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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任港督璞鼎查竟然自称巴图鲁?鸦片战争中的有趣对译

2023-06-26 22:28 作者:古斯塔夫_real  | 我要投稿

道光二十二年七月二十四,1842年8月29日,南京下关江面,暑气蒸腾,英国王家海军三等战列舰“皋华丽”(Cornwallis)号高朋满座、冠盖如云,《南京条约》即将在此签订。

根据一位中方亲历者的记载,在场人员里,有一位护理总兵、火器营参将、三等巴图鲁文珂美。

初看此人的名字和头衔,您或许会觉得这是一位深沐皇恩的绿营将领。毕竟,在清代的绿营体系里,正三品的参将上面还有从二品的副将和正二品的总兵。

于是,以“资望本浅”的参将身份担当护理总兵职务已经算是高配,更何况这家伙还拥有“三等巴图鲁”的荣耀头衔。

不过,这位文珂美前面还有英吉利国这四个字,而且,如果您试着用粤语读一读他的名字man4 o1 mei5,大概会发现听起来有点像某个洋人名将,没错,此人其实就是英国东印度公司马德拉斯炮兵中校蒙哥马利(Montgomerie)。

留下“三等巴图鲁文珂美”记录的人正是原两江总督伊里布的家仆张喜。此人并非朝廷命官,也不懂英语,只是怀抱成为当代苏秦、张仪的理想,通过英方的传教士翻译和清方的广东翻译与英国人当面交流。于是就自然而然地被粤语影响,把蒙哥马利写成了文珂美。

有道是“京油子、卫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天津人张喜的确口齿伶俐,即便要通过翻译交谈,也时常和英国人针锋相对,唇枪舌剑。不过,此人算不上是折冲樽俎的外交官,无法做出任何决定,只能从中稍作缓颊。他虽然“暂戴”五六品顶戴,被英方称作“张老爷”,其实也只是黑箱谈判作业,充当随时可以丢弃的白手套而已。

然而,张喜也由此因祸得福,成了第一次鸦片战争中清方与英方接触最多的人物。从舟山到南京,如同出土活化石、战国策士般的张喜逐渐和英国人混熟,留下了《探夷说帖》、《抚夷日记》这两部珍贵的一手记录。

在《抚夷日记》里,张喜为我们开列了这么一份颇为准确的“夷人名单”:

我们从中可以读到:

英吉利钦奉全权公使大臣世袭男爵三等将军璞鼎查

英吉利国提督水师军务二等将军二等尊烈巴图鲁巴驾

英吉利国提督陆路军务二等将军头等尊烈巴图鲁郭富

之类颇具混搭风格的记录。

张喜甚至记下了在场充当礼兵的英军单位名称:

十八营右队守备带领该营乐士、该队兵弁为兵卫

二十六营、四十九营、五十五营、九十八营,各有数名

这里像18营之类的纯数字番号单位,其实就是英军的第18步兵团或18步兵团1营,因为该团当时仅有1个营,因而时常营、团概念混用。26、49、55、98营也是如此。“右队守备”这个翻译同样值得一再回味,它指的实际上是“掷弹兵连上尉连长”,因为此时欧洲军队在列成营横队时,会习惯性把掷弹兵连放在最右侧,轻步兵连放在最左侧。

于是,当中国人接触掷弹兵后,早就不扔手榴弹的掷弹兵一开始自然无法让中国人想到什么掷弹、投弹,倒是他们时常处于队列右侧的状况令人一目了然。这样的话,将掷弹兵连称作右队就理所当然。无独有偶,日本明治年间的《五国对照兵语字书》也将掷弹兵译作了右翼步兵。

孟雅喇新营,就是英国东印度公司从10个孟加拉土著步兵团里每团拼凑1个连组建的志愿兵营。

玛打拉沙二营、六营、十四营、二十一营,指的就是东印度公司的马德拉斯第2、6、14、21土著步兵团。

对照英军序列,可知张喜这里的记载基本属实,仅有马德拉斯第21土著步兵团不在现场,可能系第41土著步兵团的笔误。

问题来了,部队单位好对照,但前面的人物和头衔又如何一一解读呢。

还好,在场的东印度公司孟加拉第23土著步兵团上尉约翰·普拉特(John Platt)在官方支持下搜集了足够多的肖像材料,于1846年公开展出了这幅描绘南京条约签订现场的著名画作,想必观众里会有不少人在教科书上见过它的缩略版。



