一起下课的那个那么美。

男孩说,我要走了。

女孩问,去哪儿?

男孩说,回我的时间。

女孩问,为什么要回去?

男孩说,和我在一起,你永远无法快乐。

女孩问,所以你这是嫌弃我?

男孩说,没有的事。

女孩说,我已经不清白了。

男孩说,还记得老舍的《骆驼祥子》吗?祥子得了脏病后,想着去找为了家庭被迫卖身的小福子。祥子刚进城的时候可是最在乎姑娘清白的,可如今的他也不是清清白白的了。我杀了人,你卖了身,我们就像祥子和小福子一样,谁也不比谁高贵,内心已经破碎了。

女孩说,我当然记得这个故事。这书是高二上学期我们一起看的。

男孩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我没资格嫌弃你。但其实是,不管有没有资格,我嫌弃谁都不嫌弃你。

女孩说,如果你不嫌弃我,那就别走。

男孩说,好,你说不走,那就不走。

但有一天,男孩还是悄悄走了。他回到那个属于他的世界,在那段属于他的时间,独自一人,向山上行走。那天是情人节,2月14日。放了假,学校的后山一个人也没有。他低着头,匆匆朝山上走着。在上山前,他已经留下一封遗书,告诉世界:就让大火烧去所有的丑恶。那丑恶不仅是罗冠霖的,还是他自己犯下的杀人罪。他觉得自己是丑恶的,不堪的,可怕的。他的手上只有一矿泉水瓶的汽油,那是最后的净化手段,用来焚毁自己的一生。

男孩在山顶自焚的时候,看见山下的女孩正往山上跑。他在火中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错误不能被撤销,到头来你只能接受现实。他平静对她摇头,不怕死,也不怕痛。他料想,火焰应该伤害不到她,独立的时间像一层气泡鳃一样贴合她的存在。远在火苗落在她身上之前,要经历一段时间流逝。他想五年后这场熊熊燃烧的爱火也早该熄灭。与此同时,在山下,又出现一个男人。他挥着双臂,大喊道,韩安,赵盈盈,快下来,危险。那时女孩已经到了男孩的身边,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与他忍受这不知是爱是罪的业火。男孩想甩开她,不想看她死。但女孩一点儿都不害怕。五年前,他们有过关于未来美好生活的约定,但从未真正在一起实现。时隔五年,女孩又一次见到男孩。她终于可以放心抱住他了,哪怕火焰烧得再疼再痛都不撒手。两人的时间开始同步。她在他的时代,经历火一样的伤痛,像凤凰一样重生——时间在她身上倒流,她受过的伤、流过的泪、被压迫的屈辱,全被大火烧去了,她又成了那个18岁的女孩,在2019年的情人节,生命再度流动。于是,最后,两人都不挣扎了。他们并肩站立,笑着,哭着,看着天空。天空是低沉的,云朵灰蒙蒙一片,阳光从云缝间掉下来,像没有希望。

在火中,男孩问,你说会有来生吗?

女孩说,会有的。

男孩问,来生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女孩说,一定会见面的。

男孩问,见面了还能认得彼此吗?

女孩说,当然认得。

男孩问,那时我们就在一起吧?

女孩说,我替来生的我答应你的追求。

男孩问,那来生一定幸福吧?

女孩说,来生我们一定幸福。

男孩说,其实我不想要来生,我就想要这一生这一世这一辈子,和你在一起。

女孩说,傻瓜,我们现在不就已经在一起了。

男孩说,他们说青春期的恋爱不能当真。

女孩说,别听大人们胡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真的。

男孩说,嗯,那我就不只想要这一生这一世这一辈子……

女孩说,什么,你大点声,我听不见。

男孩大声地说,我不只想要这一生这一世这一辈子,我想要生生世世和你在一起。

女孩说,好啊,我答应你。

火焰已经烧到他们的脸上了,可是好像一点儿都不痛,因为他们还在说话。

男孩说,好疼啊。

女孩说,别害怕,我陪你死。

男孩说,但我最后还有一个问题。

女孩说,你的问题怎么那么多啊。

男孩说,可我从没问过你这个。

女孩说,你问吧。

男孩问,你爱我吗?

