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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怜和叶度残春(司马道福篇)

2023-08-05 12:46 作者:Amber殷  | 我要投稿

我生平只看过一回满月,就在那里走完了一生。

一期一会,未得圆满。

  

“公主,驸马今日同衙内郎君有约,要迟些回了。” 

“知道了,下去吧。”

现下想来,我与恒济成婚已有六年了。人生有几个六年呢?除却父皇、母妃,我同他呆在一处最久,却始终未能看透他在想些什么。就像是,他本是不爱饮酒的,现在下值便泡在酒肆里喝得酩酊大醉。不过,倒还记得让侍儿向我通禀一声,也是有心了。大概这诺大的公主府里,就只有他还把我当个公主吧。虚有其名的,公主。

正欲歇息了,院内忽一阵吵吵闹闹的,定是恒济回来了,闹得这一番人仰马翻。今日他也不知是犯了什么邪,竟不经通禀闯进我房里。盯了我半晌,近前俯身盯着我。他袖摆上还沾着不知从哪个秦楼楚馆染来的熏香,混着脂粉气,呛得我几欲作呕。一口银牙几近咬碎,才克制地错开眼。“你喝醉了,去东院歇息吧。”

他却未应答,只是贴近我耳畔调笑道:“美人这样含情脉脉地看我,可是对恒某情难自禁了?”他竟把我错认成了那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头牌娘子,这样轻佻地戏弄。我浑身止不住颤抖,忍不住道“恒济,你这个浪荡之徒!无耻之极。”他却像是得了趣,开怀大笑起来,边笑边迈步从房中出去,身形未踉跄半分。他分明是未醉的,他只是想,羞辱我而已。

只是想,羞辱我,而已。

聿娘忧心忡忡地上前,宽慰我,“郎君这只是今夜喝醉了酒迷了心,说胡话呢。并非真的如此想,公主莫要伤心。”

我闭了闭眼。伤心吗?是该伤心吗?眼角干干的,半丝泪也无。是了,我是不配哭的,只能笑。哪怕寰宇尽裂也只能对一句“郎君说笑了”。

我跟恒济是太和元年成婚的。那时,父皇还并未登帝,受封会稽王。权臣与皇室素有联姻的惯例,我不过只是那千千万万中被挑中的一个而已。听聿娘说,恒济是独掌大权的恒将军的幼子,早早便封了封临贺县公,世禄之家、门庭赫奕,也算是建康首屈一指的青年才俊。

那年,我才十八岁,只在《诗经》里念过,“即见君子,云胡不喜”,就偷偷地把心许给了别人。

“母妃,他不是…”我心里的那个人。

“是不是很重要吗?”

“不重要吗?”

“这世人各有各的可怜,各有各的不得已,各有各的不堪言。你看看,世间有几人是能得偿所愿的,不都也是这么活着吗?我,你父王,哪怕是司马家都是如此。她们可以,为什么你不可以?你又凭什么不可以?”是呀,我凭什么不可以。

爱,重要吗?不重要了。

是不是,重要吗?也不重要了。

一腔热血并心肠凉透,然后塑座泥像,把魂封起来,成了座菩萨像,成了帝都里交口称赞的贵女。原来,这就是活着呀。

“夫君,可是有什么不妥?”

“并无。”

    阿福死了。只有我知道。这世间无人为她簪白。

余下的只是司马家的女儿,司马道福。

其实,恒济还是待我很好的。他从未在金银财帛上令我为难,该给的体面也都一应俱全。只是不知在什么时候开始,他总爱拿千奇百怪的法子惹得我生气,然后再手足无措地哄。或是,买些贵重好看的东西送来,却总要添些酸言酸语,显得很不情愿,笨拙的很。他是个很好的人。只是,来得有些迟了。

后来,他似是厌烦了与我玩这种把戏,开始不再执意邀我与他扮作“举案齐眉”,泾渭分明地搬至东院去住,颇有些“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下职后更常在酒肆里喝得酩酊大醉,一日一日地宿在外头,连家也是不回了。

他应是喜欢我的,但这喜欢同喜欢美酒、骏马、那些趁手的物件并无区别,只不过一时念起,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晓得这个道理后,我便不去扰他,平素里也早早绕道而行,免得惹他心烦。纵作不得“相敬如宾”,颜面还是要顾得。现在想起来,那些年岁里未曾知晓、今朝梦醒惊觉的情意,如倒影碎在了记忆里,早就拼不起来了。

我是未曾料到,他会参与谋反叛乱、诛杀叔父桓冲的。更实在想不出,他缘何非要冒这般风险举事?

