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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德风化林泽篇【二】

2020-06-28 05:55 作者:天热的时候陪赛诺  | 我要投稿

草堂中,三人合围粗的十二根五色木,把高阔的香茅尖顶稳稳撑起。四面原本缁朱兽型纹样织就的六十幅毛布此时俱卷起,只剩三面金茶色的竹帘直垂到地。今日天气甚好,堂里泛着花香与果香,无尘的草席上依次分列几排坐垫,延中轴渐渐散开。负责此事的族人甚是有心,让大家坐得既融洽又不至于紧凑。

风贞候在门外,不露声色地审视着所有来者,待其都坐定后,转头轻轻同阿离说:“阿离,草堂乃机要之所,非相关者禁入。你还小,先去别的地方玩吧。”

“哦。”阿离有些不舍地看了看风贞,又瞟了眼堂内,忽地眨眨眼笑嘻嘻地转身跑掉了。

堂内依诺耶劳已然危坐于正中,面向大家,微微点头示意同每人打招呼。风贞这才快步绕至其身旁跪坐,肃然无语,心中却早已了然此次议事怕是将横生事端。因其早间闻赢丘急急报来今日有执鹰旗者入寨,怕是与自己在林氏国的所行之事相关,且静观其变吧。


堂内各分部约百余人,悉数正坐静候。依诺耶劳眼神低垂,双手合握于腹前,声音不大却沉稳、直传至堂内任何一个角落。这是议事前代表部族对上天与祖先默念的一段话,目的是让大家抛却偏见,诚心与他人交流解决问题。每一句每一个词,都是经过百年传承下来的精华,随着音调的起伏高低,春风化雨般浸润每位族人的心田。

风贞虽摄百揆之位,但自小入山学艺,未曾参与过很多这样的议事活动,只是偶尔回来的时候随母亲身边听学过几次,倒也都熟记于心,不觉默默地在心中同念。每逢这样的时刻,她总觉得离母亲很近,像是住进了那人人口中的“耶劳”的心里。

看着众人低头恭敬的样子,她于眉间更添几分慎重。顺着这些头顶向上,入眼的便是这草堂正中悬空的青玉玄鸟灯,清雅朴拙,历万年不灭。一颗栩栩如生的鸟头昂扬面向草堂正南入口,弓翅高翚。据说这灯从上古时期已在,是他们弇兹合雄氏始祖伊萨姆那造出的,给人们带来希望和幸福。这样美好的希冀却在这万年之中为求火种不灭而历经无数劫难。如今望去,风贞只觉得那丝丝萦绕的玄色尽透淋漓的鲜血。

“……青鸟极目,雏鹊共暖,诚赖各位既能诸事洞察,亦可襄助共进……”

耳畔母亲的祝祷引语已经结束,风贞留意起面前的诸位长老、首领和辅政官员。

坐在右手西边的是三位长老。后排则是众多辅政官员。其中两位长老均已耄耋之年,花白的长发上坠饰着玉石彩羽,直垂落地,俱白色长衫,玄色神鸟纹饰于袖口,竟是纤尘不染。为首的苍月长老已经老得没牙了,眼神却出奇的好。想来是年轻时弓射本领不凡,如今也常常上山的缘故。看着他习惯性扁扁没牙的嘴巴,风贞心里只觉好笑,脸上却不敢露出分毫,是怕被他老人家看到。旁边的泠长老牙口到甚好,据说前些年居然长出了一副新牙,让人称奇。此刻她正在闭目养神,双手搭在腹前,两个大拇指互相绕圈圈。

“呵,脑子里又弯弯绕了吧。且看你一会儿要说些什么。”

风贞心里嘀咕着。不自觉间被泠长老旁边的一只袖子惊到了,眼睛略睁大了些许看。只见那袖子白色部分已然蹭了一大块污渍,这么邋遢就进来议事的不是那个新任长老还能是谁?妘清,我还当真小瞧了你这全无忌讳的本事啊。风贞感觉自己已经是在咬牙切齿的状态了,赶忙收敛心神,暂不去和这个叫妘清的人计较,待议事结束再好好和他算账。这草堂之内的规矩须得人人奉守,岂容轻慢。

