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装的孩子们[2]
灰白色的衣服包裹着冰冷的躯体,小小的人儿被放在小小的盒子里,八音盒滴答答地流转如水,破破烂烂的玩偶熊被掖进肩下。
扣好小小的盒子,关住那呜咽哀鸣的死灵。
艾尔玛小心地环顾四周,尽可能避免被温特莱或是几个护工察觉到,她听到朗达在小声地啜泣,温特莱正俯身在那里轻声安抚——琳德没有出现,不知道是在睡觉,还是在继续画她的画。
琳德的颜料水估计挺不了太长时间,她很快就会开始她的恶作剧,然后被关禁闭——那样艾尔玛就没法见到她了,但她还有很多问题没解决。
今天也没有阳光,滨海的城市被雾气所笼,福利院内简直成了个蒸箱,她是在湿漉漉的床单上醒来的,昨夜大作的雷雨并没有耗竭丰沛的水汽,而雨一停,灼热几乎紧接着就跟了上来。
现在和其他孩子挤在一起,艾尔玛感觉自己根本无心专注在追忆逝去的同伴上——她和其中蜷缩的女孩并不算熟络,只是在圣诞之类的节日上偶尔会一起做游戏,空气中弥漫着讨厌的味道——一群人聚在一起,每个人的脸上还挂着液滴,不知道是早晨洗脸弄上的水还是汗水,但是没办法,就算是昨晚有条件洗澡——洗很干净的澡,一个闷热的夜晚过去都会弄得满身是汗。
艾尔玛感觉现在自己像是待在一簇蘑菇——一簇那种灰白色,看起来就安全可吃的,雨后挂满水珠的蘑菇丛里。
她的目光游弋着,尝试搜寻孩子们中的那个叫作卡尔玛的家伙,她看到了伊利亚,他同样无心于此,小格雷西跪在盒子边低声祈祷——她总是那个样子,哀婉仿佛从未离开她的眉宇,还有嘶哑的钢琴声——应该是艾斯,艾斯在弹钢琴,她并不很熟悉悼曲,听来也只是几个毫无规律的音符,藕断丝连地粘成一段破碎的乐章。目光越过盒子,盒子对面是院长,扎因和莱特也在那边。
“好了,孩子们...让她走吧,走吧...她已在主里安息了,此刻接她到乐园去...分离只是暂时,我们必再相见——我们的心儿永不分离,走吧,去吧——玛蒂!魂归天国!阿门!”
艾尔玛还是止不住地一颤,在听到名字时才回过神来,她的目光看到院长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架,格雷西和他一起念出最后一个轻飘飘的词语,于是生命就此宣告凋零,护工们抬起盒子,向外走去。她一瞬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就像是什么原本在那里的东西突然就飞走了,只留下一块虚无,不安和一种恐慌无来由地袭上她的心,她不禁想要去抓些什么东西——从自己金色的头发——拉的头皮发痛,又拽住衣领——勒的自己一阵阵地喘不过气,最后她攥紧了自己的衣角,注视着那个小小的盒子和里边蜷缩着的小小的人儿消失在晨雾中。
她感觉到被汗水浸湿的衣服紧贴在皮肤上,一阵阵地泛痒,但手臂却好像没有力气,软绵绵的,皮肤则紧绷着,她轻轻摩挲自己的指尖,以往光滑的部位此时却显得粗糙,她抬起手,看到好多地方都破开,斑驳的枯死的皮挂在指间和指中的位置,她伸手去拽,一小块一小块地把它们都撕下来,撕得格外费劲,因为乏力的手指怎么都蜷曲不起来。
又一个走神,玛蒂已经不见了,空落的感觉已经被新的烦恼挤满了,艾尔玛惊诧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而院长的声音又响起。
“孩子们,我们要准备演出了——客人们马上就要来了!”
伊利亚欢脱地喊起来,扎因则向外迈步——他得在演出开始前整理好院里的菜园子,但艾尔玛还站在原地,呆呆地思考着什么,温特莱注意到了她,靠近过来在肩上一拍,用大孩子的语气低声提醒。
“休谟,走了。”
艾尔玛恍然抬首,而面前的少女则弯下腰去,给她拉平了汗渍粘连留下的褶皱,总是不苟言笑的脸在眼前掠过,她转身就要离开。
“那个!那个,海卓姐姐——姐姐!”