“你真是昏了头了。”得知消息,已是第二天了。急匆匆地赶到狱里,所幸只是关着,还未上刑。

“你是来给我收尸的吗?不好意思,没死成。让公主见笑了。”

“您速速回宫吧,小心这腌臜之地平白污了您的尊贵。”

他还是一贯的冷言冷语,纵沦为阶下囚也不肯折他半分骄傲,只能先敲打提点那些狱卒莫要捧高踩低地折腾他,“今上还未褫夺他驸马都尉的封号,还算的是我公主府的人。枉论今后量刑生死,都该体面来去。”

“至于你。”我被气得一梗,不知道该同他说些什么。“好自为之吧。”

那时,我竟不知道,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结发七年后的,最后一面。

    隔日,宫里便传讯我觐见,说是要判他流放,要我与他和离。母妃抚着我的发,低低地哭着,“余姚,你受苦了。此后再也不会让你受这般委屈了。”

我被拘在母妃怀里,觉不到暖,也没有泪,只是倦了。委屈吗?早就记不清了。

恒济被流放的那天,我碍于身份没有去送他,只遣了人给他送去了棉衣和药。我不想他死的,都是权力倾轧下的棋子,都做不得主的。

“他还在吗?” 

“不在了。” 

不在了呀。开始一个人,结束也是一个人。婚书上写着的“白头到老、相携此生”。恒济你还是食言了。

恒济同我这七年究竟算什么?我一直也未理明白。这日子呀,过着长,忆着短,细细想起来,也不过几个朝夕。但就这几个朝夕,在菩萨的泥胎上硬是裂出条痕,让里面的魂喘出气来。

可这司马家的女儿如何能安然度日呢?更何况是个和离寡居的公主。不过月余,那位圣人便兴冲冲地寻个由头,邀我陪同母妃散心赏花。

“赏花是假,怕是有人突然寻摸起我这弃子丢了可惜,还是寻回来物尽其用吧。”

“公主说话是愈发刺人了。”

聿娘边帮我梳着发,边低低说道。

“刺人吗?也许吧。反正也不会比恒济更…”过分。我闪了闪神,噎住了。

“公主,这发式梳好了,您看可好?”

聿娘忙叉开话。

好,自然是好的。妇人的盘髻放下了,我望着镜中披着发的女子,像是回到了初初及笄那年。

我便是那一年遇见他的。

也是在那一年,遇过我这一生唯一一轮满月。

 

兴宁元年,上元节。因还在年里,又是天官祭祀的日子,府里一早便熙熙攘攘,半眯着眼被聿娘从被褥中拽出来穿衣梳妆,跟着姊妹们磕头拜礼。忙碌半日,我靠着聿娘,偷偷打了个不甚文雅的哈欠。

“聿娘,什么时候结束呀?”

“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

“我要去永宁桥头的那家铺子吃圆子。徐姐姐说那家的甜汤里掺着桂花蜜甜滋滋的,煮的圆子最糯最好吃了,咬开还有各色的馅,嗯,说是黑芝麻的最好吃。还有铜锣巷的蜜糖藕,苏家阿婼说她哥哥给她带过,可香甜了呢。”

“好,都听您的,就别贪嘴吃多了牙疼。待傍黑了,还有灯看呢。”

天初初黑,我便央着聿娘带我出来了。建康可真大呀,长街上满是各色的花灯,一团一团的,满簇着。街边是小贩推着车卖吃食,热气盈在半空,被灯火一照云雾缭绕。“像仙境一样。”里面还藏着一个小阿福咬着糯团子,芝麻馅烫了小猫舌,憨憨吹气呢。

人可真多呀,挤来挤去的,没一会儿就累了。团子也凉了,在手里黏黏的,上面咬的牙印还未消,我却不愿再吃了。聿娘说我惯没长性,什么也就图个新鲜。我冲聿娘撇撇嘴,分辩道:“这街上好吃、好玩、好看的那么多,若是将这个团子吃净了,我可没肚子吃其他的了,便对其他的不公平。夫子说了,不可顾此失彼。若不一一试过了,怎么知道它是最合我胃口的那块团子呀。再说,都凉了,糊在嘴里,也不好下咽呀。”