女孩说,我爱你。

男孩说,嗯,我也爱你。


十三

想象的最后一块拼图,落在十字路口的那家肯德基。

到了深夜,我不睡觉,站在镜前看自己。以往,每到一个新的地方,我都指望电视机冲淡那种陌生。但今晚,电视是关着的,屋里的灯也全熄灭。我站在镜前,开灯,关灯,开灯,关灯……我在想韩安和赵盈盈,在想罗冠霖,后来开始想妻女。我在想自己的事。我想知道如何控制旅馆,回到自己想去的过去。我看着镜子等天亮。排除一切杂念时,看见镜中的野兽是一片虚无。你有多久没睡过一场好觉了?不知道。很久了吧?好像妻女离开后就再没好好睡过。何必要睡呢?你不要睡觉,你千万不要睡觉。你一睡觉,就会看见旅馆,还有生命中在乎过又失去的事物,她们是你这辈子仅有的幸福,也是挥之不去的噩梦。长久置身于焦虑之中,被无助和恐惧的情绪包裹,对存在的缺失和生命的不确定性的惶恐,令人狼狈得像条狗。你做得不够好,你完全可以做得更好,你必须做到最好,可是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你完全不知道,没人教过你这个。如果做不好就去死吧,我这样想着。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这话是海明威说的。我实际上早就不是为了自己活着,我还活着是因为没找到杀害妻女的凶手。可是,如果我这辈子都找不到,那该怎么办?我感到惶恐。

凌晨三点,不敢睡,便决定下楼走走。我去了前台,那里还是没人,桌上的书换成了黑塞的《荒原狼》。我没有看书的欲望,我的心静不下来。我在想,那个长得像胡歌的男子哪儿去了?他对旅馆里发生的一切知情吗?对于我们的存在会有答案吗?

我饿了,出了门。这个点儿只有肯德基还开着,那里专门收留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一个干净明亮的地方,住着一群双眼迷茫的人,他们的眼球布满红血丝,说话时自觉压低声线,生怕把城市从夜里惊醒。我点了一碗蘑菇汤,打算在这里坐到天亮。我想我们都是肯德基里关着的孤魂野鬼,一待天亮就被放出来,重新投入各自的生活。

然后我在收银台处看见了他,那个驼背、塌肩的老人。他不点餐,就站在一旁看我。我端着餐盘找位置时,他跟着坐了下来。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认真打量他。老人长得就像我认知中的野兽, 我看着老人的脸,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我看着他的毛发杂乱无章,身体颀长,眼神充满狼性。他让我想起艾佳画里的那个男人,穿一身体面的衣裳,在芦苇荡里孑立。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认真打量他,但绝不会是最后一次。我知道,这个老人就是我,他来自未来,回顾过去。以后,我会在镜中看到这张脸,无数次。

“我快死了。”老人说。

他看起来很难过。应该有七老八十了吧?真可怜,当这么个老人。你一定很孤独吧?我想安慰他,或者说,安慰自己。当我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野兽显现了,我的手背迅速苍老。现在它们看起来一模一样,简直就是完美的复制品。于是我明白,这么多年来,原来那蛰伏在皮肤底下的野兽,就是死亡。阿努比斯是死亡的隐喻。

“是肝方面的问题。”他接着说道,“我喝太多酒了,停不下来。”

“对不起。”我说。

他笑了。

“我不是来听你道歉的。”

我看着他,眼神悲伤。桌上有一只蚂蚁,我用手指把它碾死了。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想帮它,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帮它免去长久的痛苦,从渺小的肉体中解脱。它不过是一只蚂蚁,千千万万只蚂蚁中的一只。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我又情不自禁害怕,如果连死亡都不能带来解脱,该怎么办?

“我想来看看你,仅此而已。”他说,“照顾好自己,好吗?”