“唔?”
“琳德的颜料不够了...”
温特莱·海卓眨了两下眼睛,点了点头。
“嗯。”
艾尔玛顿时疑惑起来,她稍微提高了些声音,又重复了一遍,而温特莱只是又点了点头,她甚至迈步就准备走,其他的孩子们大多都已经向着小礼堂跑去,本来所谓的追悼仪式也应该在那里,但是院长和护工们早早地就布置好了会场,于是就改到了门厅,方才拥挤的蘑菇丛已经分散开来,小朗达还站在不远处,呆呆地看着这边。
“我们没有钱给琳德每次都买颜料的,就算是我偶尔出门....也没有办法。”
“那——那海卓姐姐可以,可以给我们一点你的化妆品吗....”
“......休谟,你们还没到用那个的年纪。”
温特莱蹲在地上,微仰着头,两只手握紧了艾尔玛粗糙的手,而艾尔玛撇起嘴巴——温特莱总是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化妆品,她也经常偷偷在晚上出门去,福利院的夜晚总是安静而疏漏百出,巡查人员只是偶尔出现,而且温特莱是院长认定的大孩子——她很多时候都可以大摇大摆地出门去也没人怀疑,护工们也很少管她。
艾尔玛认定温特莱一定偷偷花了那些院长让她采购物资的钱,要不然分给自己的黄油就不会那么少,还有果酱——果酱的好滋味现在艾尔玛还记得,但也只是比一茶匙还少的可怜量,那一小玻璃瓶她们只吃了一周——全院的孩子一起吃了一周,在面包片上薄薄地涂抹一层——面包片也是少见的,但那次应该是演出刚结束——所以大家可以吃一周的面包和果酱,严格配给给每个孩子,那周还有三个孩子离开了她们,死亡的概念尚且模糊,艾尔玛只从院长每次的悼语中依稀得到些关于它的印象——但最重要的是艾尔玛得到了变得冗余的配给之一,那一周就连琳德都会下楼来吃饭。
更多的时候是土豆和胡萝卜,廉价的胡萝卜酱和土豆泥,或是水煮的它们配上一些园子里应季的蔬菜,有些时候是蒲公英沙拉——虽然没有沙拉酱,更多的是炖菜——各种各样的炖菜,酸奶——过期的或者是牛奶放酸的,煮熟的碎通心粉和玉米罐头,牛奶糊糊,玉米,屠夫那里不要的内脏——温特莱,护工有些时候会带着孩子们去海边的港口上要,有一次院长还想要加一些烟草来调味——和酸奶一混在一起,就变成一种相当锋利的口味——从嘴巴一直到肚子,都会被那呛人的苦辣交加的感觉割痛,最后那锅菜不得以,都被勤劳的扎因先生用去做肥了。
一想到接下来几个月的蔬菜可能都来自那锅烟草糊糊——艾尔玛不仅感觉胃一阵阵地抽动起来,里边的内容物正在上涌——终究也只是一些坚硬而滚烫的气体,翻动着蓄积在喉尖,而后凝结,堵在那里如一根鱼刺,怎么样都吐不出来,而除了那以外,胃里空空如也,也不会有东西伴随着反胃涌上。
“那个是姐姐工作要用的东西。”
温特莱相当认真地说着,但艾尔玛自然是一点不信——她有太多的机会能够去外面那个精彩的世界了,但自己和其他孩子却不行,院长怕他们走丢——这是不可理喻的事情,现在可已经是1920s了!
如果没有雨,昨天晚上的纽约城会是座姹紫嫣红的不眠之城。
而她却从未真正亲近过这座城市,都市也不曾接纳过她。
想到这里,艾尔玛失落地垂下脑袋,温特莱的手按在她的头上,轻拍两下后就离开了。
一旁的朗达·芙里克啪嗒啪嗒地跑上前来。
“小朗达......”
“卡尔玛跟着玛蒂姐姐出去了!艾尔玛——艾尔玛姐姐,你刚才看到了吗!她穿着一身好漂亮的衣服,看起来就像...像是大人一样!”
“......”