“净是些歪理。以后定要寻个天魔星,好好整治整治你。”

“聿娘,你可真唠叨。”

因想吃的甜汤铺子前排队的人太多了,聿娘怕挤散了,便将我托付给一同来的郗家大娘一起照看。左右她也是陪她家小姐来的,就像大姐姐说的“一只羊也是赶,两只羊也是放”,便也不怕再看顾一个我了。再说,就像聿娘常说,司马家的小阿福可是世上最最讨人喜欢的小娘子了。

郗家的这个姐姐,我是时常听人提起的。大人总也会说各式各样繁复别嘴的骈句赞她温柔娴静、克己守礼,听得半懂不懂,但大意总是好的。郗家姐姐坐在软垫上,朝我招了招手,说:“来”。我走到跟前,不知怎的还有些羞赧,手缠着裙裾上的飘带,眼一瞟一瞟的,不敢抬脸去瞧。

“她可真好看呀。就像是,阿娘院子里那株含苞的玉茗,雪色的瓣颤颤隐在枝叶后,分明得美丽。”我暗暗想着。

郗家姐姐牵过我的手,掌心温热,软软的,我只觉得脸上烧得慌。

“听聿娘叫你阿福,那我也这样唤你,好不好呀?”

“好…”支吾了半晌,才讷讷地答出来。

“这小娘子刚还像只小豹子似的张扬舞爪,现下竟是突然乖顺得像只猫了。”旁边的仆妇打趣着。我还未反应过来,她就已经抬手止住了,“小娘子面皮薄,不爱与外人言语,切莫说得过了。”

“阿福,我们去祈福好不好呀?”

庙里满是人来人往,都有些愿望希望神明成全。这么多愿望神明听一圈怕是得听得耳朵起茧子了,也不知道能顺手成全几个。我素是不爱许愿的。“愿”这个东西,若要全部仰仗神明、皆靠天意成全,也太不自主了些。再说,像我这样的小娘子,又有什么可以期许的呢?人生大事皆由父母、家族做主,在外端的是世家做派、不能失了自己身份,在内奉的是长幼尊卑、不露怯也不逾矩。左思右想,自己能做主的,不过是这偷跑出来的时辰和手里的捧着的香糕了,这些何须祈愿,聿娘手中的钱袋就可决定。

同郗姐姐告了假,便去寻个清静处躲清闲。庙后的园子里满摆着赤色的月丹。我是极喜欢它的,虽比不得玉茗白得清雅,但胜在冬月里也没什么鲜活的颜色,也算扎眼的好看。我藏在花枝繁茂后,静静等着,等风停,等月满,等花开微苦的香,却无意窥见个鬼祟的冒失鬼。

那是个年轻的郎君,正背对着我在园中踱步半晌,手里紧攥着枝开得正盛的玉茗,远远都能闻到花枝折断的涩味。真是个毛头小子,笨拙的很,不知道在等哪家姑娘。我暗暗想着。

“郗家姐姐。”

“子敬。”

原来是右军将军的第七子王献之,郗姐姐订了亲的未婚夫婿,那个少有盛名、誉满建康的少年郎。他回过身,眉目温柔地笑着,眼底心上都是他的意中人,满满的都是她。她微红着脸,像那含苞的玉茗大绽,裙角发梢都是清幽幽的香。他将花枝递予她,任由那极擅行草的指尖上沾染着褐色的花汁,藏在身后,泛出我此生未见过的最好看的颜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那个梦寐以求的影子从虚无缥缈中化出身形,周遭静了,心有月丹一朵颤颤巍巍地开了。背后是满月一轮,那月色如水漫了池,嵌在在黑洞洞的天上,像是个逃生的出口。蓦地,我就有了愿望,生了贪念。

“我想留住这轮满月,长长久久。”

在我初识情爱的年纪里,第一次期许神迹降临。

“我也想同人一起赏满月一轮,我想那人满心满眼里都是我。哪怕,只一晚、只一瞬。”至少,我曾真真实实的拥有过什么。怀抱曾满,余生就不会那样长、那样冷。

可我不能。司马道福不能。

我有满月一轮,葬在心里。不能说、不能想,却又不能忘。

后来,他们成了婚。

后来,我和恒济也成了婚。

好多年里,我们常也相遇在各色宴会间。他同她言笑晏晏、琴瑟和鸣,总是形影不离的。我与他点头致意,与她闲聊寒暄,一切如常。午夜梦回间,也偶会梦见阿福小跑着、快活地朝那轮满月奔去,却总到不了。好远呀。竟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余姚,你年纪还轻,该是要另嫁的。你可有什么中意的郎君,这回母妃为你做主。”

“是陛下的意思吧?这回又是谁家?我刚同恒济和离,怕是不能再嫁恒家了。那是谁家?谢家?还是王家?”

