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冲|林小庄】长夜未尽,共待黎明(四十一)
池诚回到花园,他心情沉重,无暇他顾,于是也没注意到小庄和野田的异样。面对着小庄,他是怎么也说不出那些在心里盘桓了许久的话,反而心里一酸,泪水又涌上了眼底。
最后他只是轻轻说道:“他说,他不想让你知道……”
小庄心底最后的一点侥幸破灭了,但这也是意料之中。“那我就装作不知道好了,”他平静又略带苦涩地笑了一下,说道:“刚才我跟野田医生聊了一下,叶冲还有救。”
池诚惊诧地看看小庄又看看野田,不明就里地问道:“你们……想到办法了?”
小庄点点头,“嗯,大概是唯一的办法了,但是会有效的。”
池诚又看看野田,野田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后也只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小庄看着自己殷红的血液中逐渐分离出的金色液体,露出个欣慰的笑容。
野田看着他,不由得长叹一声,有些话或许残忍,但他必须得说,“林先生,免疫疗法,也不是百分百有效的,有时候还会引发严重的副作用……”
“你闭嘴,”小庄冷冷地打断了他,这些事他清楚,但他不想听更不想面对,“你只管做就好了,别的不用你管。”
野田悻悻地闭了嘴,他理解小庄现在的心情,就像所有不愿意接受亲人即将离世的噩耗的人一样,小庄选择了逃避,可是越是逃避,当噩耗来临的时候,就越是承受不住。野田很担心,当年那场残酷试验中唯一幸存的孩子,他是真的希望他能活得好一些。
注射器的长针刺入静脉的感觉,惊醒了昏睡中的叶冲,他手臂轻轻抖动了一下,却立刻被一只温柔又有力的手按住了。
“别动,一会儿就好了。”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小庄?”叶冲睁开眼,目光还有些迷离,“这是在干什么啊?”
“给你打一点儿营养素,能帮助提高免疫力,”小庄说道,他平静的语气很是安抚人心,“也不知道你这到底是什么病,盘尼西林都没用,只能用点儿辅助手段让你自己抗了。”
叶冲沉默着不说话,他直直地看着小庄,没有看出丝毫端倪,小庄看起来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这让叶冲稍稍放松了一些,不然他真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小庄了。
30ml的血清注射完毕,野田悄悄地退了出去,留下小庄和叶冲两人。小庄很体贴地帮他按住臂弯处的针孔止血,手臂上传来的力道和温度,让叶冲有点想哭,——他不想死,不想就这么离开,面对敌人的子弹他可以慷慨就义,但像这样躺在床上一天天数着自己剩余的日子,他却真的没办法那么从容。
“怎么了?这么悲悲切切的?”小庄看着他的样子,调笑地说道。
“没什么,有点难受……”叶冲歪过头不想让小庄看到自己的样子。
小庄弯起手指,在他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真那么难受的话,想哭就哭,不用不好意思,反正从小到大我也没少见你哭。”
叶冲的眼泪真的就夺眶而出了,他把脸埋进枕头里不让小庄看,闷闷地嗔道:“林小庄,你怎么就那么讨厌呢……”
“我讨厌吗?”小庄笑笑反问道,轻抚着叶冲的背安慰他,“没事的,别担心,过几天就会好了。”
——这话他是说给叶冲听,更是说给他自己听。然而事与愿违,小庄三天里被抽取了200ml血,分离出将近100ml的血清输入到叶冲身体里,却丝毫没有作用。
“为什么会这样?!”小庄质问野田,几近崩溃。
“我之前就说过不是一定会有效的……”野田畏缩地小声嘀咕着,接收到小庄凌厉的目光,急忙正色分析道:“也许‘落雁’这种病毒不是终身免疫,时间都过了这么久了,你体内的抗体变少甚至消失了,这也很正常的。”
“怎么会是这样……”小庄嗫嚅着,不愿相信这样的结果,然后他问道:“会不会是输入的血清量太少了?可以再多抽一些血……”
“不是的,”野田笃定地打断了他,“如果你体内还有抗体,30ml血清就会看到效果了,如今……就算把你的血抽干也没有用啊。”
小庄的神情悲伤到绝望,“我不相信……”他连这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吗?叶冲就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我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看着这样的小庄,野田也不由得湿了眼眶,他心里有愧,他当初干嘛要捡那几只死鸭子回来研究,他的一时好奇,却害死了那么多条人命,甚至当他的上级决定要把这个病毒用于人体试验的时候,他都不敢提出反对。
“不会的,不会是这样的……,抗体,怎么会就没有了呢?抗体……”小庄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着,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朝着野田说道:“那病毒,不是还有一罐吗?我只要再感染一次……”
野田只觉得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底一阵战栗,“你在说什么?!你是疯了吗?!”在小庄面前一贯唯唯诺诺的他,此刻也忍不住又急又怒地大叫了起来,“那东西的毒性有多猛烈你是知道的,你以为你能侥幸活过一次,就还有第二次吗?!”