心脏在不自然地悸动,告别死亡时的空落和恐慌从蛰伏的阴影中急袭而出,艾尔玛仓皇侧目,望向门外。
远处有什么嘈杂的声音,随后是一些人影——影影绰绰地钻出雾气中的昼城,他们衣着得体,打扮周道,和破烂的铁艺栏杆与地砖,门扉相比起来显得格外扎眼。
“就和他们一样!”
“!”
艾尔玛慌里慌张地抬起脚来——向着小礼堂就跑去,而芙里克还愣在原地。
“姐姐?”
“演出要开始了——小朗达,快点过来,一会院长要说了!”
“我...!我来了!来了!等等我!”
玛蒂的死因是伤寒,至少温特莱是这么说的,她不知道伤寒是什么,只知道那天每个孩子都被单独锁在房间里,很长很长的时间,陌生的人来过,他们穿着医生一样的衣服,浑身臭烘烘的——后来玛蒂就被一个人关在一个房间里,艾尔玛再也没见过她,直到今天,即使是夜神眷顾时的萨若卡克,她亦无从寻之,回廊无穷无尽,她却怎么也嗅不到玛蒂的气味。
她得想办法去找乌鸦——但不是现在,现在她要和其他的孩子站成一排,她身高不高,和朗达与其他的孩子站在第一排,院长有些不悦,但很快回复了他那平静柔和的表情,礼堂以往吃饭用的大桌子被撤走了——只剩下一排排摆放整齐的座椅,面朝礼堂,那些衣着正式的人接连落座,他们似乎在低语着什么,还伴随着浅浅的笑——她并不看得清,于是她努力地命令自己遏制住杂乱的思绪——转而开始回想今天的演出,首先是合唱——歌词,歌词是什么?
是什么?
自然赠予我们,鲜翠的树冠,遮阳的绿影,清爽的璃雨。
我们歌唱时代,乐声转啊转,舞步旋啊旋,欢悦飞啊飞...
绝对不是!这也太糟糕了...这是哪门子的歌词!
艾尔玛发觉自己的呼吸有些不均,酸奶糊糊,哭叫着被关进房间的女孩,“卡尔玛”,琳德的啜泣,混沌的意象搅得她脑袋一团乱糟糟——她不禁感觉到自己全身不住地颤抖起来,她要弄砸了,她会被关进禁闭室,院长或许会把她赶出福利院,虽然,虽然这里哪里都很难熬,很艰难,但是还有朋友,还有一点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离开后就不一定了——自己会饿死,像是温特莱讲过的那个童话故事,或许会被人雇去卖火柴,一天赚的钱都不够填抱劳累奔波的身体,而后是圣诞节——当她在雪夜里趴在那锈蚀扎人的栅栏外面时,她会看到福利院散发着的暖黄的光。
她猛地睁眼,视野一片模糊,泪水滚落脸颊,院长正抓着她的肩——她预想中的是一张慌乱而暴露的脸,但男人依然平和——只是平和地注视着她,温暖的大手用力地按压在肩上,她发觉自己的身体逐渐停止了颤抖。
“艾尔玛?艾尔玛,你怎么哭了,身体不舒服吗?”
艾尔玛如释重负地点点头——没关系,没关系,还会有下一次被领走的机会,现在她只想离开这里——远远地离开这里,她想要探头去看院长背后——猩红湿润的眼睛只是不清晰地看到那些座椅上已经坐满,人声鼎沸,嘈杂纷闹,她伸出自己的手臂,扒在院长的身上,院长不断地揉着她的脑袋,她感觉自己终于脱离艰难的接近窒息的喘息节奏,另一只手则插进她的腋下,揽住她的身体,把她抱了起来,几步之后就看不到那些喧闹着的大人了。
她开始啜泣,劫后余生一样的无力感席卷着她的身体,更多的还有埋怨和愤恨——埋怨自己是这样的——脆弱。
院长把她放在礼堂后的一架椅子上,双手拄着膝盖,小心地打量着她。
“艾尔玛?你哪里不舒服吗?吓坏我了——你还好吗?需不需要我去叫兰让小姐来找看你?”