    “陛下是一片好意怜你孤苦,莫要这般拿乔,冷言冷语的哪还有个公主的样子?”

公主么?不过是枚用来拉拢权臣的棋子罢了。我冷笑着,问:“谁家都可以吗?谁人都可以吗?”

“我要嫁给王家七郎,王献之。”

“求徐太妃成全。”

或是王家正巧称了那位圣人的心意,或是母妃还顾念着所剩不多的情分,很快停妻再娶的旨意便下到他府上。我在宫中听众人议论着,他抗诏灸足以一切激烈的方式反对。听他人评说,他是如何深情,她是如何无助,我是如何恶毒。

恶毒,是了,恶毒的是我,我无从辩解。既无善始,便不求善终。我认。

皇权难抗,世家难为,就如此前的我一样,王家还是妥协了。我同他的婚期定在了立夏那日,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我是再见过郗夫人的。那时她病得很重,咳得厉害,面上毫无血色,却还是一派的沉静无波。她见我来了,只招了招手,说“来”。我走到榻前想要靠近她,却又怕靠得太近了。她微微抚着我的脸,同我说“别难过”,面上还是一派无爱无恨、只余悲悯的菩萨面,看得人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不过月余未见,她已瘦得嶙峋,只能虚虚握着我的手。

    “阿福,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我伏在她床边,不知为何就哭出了声,像是要把一生的眼泪都哭尽了。她拍着我的背,把我搂在怀里,小小地一声一声地唤我“阿福”,那是我此生从拥有过的暖,在一个快死的人怀里。

“郗姐姐,对不起。”

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她也什么都没有问。我们沉默着共享了建康那个春季里最后的一夕光影明灭。

一日后,我再嫁了。   

    想来,我这一生不过二十余载,已经穿过两次嫁衣了,都是建康最好的绣娘绣的。只是一回似枷锁,锁了魂;一回似刑具,痛了心。

红纸帛书描金双喜凤,并蒂芙蓉比翼连理枝。听到房门吱呀,我藏在喜帕下微微抬头,轻轻地唤他“子敬”。

他却在顷刻间勃然大怒,“不要这样唤我。司马道福,这一切已皆如你所愿,也随了你的一时兴起,何必做出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令我作呕?”

原来,他以为,我只是一时兴起。

只有我知道,在这一场卧冰求鲤的修行中,他是那囚于牢笼里的唯一光影。甚至因未曾得到过,如今连失去都算不上了。 

我等了好久、找了好久,以为等到了、找到了,他却告诉我错了。啊,错了呀。可,我没有归处了。如今,我愿倾己一生去换那夜的玉茗,可它早已开到荼靡片片凋零,任谁也无能为力。

  

所爱隔生死,我与献之成婚的第二日。郗姐姐病逝了。阖府上下没有人同他提起,每个人都在讳莫如深地小心翼翼着维系表面平和的局面。

    直到,头七那日。那天风好大,吹落了案上的画卷。他蹲下身去拾,却未能拾起。

“她是,不在了吧?”

回以他的只有一室的寂然无声。半晌,他以手遮面,低低的含混不清的呜咽着。

何其可笑。我是想他快活的,想他得偿所愿、一世安乐,可偏偏成了那个让他不快活的人。我想看见他笑,像是初见他时那样笑。可我拆散了他们,他再也不会那样笑了。“如果不是你,她怎么会死?”是呀,是我害死了她,我就是那个刽子手。 

他一双眼睛抠搂着,如同冒着寒气的深井,死死地望着郗姐姐的棺木。像是地狱鬼魂仰望着九天之上,带着不得超生的绝望。我从未感觉自己离他这般远,像是隔了岸。人间人他不在意,他在意非人间人。

那些,我说出口的、未曾说出口的旖旎幻想,随着火盆里未烬的火焰烧成灰烬,纷纷扬扬了满地。自那刻起,我便知道,这世上谁也救不了谁的,我救不了他,他也救不了我。上元节的满月,真的很美,只是不属于我。

深情不悔,当真不悔吗?

