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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居】心邻

2021-11-08 12:18 作者:香江湘调  | 我要投稿

王凯的母亲找到他的时候,满肩雪花正开始融化。雪水很冰,泪水也并不暖和。

“回家去吧。”

“不。”

“还有一个月就过年了。”

“不。”

“家里人都很想你。”

“不。”

她脸上殷切、恳求的神情消融了。扫一眼这窄小的宿舍,她转过头去,头脑晃动,声泪俱下,在民警将他从床上扶起前,他望见那对珍珠耳环闪闪发亮,好像另一双讥讽、冷酷的眼睛。


复学后的第一天,心理老师找到王凯。这是一个眼神温和的女青年,穿着圆领淡黄色T恤衫,胸前印着一只喝萝卜汁的白兔,披肩黑发是一丛月桂,而肌肤盛放着玫瑰。他嗅着她的芳香在淡绿色的沙发凳上落座,仰头,彩纸折成的千纸鹤吊垂而下,让他不自觉想起盛开的波斯菊。正是这淡香的花儿见证了他幻想中的爱情,当然,幻想的主角并不是他。

“你妈妈给我看了你的日记。”

泡沫被微风吹破。他波澜不惊。

“我们可以聊聊里面的内容吗?”

他点头。

“‘我们的最近距离是五厘米,可这五厘米是水泥的墙壁,我们坐在一起,像公寓楼里沉默的邻居。’这是在说你的同学吗?”

他点头。

“你感到融不进集体?”

他点头。

“你的班主任说,你在班里很活跃,是真的吗?”

“如果活跃单指下课扯淡,是的。”

“那你平时会感到孤独吗?”

“偶尔。”

“在家里有和家人倾诉过这样的感情吗?”

“我的母亲每天打麻将到很晚才回来,继父是个酒鬼。我只庆幸房里的隔音太好,没让邻居们听见他们吵架时的嘶吼、撒泼和酒瓶碎裂声。老师,他们都是这样一种人:对任何人的感情都漠然不见,认为一切学识见解都徒劳无用,生活盲目,恣意妄为,能听懂的除了赞誉外只有这个。”

一枚硬币抛出,“叮当”一声落到她脚边。

“这钱是我从我的一位邻居那里拿到的。那是一位慈祥的老人,独自居住在九十几平的房子里,每天放学时他都敞开门扉,厨房里飘出的炖汤的浓香好像在邀人拜访。有一天我推门前便闻到酒气,我和他说,我没带钥匙,能不能在您家坐一会儿,他很高兴地答应了。我记得他穿着一件高领深紫色格子毛衣,挪着不便的腿脚,似乎很兴奋地穿梭于餐桌与厨房。我坐了没多久,油炸丸子和青菜就都摆进了金边的瓷碟。最后那锅鸭架汤是我帮他端的,他问我烫不烫手,而我至今能向您描述我那时掌心的感受:和锅里的白菜一样温软。”

“你经常到他家里去吗?”

“是的。自那之后,家中一吵架,我便会叩响他那扇老旧的栗红色木门,除了晚上八点——那是他吹口琴的时间——我不想一个醉鬼和一个赌徒的污言秽语或是一个少年铅色的烦躁搅扰‘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家里有一间书房,四面都是橡木打的中式书架,您问我有没有向他人倾诉过,我想这全无必要,因积年累月的阅读以让我在无声中跳进狂欢的火堆,那里有来自不同时代的无数个我,无论他们或嘶吼、或尖叫、或低语,我都敢肯定,我父母全部的争吵也响不过那纸页上的一个标点。”

“但那位老人,他鬓角压着十数年来孤独的霜雪,红梅枝头只停着我这只杜鹃。我曾想写一篇小说,问他有关时代背景的问题,他面带微笑,滔滔不绝地讲述那些老虎灶里煮沸的生活——街边露天厨房里辣炒螺蛳的香味、蝉声里融化的几分钱一块的冰砖,还有那随夜色渐浓的,回荡于黑黝黝的电线和昏昏路灯下的响亮的说笑。”