更难得的是,普拉特对人物的描绘极为准确,若干人像均与日后的专门画像颇为神似。

图左为普拉特笔下的璞鼎查

不过,鲜为人知的是,普拉特还一并给出了极其详尽的人物说明,利用它,我们就可以把张喜记录的人物一一还原出来。

据我个人所知,最早是鲁迪·巴特(Rudi Butt)在其2015年的博客“南京条约”里尝试利用这张人物说明考证对应人员。

今年1月,王亚楷、李骛哲发表于《近代史研究》的《图像中的〈南京条约〉:鸦片战争中英交涉史实新释》一文更进一步,发掘出“夷人名单”里21名出现在普拉特画作上的人物。不过,按照我个人看法,这份21人名录里至少还可以再补充两位。

名单里最引人瞩目的无疑就是那几位巴图鲁。让我们从他们开始数起。此时,郭富的军衔是陆军中将(Lieutenant General),其最高荣誉是巴斯骑士团里第一等的骑士大十字勋章(Knight Grand Cross of the Order of the Bath),缩写为G.C.B.。

巴驾的军衔则是海军中将(Vice Admiral),其最高荣誉是巴斯骑士团里第二等的骑士指挥官勋章(Knight Commander of the Order of the Bath),缩写为K.C.B.。

萨勒敦的军衔是陆军少将(Major General),其最高荣誉是巴斯骑士团里第三等的伙友勋章(Companion of the Order of the Bath),缩写为C.B.。

显而易见,二等将军就是中将,三等将军就是少将,从勋章来看,我们也大体可以破解清人眼中的英军巴图鲁含义。

巴图鲁作为勇士头衔,对应的正是巴斯骑士团里的骑士勋位。

鉴于巴斯骑士团里当时有且仅有这三种勋章,负责翻译的传教士和记录信息的张喜就自然会把这分别对应为头等尊烈巴图鲁、二等尊烈巴图鲁和三等巴图鲁了。

细心的观众或许会说,不对啊,普拉特在说明里给的巴驾勋位是第一等的骑士大十字勋章G.C.B.,照道理是头等尊烈巴图鲁,萨勒敦勋位也是第二等的骑士指挥官K.C.B.,应该是二等尊烈巴图鲁,怎么到了张喜笔下都降了一等呢?

其实,张喜并没有错,普拉特也不算错,因为普拉特给的是1846年画作出版时的勋位,张喜记录的则是1842年8月缔约时的勋位。查阅《伦敦公报》可知:巴驾是在1842年12月2日才拿到一等的骑士大十字勋章。

萨勒敦则是在1842年圣诞节前夜才获得二等的骑士指挥官勋章。

而在四个月前的南京江面上,巴驾和萨勒敦仍然分别是骑士指挥官勋章和伙友勋章,张喜记录的巴图鲁级别毫无问题!

顺便一提,萨勒敦此前生命中最高光的时刻,就是1815年6月18日的滑铁卢会战,此人当时以近卫军上尉、陆军中校身份,指挥英军近卫步兵旅的多个轻步兵连死守乌古蒙据点,先后阵亡四匹坐骑,被威灵顿公爵亲口誉为全军楷模。

至于里头名气最大的首任港督璞鼎查,他在这里以“英吉利钦奉全权公使大臣世袭男爵三等将军”的身份出现,钦奉全权公使大臣很好理解,三等将军则是对应他此时的少将军衔。

至于世袭男爵,乍看起来似乎是个误译,因为他此时的爵位还只是“从男爵”(Baronet),不是真男爵。不过,按照日本学者佐佐木正哉收集的英国外交档案文书,南京条约谈判期间,璞鼎查在发给清方的官方汉译照会里始终自称“大英钦奉全权公使大臣世袭男爵璞”,清方自然也无从辨别。

更有意思的是,缔约四个月后,璞鼎查在巴斯骑士团勋章大批发里直接拿到了第一等的骑士大十字勋章,又过了六个月,勋章总算从伦敦漂到了香港,从此,璞鼎查在发给清方的照会里就开始赫然自称为“钦奉全权公使大臣头等巴图鲁男爵璞”了。

接下来的人物也颇有意思,钦命国差总管领事马兵三营都司麻恭就是代表团的秘书乔治·亚历山大·马尔科姆(George Alexander Malcolm),至于马兵三营都司,指的其实是他在英军第3龙骑兵团拥有少校军衔。

话又说回来,普拉特名单上马尔科姆明明就是巴斯骑士团伙友勋章获得者,张喜为何不记载麻恭也是巴图鲁呢?

