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为什么要对理性进行批判?
在康德的时代,在哲学领域里是一个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时代。主要是有两个势均力敌的哲学流派在那里较劲儿,一个是大陆理性派哲学,一个是英国经验派哲学。前面讲到,康德本人出身于大陆理性派哲学,但是在经验派的休谟的怀疑论面前他感到极大的困惑,而且当他用怀疑的眼光看待整个哲学史时,他感到他进行哲学思考以来对形而上学不可动摇的信念遭受到了严重的危机。这种深重的危机感在第一版序言中得到了生动的体现,他把形而上学比做古希腊特洛伊战争中战败的特洛伊城王后,她原先儿孙满堂、地位尊贵,被俘后却遭到流放、备受羞辱。他认为,形而上学曾经一度是科学的女王、一切科学的科学,在今天却已经沦为不学无术的代名词,正派的学者都不以从事形而上学为荣。再加上牛顿物理学在当时如日中天,科学的思维讲求实证,更显得形而上学是一套完全不着边际的虚妄之谈。
那么,是不是干脆把形而上学取消就得了呢?这是康德所不能同意的。作为大陆理性派的传人,康德坚信形而上学是人类理性和智慧的骄傲,他的目的不是要取消形而上学,而恰好是要拯救和重建形而上学。他要探讨的是,以往的形而上学为什么会沦落到今天这样悲惨的地步,她的最深刻的病因在哪里,以便针对病因进行有效的治疗。康德所继承的是近代启蒙运动以来的理性传统,即凡事都要放到理性的天平上来称量一番;但是他发现,形而上学屡遭失败的根本原因正是在于,人们在盲目地相信理性的万能的同时,并没有对理性本身运用的范围和权限作出清醒的估计,形而上学的根本矛盾就是人类理性的本性所提出的要求和它实际上所具备的能力之间的矛盾。或者说,正是由于人们在运用自己的理性建立形而上学体系时,没有事先对这个理性能力进行批判的考察,从而导致了理性在形而上学的事业中力不从心,导致了以往所有的形而上学都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建筑,它们的垮台是必然的。
康德以当时流行的理性派和经验派为例说明了这一点。他认为,理性派暴露出来的毛病就是独断论(Dogmatismus),所谓独断论,就是在没有任何经验材料作根据的情况下,单凭理性的逻辑推论就去断言有关在我们之外存在着某些终极客体的知识。这些断言是根本站不住脚的,因为它们没有事先批判理性自身的能力,没有对理性自己的原理在使用上的权限进行探究,就贸然运用于一切对象上;但又因为脱离经验而缺乏实证的证据,致使这些人的观点显得信口开河、没有约束,而又互相冲突、争持不下。例如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之争就是如此,双方都是独断地设定了自己的前提,却失去了判定真假的客观标准,因为他们的争论已高悬于超越经验之上的思辨领域,在这个领域,结论总是预设在前提中,而无法在经验中获得确证。正是由于理性派的这种内部矛盾冲突,接下来就导致了经验派干脆放弃一切形而上学的预设而执着于最直接的经验直观,这就形成了怀疑论(Skeptizismus)。休谟的怀疑论并不是怀疑感觉本身,而是怀疑对感觉所作的任何一种形而上学的解释,特别是怀疑感觉后面存在着某种客观的实体,不论是物质实体还是精神实体,以及感觉所体现的任何一种客观规律。在休谟看来,这些问题都属于不可知的范围,全都应当存而不论。这样一来,怀疑论就把一切形而上学的可能性都置于无法确证的疑云之中,不但使自然科学的基础如因果必然性成了问题,也使人类的道德和宗教信仰都成了问题。不过康德又指出,怀疑论尽管不能得出肯定的结论,但却能够排除掉那些不可靠的断言,在这方面它倒是可以打破理性派的独断专制,为一门新的、经过审慎批判的形而上学开辟道路。正是休谟的怀疑论,使康德意识到:“我们的时代是真正的批判时代,一切都必须经受批判。”
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这种批判的最根本的尝试,启蒙运动以来所建立的理性法庭在他这里得到了一次升级。以往的启蒙理性总是用理性去衡量这个、裁决那个,但唯独把理性本身置于盲点之中,不加反思。《纯粹理性批判》就是启蒙理性的第一次自我反思,是对理性本身加以批判的考察。当然,批判的理性仍然是理性,是理性自身对自身的批判,但这个批判的理性不同于未经批判的理性,它是升级了的,是达到理性的自觉了的。而那种未经批判的理性仍然有可能是盲目的、非理性的,是被非理性所操纵的理性。经过康德理性批判的理性则是更彻底的理性,它摆脱了非理性的操纵,而能够自己主宰自己了。康德由此而回应了休谟对理性提出的挑战,这种挑战单凭以往未经批判的启蒙理性是根本无法对付的。由此,形而上学呈现出了重建的希望,新型的形而上学必定能够为科学奠定坚实的基础,为道德提供牢靠的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