提起这妘清,到是个百年难遇的人物。他本是妘姓族人,因其母亲与少昊帝君清阳的姐姐昌仆是好姐妹,昌仆生颛聆,所以妘清自小便跟随颛聆在蜀山湖一起学习玩耍。帝君清阳十分喜爱这个侄子颛聆,如今已让这十几岁的少年随自己于帝都辅政。妘清则一直伴在颛聆身边,也是去年才因帝君之命来到这三柯氏中的魁隗林泽府地。三柯氏自古分大鵹、少鵹和青鸟三支族。因此时三柯氏各部皆尊大鵹魁隗氏的依诺耶劳,妘清自留在耶劳身边才能对这三柯一族远谋深策。妘清儿时痴迷天象,于其族蜀山顶建木立表之时,便已深得历法奥义,各时程序与谋划也熟稔于心。族人皆以为奇。小小年纪却办事妥帖周全,亦能思虑他人所未明见之处。过目不忘的本领更是让他自小就担起了各类跑腿与部寨间的交涉任务。却因其重目的而轻人情,常常为众人所诟病。他到依旧我行我素。

风贞瞥一眼正挺身直背望向耶劳的妘清。只见他剑眉微锁,白净的脸上带着些许疲惫,眼中依旧熠熠生光。风贞轻吁一口气,便看向左手东边众人。这东边皆是各部首领,以少鵹和青鸟两支的代表为首,后面则是天芎、天皇、天齐、天乙、天阳、天幽、合雄、候鸟、候虫、雷雨部的十部头领及手下。

话说这少鵹首领合燕和青鸟首领乌冕皆为母亲自小的死党,三个女孩儿曾同在合黎龙首山上学艺,脾气秉性虽各不相同,却是坚不可摧的“三柯龙首”。因为这龙首山自古便是天下诸部遣幼子幼女学艺之处,不乏天才与精英。能担起“龙首”之名的,却得身经百炼,出类拔萃。

此次来议事的是少鵹的代表天水,与青鸟的代表岩上。这天水与岩上其实均比各自首领年长不少,沉稳随和亦不乏身为男子的英武之气,常年往返于其本部与林泽府地之间。天水长髯美目,乍看上去竟比耶劳还显年轻几岁,各部寨多有对他爱慕的姑娘。他是在风贞很小的时候就常来议事的。到如今,风贞也还模糊得记得,他曾和母亲吵过有且仅有的一次。只记得他从屋里走出来看到风贞时,愣了愣,又满脸心疼地抚了抚她的头顶。所以记忆中风贞一直觉得天水是个有脾气但也温柔的人。要知道她从未见过什么人忤逆过耶劳,更莫要说吵架。而这个岩上,也是风贞从小跟着玩耍的大叔。每次他来的时候都会带好多好吃的和新奇的玩意儿。虽说岩上平时不修边幅,但每次出任务与议事时却像换了一个人,所以记忆中幼时的风贞每次都等他换了衣衫,头饰,才会同他讲话。因为她知道工作中的岩上是极认真的,生怕打扰了他。

这各部首领、百官的衣衫头饰皆不相同,却高低有序,浓淡相宜,人人面目可亲,风采悠然娓娓华音。一时间风贞竟觉得这草堂之内也尽是风景。

只听得各部首领纷纷报出其所求所虑所疑惑之事,呈于堂上一一商议。官员亦会提出各类外事议题,与各部首领你一言我一语地谋划并记录。人声此起彼伏,或洪亮或温和,或清脆铿锵,或内敛沉稳。

耶劳端坐安详,稳如山岳,玄木杖立于身侧玉础之内,威慑于堂。此玄木杖名曰“藏风”,原是天地灵根,聚气护灵,历任耶劳所亲传至今。其头如鸟、足如喙,通体黑红油亮,纹理绮丽似鸟羽。依诺耶劳此刻正手抚木杖,眼神低垂,双目微合。她久居此位,只需听得每人头一句便知晓他们要争论探讨些什么,大部分时间皆静观不语,只待做决定时,讲上一句,若是内容过于繁多,便给风贞一个眼色,让她代为表述。因此风贞坐其身后,半刻都不敢怠慢。

此时正是泠长老接着天水关于少鵹增编外族女俘虏入族的提议,强烈反对。

“使君,这外族俘虏怎可冠我三柯之氏,配我鸟纹彩羽?岂不让各部自毁声誉,混淆血亲!?你倒轻松,说是你们少鵹族人日渐衰减,这些女俘虏诞育有功,四时兴业。可你让那些曾战死他乡的族人如何安眠?又让他们的亲人如何自处?与这些人平起平坐,朝夕共事?”