我跟他说:“谢谢。”

他不说话了。

我问:“所以到头来,凶手找到了吗?”

 他说:“你会知道的。”

于是我又想问他后来过得好不好,想知道自己未来的处境如何,是否还能幸福,但最后,我什么都没问。时间终究会我告诉我一切。我想我已经得到了答案。他就是这些天来,我总是觉得一切似曾相识的根源。我们的大脑是一样的,不同时间段的肉体栖居着同样支离破碎的灵魂。

老人走了。我们的对话,仅此而已。

我也走了。路过酒吧时,又碰见那个年轻的女孩。我觉得孤独,便把她带回旅馆。我们谈拢了价钱,其实我是想找个人聊天。进屋后,她却迫不及待跪了下来,扒我的裤子,像要表示臣服。我觉得悲哀。证件从裤兜里掉了出来。她捡起来一看,脸色变了。我说,别害怕。她说,警察。我说,嗯。她对着我的两腿之间掐了一把,夺门而出。由于疼,我倒在地上,眼泪簌簌流下。悲伤一旦决堤,便怎么也停不下来。虽说是在哭,但感觉前所未有的良好。

我穿好裤子,边走边流泪。我爬上步梯,一个人在天台晃悠,发现这座哄闹的大城市,到了夜里只剩下我一人。我觉得孤独,但孤独也叫人好受。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我想你真是悲哀,在这世界没一个地方好去。活在这世上,想尽量潇洒一些,可是人太笨拙。我站在天台边缘,往下看风景。大海啊,你全是水。我想象脚下是汪洋,我在孤岛上坐着,有人喊我回家。虚空的虚空,我们所承认的虚空,我们所否认的虚空,全都是虚空。

天上开始下雨了。我听见身后有高跟鞋的声音。我回过头,看见前台像侍者一样撑着伞,头发都被淋湿了,伞下站着一个衣着整洁的红衣女子。这时我就明白了一切,明白一切都是人的选择,可选择也是一种自我的幻觉。没有自由意志,没有选择,一切似乎都是被安排好的。

“8118展望的是未来,8228留恋的是过去,控制时间的秘密在于墙上的钟。”穿红色连衣裙的女子如是说。

至此,我的推理完成了。

我走过去,想替她摘下墨镜。艾佳避开了。我执意要去摘她的墨镜。这一次她没有反抗。墨镜下是一双悲哀的眼,眼周爬着黑眼圈,眼球布满血丝。也许是受了光的刺激,正簌簌滚落着眼泪。出于某种微妙的预感,我用手指轻轻去触碰她的脸。手指消失了,不是化为枯骨,而是迅速变小、变稚嫩,最后沦为虚无。

我在想,从1938年到现在,我的指尖跨越了多少年的时光?我知道,我是再也离不开这里了。在海景旅馆的8228号房间,那里藏着我们的过去。我想回到十年前的沈阳。如果我能回去,我想我不会把他交给警方。我会亲手毙了那个畜生,让他感受这么多年来我所体味的痛苦。可是当我这样想,我又突然发现,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找不到凶手的原因。原来困扰我的一直都是自己。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一切都是命定,凝望深渊的人,终将会被深渊吞噬。

故事的最后,穿红色连衣裙的女人用她的亲身经验告诉我:

“一个人要是在黑暗中待了太久,就再也见不了光。”

我想她说的是真的。

到头来,我也成了凶手。

(完)

编者按

悬疑探案小说,与科幻的结合并不容易。当真相揭开的那一刻,作者关于时间旅行的超现实设计,宣告了这场作者跟读者的推理竞赛,并不在一条公平的起跑线上。但在真相揭开前,一切已经被精心铺垫了起来,旅馆的悠久历史,女孩的曲折经历,和主人公自己的人生遭遇,在这篇小说中描绘了一幅充满细节的人生画卷,足以让人唏嘘感慨。

——宇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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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宇镭  

题图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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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时间旅行的杀人回忆(下) | 科幻小说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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