“他说他很怀念那段日子,虽然吃穿都没现在好,可那时不止家人是家人,连邻居也是家人。这些家人中有人和他一同参军,一同退伍,一同工作,而有些则踏上绿皮火车,从此被那几厘米的铁壳隔开千里万里。如今又是晚风阵阵吹过他暮色苍茫的嘴唇,他思念,却从未悼念,他说那离他远去的,终归会跨过时间与空间的界限,与他一同举杯在另一处南方车站的月台。为了给祝酒词添上多一点感慨、或是炫耀吧,他要多学点新东西,于是,我就成了他在液晶屏前的导师。”

“而当杜鹃声起,梅花自然谢去。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在书房练书法,客厅里读书的我忽然听到一声闷响。我连忙推开门,看到老花镜的碎片在一副字上闪闪发亮。”

“老师,我敢肯定,倘若没有我这个不幸的邻居,直到腐臭的气味钻开他们的清梦,都不会有一个人,哪怕一个,来见证这个孤独死者最后一抹微笑,亦不会有人,将他的最后一副作品好好装裱。您晓得他写的是什么吗?八个字,只有八个字,您猜猜看吧?兰亭集序里的。”

“修短随化,终期于尽?”

“是的,是的,凝望着这八个字,在十二天前的那个夜里,我未被寒潮冻结的泪滴,没有浇灭心底的余温。凌冽的寒风里,杜鹃空空啼尽了血,振翅翱翔的只能是一头孤鹰。”

“这就是你离家出走的理由吗?你妈妈说,你带走了家里的两千块钱。”

“您不妨问问她在牌局里输了多少,而我又为这个家挣了多少。您的表情在说您不相信,但我确实可以帮人打代练,给那些主播演戏,也可以靠爬格子赚点稿费,您或许会以为这些微不足道,可我已在我力所能及之内做到了最好,更别提老师们也从未担心我的学习。现在您要为这两千块谴责我,可既然这些钱能让我在招待所和青年旅社躺上半个多月,为什么我要让母亲在一夜间将它们挥霍一空?”

“那如果警察不来找你,你会继续住下去吗?”

“会的,当然会的,哦......上课铃打了,我想这谈话不再能继续了。”

他起身走到门口,微笑着说:

“如果您还想来找我,随时都可以。您身上有股温暖的气质,我很喜欢。”


夜晚,王凯回到家中,他的母亲画了妆,拎着包准备去麻将馆。

“妈,今天能别去吗?”

她不理他,直朝门边走。他站在门口不动,她猛推两把,还是不动。

“你想干什么?”

“我想知道,你冒着风雪找我回来是为了什么。”

母亲很厌烦地看了他一眼,说:

“因为你是我儿子啊。”

“不,你是怕过年时候祖辈们发现我不见了,你就不能以学费为由再和他们骗钱了,是吗?”

她被粉底扑白的脸上顿时冒出血色,指着他大声说:

“你嘴巴放干净点!我养你这么多年......你要干什么?!”

“我想打个电话问问爷爷,知不知道我出走的事。”

“放下!”

“那答应我个条件,不要再检查我的聊天记录,我也保证不再会给网友转钱了,可以吗?”

女人的黄牙磨出“咯咯”响声,好久才挤出一句“随你的便!”,便推开他摔门而去。王凯整整衣领,微微一笑,自己热了饭,边吃边看漏下的网课。洗碗时候忽然有人加他好友,是心理老师。她问他能否继续上午的话题,他欣然接受,洗完碗便和她聊起来:

“所以,我们上午说到哪了?旅社是吗?”

“是的,我想知道在外漂泊的生活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

“啊,我能先问您个问题吗?”

“可以啊。”

“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老师和学生?网友和网友?”

“都是,但我想后者的成分多一些。”

“那您相信人在网上说的话吗?您现在连我的声音都听不见。”

“我相信你的诚实。”

王凯愣了愣,抿嘴笑了:

“谢谢您,我想我能继续说下去了。”

“您有没有听过这样一种论断?网络让人与人的距离愈发遥远,而液晶屏滋生的是轻浮与欺诈。”

“听过,但这太片面了。”

“是的。您知道,我在现实里鲜有很好的朋友,也很难开口向他人倾诉什么,您今早所听见的,不过是回忆和想法,不是吗?”

“可在网络上?”