心甘情愿,当真甘愿吗?

我原以为,是我与他遇见得太晚了。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是太早了,早到我还未学会爱自己,就如献祭一般将所有情意和盘托出。心生欢喜,却无能为力。或早或迟,他总能要我放弃的。可我,不愿放弃呀。

“献之他呀,像是场大雾,氤氲了我的整个世间,却不愿出现在我的明天里。可我还是想挣扎着将自己满腔冷了的血烧热,暖一暖他。 ”  

聿娘问我,“快活吗?”

“不快活。”

“那舍得吗?”

“不舍得。”

自此,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其实我盼望的,也不过就只是那一瞬,他肯回头看我一瞬就足矣了,从未贪图过他的余生。 

可这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后来,献之他虽连话都鲜少同我说,却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冷冰冰的避出去。他待我越温和,我越是心惊。现在的他分明已存了死志,早就没有什么是值得在乎的了,只是行尸走肉的活着。朝夕相处间,我清晰看到大厦将倾的脆弱,从内心外化到躯体的疼痛。神明从云端跌落,化为了微芥尘埃。

他还是只叫我公主,从不肯唤我“阿福”。一句化出天堑一道,硌得我时刻清醒着。可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从未骗过我,大抵也不屑骗我。未许海誓,更无鸳盟。

闲来无事,我偶也会忆起桓济,他喜欢闹出些动静来同我争吵,但每次他都败下阵,纵着我像个孩子一样。可我却在献之跟前长成了大人,卑微而谨慎的大人。我藏在心底的那轮凉月呀,哪怕一句话都不说,我也输给他。输得彻彻底底。

   

 那日,聿娘抱着她的小女儿来府里。那样鲜妍的小娘子,手里还捏着没吃完的糯团子,就在府里跑来跑去的,与未开的月丹花说话。

我看着她,同她说:“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她是谁呀?”

“太久了,我记不清她的面目了。但依稀觉得,她该是如你这般模样的。”

是这世上最最讨人喜欢的小娘子了。

    

大雪尽融,春日将至。献之病得愈发重了,时常自言自语念起郗家姐姐。他说他这生平唯一憾事就是负了她,他说他悔了不该放她走的,他说要她等等他再等等。我藏在幕帘后屏息听着,像个小偷一样。那藏在心底的满月化做白刃,透体穿过。真疼呀,我掉下泪了。有很多想说但又堵着说不出来,索性不说了。

他病了药石无用,我无计可施只能去求佛。但求的是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整日整日地跪在蒲团上,手指捻过念珠一粒,便颂一声佛,一百零八粒一百零八声一轮回。

主持问我,“施主,所求是为己还是为人?”

我答,“为人。”

主持又问,“所求什么?”

所求,所求的究竟是什么呢?

我同他说、同漫天神佛说,“我求来生,求他再不遇我。”

求他下回路过,人间再无我。

 

今日,是个晴天。他看着较前几日精神些,话也多些了。怕是…我伏在他膝上,同他话着家常。说着说着,却不觉掉下泪来。

“献之,你待我并不好的。”

“献之,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献之,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我的泪太烫了,烫得他颤颤收了手,笔直笔直地砸在地上,万籁俱寂。我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他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恍惚间,我仿佛又见到兴宁元年那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从行将就木的躯壳里活了过来,眉目温柔地笑着。

“阿福,不哭。”

“阿福,我要走了。”

“阿福,你该为我高兴的。”

真好,他还是叫了我阿福。  

太元十一年春,献之病逝了,时年四十三岁。 

 

他走后,我独自守在偌大的府里,日子一日一日过着也算安稳。只是已不记得自己在这方寸中困了多少年月,也不知未来还有多少年岁。窗棂下深色的影,惯爱与我对峙着,直到日光全部熄灭才消失,看久了也是有趣。唯一不顺心的,就是夜里总爱做梦。

梦里,前半生的日子一帧一帧地过,没有她,也没有他。结尾还是那轮月亮,又大又亮。

我记得,我年少时也是有过期许的。

“若我有一日成婚了,定要好好盘问我的心上人。如果他答的我不满意,就不嫁给他了。”

“小阿福要问他什么呀?”

“我要问…”

你会爱我吗?会吗? 

好看吗?我好看吗?

   

这些事,竟像是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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