“长老想必不知,这些年她们已然不同于往日,族人也愈加接纳帮助她们。在我们少鵹之内已几无差别。这离不开合燕首领的宽容,也离不开她们自己的努力。毕竟早年间的征伐,已抹去了她们的故地家园,在少鵹的一切都是凭借当年耶劳所赐予她们的新生。如今此番提议乃是合乎人心,亦有助三柯的未来。”天水本是坐着,此刻跪向耶劳双手施礼,郑重坚决。想来这些女子也曾受尽苦楚屈辱,但岁月辗转,族内对于当年征战的伤痛渐渐淡忘,天水于此时肯为这些人站出来说话也是三分公义,七分谋划。毕竟前年因着弱水的泛滥,少鵹已受重创,今春又遭时疫,实在是让人忧心。

风贞看向母亲。只见母亲与天水四目相对,微微点头,似是给予肯定,抬手向旁一引,意思是请天水坐好。天水会意,低头整理一下衣衫,坐了回去。

依诺耶劳此时斜眼看向泠长老,泠长老立刻明了,假装无意地清了清嗓子。

风贞心下道,这是怎的,莫非早有安排?

只听得后席做土地与政教安排的祝鸠官高声说道:“使君可知增编外族俘虏为本族,需令其改装易服,于高台下祭天拜祖,献上牺牲。其个人归属则由依诺耶劳的鹊鸠官统筹安排。并非少鵹一族可决断此事。还请使君与合燕首领详查安排,如实禀报于大鵹部有司。”

天水闻言,面露思忖犹疑之色。风贞猜着,母亲此举是为三柯各部的公平,但少鵹部却也应被给予额外帮助。战俘分配的主动权应收归大鵹总部,这样均衡统筹,可孚众望。这自家的肉要让大家分着吃,不知天水如何应对,他可不能替合燕首领轻下诺言。

只见天水他凝眉肃穆,从怀中缓缓掏出一只血色的玉鸟。这物件是官员身份的象征与通行令牌,不同人因职位高低各有差别。天水将其高高举起,环顾四周每人的脸色:“敢问耶劳,这玉鸟可是十五年前赐予天水的那只?”

“是。”风贞见母亲颔首附和。

“耶劳今日可是想收回去,让有司斟酌一下再看看是否还应属于天水?”

众人不解,使君这么多年的功绩,有谁敢去质疑他的地位?依诺耶劳面如静水,扶着玄木杖的手指却是微微摩挲着。

天水却也未等回应,“耶劳所赐,自是一诺难改。有了您的威信与诺言,各部才有了行事的根本。当初战俘的归属,您已然许给战绩卓著的少鵹,那她们便自然一直是少鵹的。属下不解,为何如今竟要另行分配?这岂不如同让我手中的玉鸟不再属于我,分崩离析一般?如此众俘虏内亦亲友分隔,离心离德。”只见天水举着玉鸟的手不曾放下,一直悬在那里。草堂内静静的,只听得到头顶玄鸟灯内火焰爆裂噼啪之音,连众人的喘息都听不真切了。

风贞心里莫名紧张起来,天水他该不会因为这些俘虏与我们大鵹撕破脸吧。看来他是要赌上了自己的名声地位,粉身碎玉也要为少鵹留下全部的人。

风贞看向母亲。耶劳她抚着玄木杖的手收了回来,合拢相握,郑重地注视着天水:“天水,我们各部一体,不分彼此,但物有所属,人分百职。少鵹的苦处我等皆知,重新划定俘虏必会有所优先考量。此番统筹安排之后,若是少鵹仍有所缺,我必会从各部抽调合适的人选归于汝部。并不限于俘虏,而是百工诸民。汝可放心?”

天水突然有些讶异,这是他未曾想过的。他本以为此番仅为战俘这一件大事而来,却未料到耶劳竟会考虑将百工诸民重新分配于各部的事情。如此看来,到显得自己有些狭隘悭吝,伤了与各部的和气。但他也意识到了,耶劳此言暗示她在意的并非是各部分配,而是权力收归的问题。

“如此……甚好。天水代少鵹部感激耶劳的苦心。我明日便去禀明我家首领,定将俘虏问题及时报与祝鸠官和鹊鸠官。” 天水放下手臂,重新将玉鸟收入怀中,向着耶劳颔首行礼。众人见此皆都松了一口气,气氛缓和了起来。


母亲席间一句话便安抚了使君的冲动与各部潜在的争端,然而这实际操作起来又有多难,却也需且行且解。风贞不由得开始操心起后续的各项细节来,一时有些走神。


忽听得堂外疾声通传。

“林氏国使者来见。

朝云国使者来见。”


“哼,该来的晚不了。这朝云国又是凑得哪门子热闹?”风贞不由得镇敛眉峰,目光寻向堂外阳光灿烂处那赫赫飘扬的鹰旗与云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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