艾尔玛拼命地摇动脑袋,她想要开口回应,哭泣和不间断的咳嗽与喘不过来的吐息却把她的话噎在喉中,院长连忙又拍起她的背。
“你就在这里休息——好吗?好好休息,我一会让兰让小姐过来,或者你自己歇好了就回房间去,好吧,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好了,不哭了,好吧?好女孩——我得先回去了,你千万不要乱跑。”
艾尔玛虚弱地点点头,颓坐在椅子上,院长最后揉了揉她的头发,回头小跑几步到了出口位置,深吸一口气,正色迈步而出。
候场的地方很黑,破旧不堪的帷幕上满是漏洞,礼堂的光就从里面蜿蜒钻出,艾尔玛终于调匀了自己的呼吸,院长似乎在说话,但她听不真切,她感觉自己的脑海终于清明起来,昏沉的浊水翻卷而下,坠沉至底。
她努力地调整着自己的思绪——直到旁边的门忽地被推开,艾尔玛以为会是兰让来接她,她可不喜欢那位相当暴躁的护工——目光随之而去,出现的却是个陌生的身影。
浪潮翻涌,浊浪排空,在脑中的海洋呼啸翻卷时,那个褪色的身形对着艾尔玛露出笑容,而后她向着礼堂就跑去,穿过候场区无处不在的阴影。
艾尔玛想要从椅子上爬起,但只是一眨眼,那个身影已经推开破旧的幕布。
随后她听到院长的喊声。
“下面请欣赏孩子们带来的合唱节目:《海的和平》 !”
霎时的死寂。
艾尔玛愣怔着紧盯着那个出口,温特莱应该在走向指挥席的路上,而院长则退场下来,他们注意到那个不速之客了吗?为什么突然安静了。
琴声响起——嘈杂的钢琴竭尽全力地榨出自己最后的火力,敲动起清脆的弦乐。
记忆随之从记忆的海洋深处翻覆上——
艾尔玛张大了口。
她们在唱什么?
Give me your eye, give me your skin, give me your voice (Nevermore, nevermore),
给我你的眼睛,给我你的皮肤,给我你的声音(永不复还,永不复还),
Give me your lung, give me your name, give me your faith (Nevermore, nevermore),
给我你的肺器,给我你的名字,给我你的信仰(永不复还,永不复还),
Welcome to our wonderland, you’re chosen to be the only “one” ― follow the crow,
欢迎来到我们的幻想乐园,恭喜你变得独一无二——跟着乌鸦吧,
Now listen carefully, he’ll make you anything you wish to be, count to three,
仔细听好,他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一……二……三。
再傻的人都知道,这可不是她们学过的歌曲。
艾尔玛猛地掀开帘幕,向外探头——而孩子们的歌声正越来越响,褪去了怯弱,褪去了孤零,从而聚合成一股极坚韧的蛊人心智的旋律。
院长呆滞在场下,而温特莱的位置正站立着那个女孩——她一身灰黑交纵的连衣裙,鎏金的线条勾勒出漂亮的裙边和花纹。
她挥舞着手中的指挥棒。
Tell me, if I’m the only one,
告诉我,如果我独一无二,
Can you make me “special” in this hollow world?
你能让空洞世界中的我变得“特别”吗?
Admiration, recognition, confirmation, all I ever wished for!
赞美,赞誉,赞赏,我想要的一切!
Tell me, if I’m the only one,
告诉我,如果我独一无二,
Can I be the winder of this broken world?
我能为破碎的世界上紧发条吗?
One black crow said, mockingly,
黑色的乌鸦嘲弄地说道,
“Perhaps, you won’t be yourself in the end but oh well…”,
“或许,你最终会丧失自我,但是……嗯……”。
钢琴的旋律回旋重叠,紧密如骤风,越发显得急切,乐曲的侵略性开始外显,它以一种旁观者的超然态度吟唱着歌曲。
琴键重击,节奏如浪花破碎在冥河岸边,碎石击溅,疾风如梭,骤雨轰然而落,与屋瓦迸出越发迅快的节奏。
艾尔玛感觉自己喘不过气——她呆滞地注视着一切的发生。
她知道那是谁了。
卡尔玛·伍兹。

永不复返,永不复返。
——sasakure.UK & sasalasa & lasah
1929,纽约,萨若卡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