“我不晓得是不是这屏幕和缥缈的距离给我勇气,我变得敢于向他人表达情感,说出一些我从未敢在现实中说出的话。”

“比如?”

“我向一个女孩描绘了幻想中的爱情:一个有着阳光、波斯菊和油盐酱醋味的梦。”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

“和您一样,网友。”

“她有什么回答吗?”

“她说我浪漫,不是爱情的浪漫,是生活的浪漫。”

“这样的倾吐会带给你什么吗?”

“快乐。”

“除了快乐呢?”

“老师,当一个人用文字抒发幻想时,他不该指望从这过程中得到任何东西,连快乐也不过是抒发的赠品。”

“但你会在未来收获一段同样绮丽的幻想,不是吗?”

“您说得对......那个女孩,后来也向我描绘了一个她幻想中的美好世界。我喜欢看人的幻想,那是晶莹剔透的琥珀,从中折射出的每一道光线都真实无比。而当幻想与幻想交换,这人与人间的真诚的交流,让我....很喜悦。”

“除了幻想,有烦恼吗?”

“有,当然有。我有位朋友,总会找我倾诉生活中的烦恼,但这倾诉不是垃圾向垃圾桶的倾泻,而是信天翁与海风的和鸣。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住哪里,可透过文字,情感得以交织,真诚得以传递,快乐得以分享。我们就像老人口中过去的邻居,隔着千里万里,仍能从风中聆听彼此的振翼。和他一样的人,我身边还有很多,他们支撑着我走过的那段时间,黑,却有声有色。”

“而在外漂泊的日子里,那飘渺的彩云变得触手可及。青年旅社,五人一间,装修简单,却比我的家更加温馨。睡我下铺的男人,在事故中失去右手,靠零工过活,却给了我在外的第一顿晚饭:两个馒头夹辣酱。他问我要不要火腿肠,我没敢答应,因他旧衣服下露出的胸膛简直瘦得像肋骨上刷得一层蜡。左铺的女人,高考失利,一边工作一边上夜校考本科。她边吸方便面边和我说,有了本科学历,工资涨一点,她父亲治好病的期望就多一些。在隆冬,她只穿一件薄薄的卡其色外套,不出门的我把大衣借给她,而当天晚上她便给我带了一个葱油饼。她在怀里焐着的,余温尚存,还刷了甜酱,咬一口,满屋都是香味。”

“还有一位来体验生活的青年作家,我向他讲了我的故事,他听得几乎流下泪来。元旦,我的生日和一场雪一同到来,而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的第一块生日蛋糕,是由一位‘陌生人’送上。我们熄灯,点蜡烛,那天的大雪纷纷扬扬,他问我,像不像你吹起的的糖霜。”

“‘愿我能一直住下去’这是我的生日愿望。您或许要说,这愿望许得太不恰当,可是,当一个人能与爱、良善和真诚住在一起,他还会有理由离家出走吗?您或许又要说,这愿望已经被打破啦,可是一朵被吹折的花儿,难道就不会为这冷酷的风留下一抹芳香?每长一岁,每前进一步,我所遇见的,所拥抱的,所爱的人们,都叫我愈发相信,纵世间寒霜万丈,冰凌千尺,只要人心不灭,无论它再丑再恶,只要不自寻毁灭,终有一天,都会迎来一团照彻一切的光火。您相信吗?我相信,且会永远地相信下去,我也相信这信念,足以给人恒久的幸福。”

“而那些侮辱我的,伤害过我的人,我不会宽恕,不会忘记,当他们再度来袭,我将抗争,但当他们偃旗息鼓,我亦愿意与他们为邻,因我相信,千疮百孔,更能放出万紫千红。未来我将走过的漫长的路里,烈士与圣徒、小丑与强盗、和我一样的求索者与朋友们,都将与我走在一起,做我的邻居,亦做我的家人。”

“老师,我向您说这些,并不为证明我的灵魂是怎样高洁,而您或许也会觉得,我的文辞矫揉造作,不过是一个青年华美的无病呻吟。可若您真那样想,那或许,我们便只能做一对相隔五厘米的邻居。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其实,我想说的,仅仅只有一句话,只有八个字,您猜猜看吧?第一个字是‘我’。”

“我?”

“我深爱着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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