原因很简单,此人的三等伙友勋章同样是在四个月后的12月24日才拿到。

海军人物就相对平淡一些:

水师提督中军副将李查,这个没什么悬念,英国海军上校理查兹(Richards)。

水师副将前护理总兵官巴图鲁胞祖,这个同样没什么悬念,英国海军上校鲍彻(Bourchier)。

水师副将琦理、祁卑,这俩更没啥好说,就是海军上校凯利特(Kellet)和凯佩尔(Keppel)。

倒是剩下的两位陆军值得一提:英吉利国陆路提督中营总理营参将巴图鲁满敦,也就是芒廷(Mountain)中校,巴斯骑士团三等的伙友勋章获得者。

这位“巴图鲁满敦”可是此次鸦片战争里的英军灵魂人物之一,他虽然看起来只是个参将或者说中校,其实却既是郭富将军的军务长,替他不辞辛苦地承担行政事务,号称从来不知道困难怎么写,又是郭富实际上的参谋长或者说外置大脑。张喜称其为“陆路提督中营总理营参将”可以说是恰如其分。

最后自然就是引出我们今天视频话题的人物:英吉利国护理总兵火器营参将三等巴图鲁文珂美(Lieutenant Colonel Patrick Montgomerie, C.B.)。

也就是东印度公司的马德拉斯炮兵中校苏格兰人帕特里克·蒙哥马利。

此人1793年生于苏格兰西部沿海尔湾(Irvine)城的银行世家。后进入伦敦的伍尔里奇(Woolwich)军校学习炮兵。1810年毕业后,蒙哥马利并没有前往充斥着血与火的半岛战场,而是被分配到马德拉斯炮兵,获少尉军衔。然而,马德拉斯炮兵在随后几十年里的战争烈度大概比本土的王家炮兵还要高,蒙哥马利此后陆续参与英国在印度的殖民战争、英缅战争和鸦片战争。



在鸦片战争中,蒙哥马利时常负责统一指挥英国王家炮兵和东印度公司的马德拉斯炮兵,赢得了颇为能干的名声。

顺便一提,1838年7月20日,蒙哥马利就已获得巴斯骑士团伙友勋章,但此后长期停滞不前,于是成了张喜笔下的“三等巴图鲁”。反倒是普拉特的人物说明里把缩写为C.B.的伙友勋章误写成缩写为K.C.B.的骑士指挥官勋章,把他提前几十年升了一级,实际上,要到1865年3月28日,蒙哥马利才算熬出了头,获得巴斯骑士团骑士指挥官勋章,不过,此时似乎也没什么人会继续把他称作“二等尊烈巴图鲁”了。

1849年,蒙哥马利晋升为上校,后来曾任维多利亚女王副官。1867年晋升为英军上将,1872年死于伦敦。引出本视频话题的“三等巴图鲁文珂美”的一生就此终结。

末尾附带一个彩蛋,它并不见于王、李二人考证出的21人之列,却比那21个人对中国影响更为深远:这便是普拉特图上的第34号人物(Major Grant,C.B. M.B.),张喜名单里的马兵中军都司琦兰。


虽然乍一看,的确很难把这里的琦兰对应到某个具体英文姓氏,切换成粤语的话,kei4 laan4对应的姓氏也不大好找,不过, 从前面的“马兵中军都司”的称谓中却可以精准定位出此人当时就是英军某个骑兵团里的少校,而且正从事参谋勤务工作。

于是,我们就此可以断定“琦兰”正是英军第9枪骑兵团的霍普·格兰特少校,当时正担任萨勒敦旅的旅勤务官(Brigade-Major),也就是萨勒敦实际上的参谋长。



18年后,当年的“马兵中军都司琦兰”再度踏入中国,这一回,霍普·格兰特已经不再是谈判桌上的小小配角,而是英国少将、远征军司令。随后,格兰特就将遵照额尔金勋爵的要求,亲手发出将圆明园付之一炬的命令。


本文部分参考外文材料如下:

London Gazette(《伦敦公报》)

Begbie, P. J., History of the Services of the Madras Artillery. Madras, 1852.(《马德拉斯炮兵史》)

Boase, Frederic, Modern English Biography. Truro, 1892-1921.(《当代英国人传记》)

Brice, Christopher, Brave as a Lion: The Life and Times of Field Marshal Hugh Gough, 1st Viscount Gough. Solihull: Helion & Company, 2017.(《雄狮般的勇者:第一代郭富子爵休·郭富元帅的生平与时代》)

Paget, Julian, Hougoumont: The Key to Victory at Waterloo. Barnsley: Pen & Sword Books, 2001.(《乌古蒙:滑铁卢的胜利关键》)

Rait, Robert S., The Life and Campaigns of Hugh First Viscount Gough, Field-Marshal. Westminster, 1903.(《第一代郭富子爵休元帅的生平与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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