“为什么不能有?7岁的时候我都没死,难道今天会死吗?!”小庄声色俱厉地与他对峙着,“那东西有多毒你比我清楚,但你们依旧把它拿出来害人!”
——小庄这一句话,字字诛心,野田的心防瞬间就崩塌了,“不……不是的,我没想过……我……”他支吾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然后就呜咽着哭了起来。
池诚这时也闻声赶了过来,他左右看看这两人,问道:“你们这是又怎么了?”
小庄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同时摇落了眼底的一滴泪,“对不起,是我失态了。”然后他便径自离开了,只留给池诚一个落寞悲寂的背影。
池诚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满心的痛楚,他又看看身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野田,无奈地长叹一声。这两人之间一定是有什么渊源,不,渊源这个词不准确,他们之间恐怕是有什么仇怨。小庄待人一贯温和,即使心情不好也不会随意迁怒于人,但他对待野田的态度却始终是横眉厉色,而野田还低眉顺眼、逆来顺受。他私下问过野田,但野田只是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是我对不住他……”便不再多说了,可是这两人是什么时候有过交集的?这几天两人还神神秘秘,说是找到了可以抗病毒的血清,或许可以救叶冲,可是却绝口不提这血清哪来的,还瞒着叶冲不让他知道,每次都是趁他睡着了偷偷给他注射。两个人说话倒是从来不避着他,就站他面前大大方方地说,可叽里咕噜说的都是日语,他一个字都听不懂。
听着旁边的野田重重地吸了几口气,像是哭得差不多了,池诚再次问道:“你们这是又怎么了?”
“血清没有用。”野田简短地解释道。
池诚微微一愣,心也是倏地沉了下去,又重又痛,“叶冲他是不是真的没希望了?”
野田沉痛地点了点头。
池诚望向了小庄消失的方向,愁上心头,老天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他怎么能让小庄这样失而复得,却得又复失?
可是看着野田这个样子他也有些于心不忍,他认识野田10年了,在他的印象里,野田胆小懦弱,但的确是个心怀慈悲的好医生,“所以小庄他怪你了?你别太在意,他也是心里难过,他跟叶冲自幼一起长大,感情很深……”
“不,是我的错,真的是我的错。”池诚的安慰让野田再一次悲从中来,他看见池诚的嘴唇动了动,抢先说道:“您不要问我为什么了,我答应了林先生不说的。”其实不止小庄,那些过往,他也同样不愿面对。
池诚只好作罢,其实他也不是很关心野田与小庄之间的恩怨,他此刻更担心的是小庄日后该怎么办。
送走了野田,池诚来到小庄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野田临走时特地叮嘱他,让他照看好小庄,防止小庄做出什么傻事,再回想起之前小庄说过的“想去找叶冲”那种话,让他着实不放心。然而池诚此刻看到的小庄却很平静,虽然眉眼中有些淡淡的忧伤,但不是他预想中那样悲痛欲绝或心如死灰。
“小庄,你没事吗?”池诚迟疑了一下问道。
小庄:“我没事,你别担心。”
“我听野田说了,叶冲他……”池诚话说一半,他说不下去了,他同样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叶冲他才23岁,还这么年轻……
小庄却笑了笑说道:“叶冲他还活着呢,咱们没必要这么悲悲戚戚的,说不定还有转机呢。”
转机……还会有转机吗?池诚悲哀地想着,可是看着小庄,他又想:就让他这样自欺欺人一下也好,早晚要面对的惨痛现实,晚一些面对有何不可呢。
“池大哥,我真的没事,”小庄笃定地劝慰他,“不过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会儿。”
池诚点点头,他确实脸色不太好,是该休息一下,“那你休息,吃晚饭的时候我来叫你。”池诚走到门边,又停下来,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小庄,你还有我呢,虽然咱们认识的时间不算很长,但我们也是朋友吧,我也会尽力帮你、陪你的。”
“谢谢,”小庄真诚地道谢,“池大哥,日后还会劳烦你一段时间,麻烦你了。”
池诚闻言却放下了一半的心,“道什么谢,你肯劳烦我,我就放心了。”——就怕他像之前那样,完全不接受他人的关心。
晚上,小庄食欲不错,饭后又来找他喝了两杯酒,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他这是看开了、接受了?虽然池诚有些疑惑,但这样总比痛不欲生强得多吧?池诚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多喝了两杯,结果那天晚上他睡得很沉,完全不知道小庄在深夜离开,直到凌晨才回来。
第二天一早,池诚刚在餐桌前坐下,野田就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仪态全无,甚至连基本礼貌都抛却了。
“池桑……”他扶着门框穿着粗气,焦急又慌乱地问道,“林小庄……林小庄他人呢?!”
池诚一脸懵地指了指楼上,“还没起,野田你这是……”
野田完全没有解释,就急匆匆向楼上奔去,奔到楼梯口,他突然停下,责备地质问池诚,非常生气:“我昨天说了让您看好他,您为什么没有?!”然后也不等池诚回答,就拖着迟滞沉重的步伐跑上了楼。
池诚目瞪口呆,野田这是什么态度?自己好歹是他的雇主,他怎么可以这样跟他说话?还有他是说小庄吗?昨晚上出什么事了吗?池诚突然心里一阵不安,也急忙跟着上了楼。
野田相当粗暴地砸着小庄的房间门,砸了好几下,小庄才来开门,他身上只穿了睡衣,头发凌乱,眼尾泛红,一看就是还没睡醒就被从床上挖起来的。
野田见得他,声音颤抖着问道:“昨天晚上……是不是你?”
没头没尾的一句问话,小庄却完全听懂了,“是,”他淡定地答道,“不过你放心,东西用过之后我就毁了,不会害到别人。”
“你……你……”野田指着小庄,全身都开始发抖,声音也带上了哭腔,“你到底想干什么?!”
小庄目光微冷地看着他,他还能干什么,无非是想救叶冲罢了。看着又开始泪流满面的野田,小庄有些嫌恶地吁了口气。野田算起来应该也就40出头,可是已经头发花白就像年近花甲,几天的相处,小庄也觉得他的初心或许真的是想做一个救死扶伤的医生,只是生在这样的时代身不由己。但即便如此,面对他,小庄依然做不到心平气和。
“我还没死呢,”他不耐烦地说道,“而且就算这次我真的死了,那也是我自己选的,跟你没关系,你不用内疚。”
结果野田哭得更大声了,小庄只觉得自己额际青筋在跳,好想把这个聒噪的家伙轰出去。
小庄正要开口逐客,池诚从外面走进来,看到眼前的情形,不禁一个脑袋两个大,“你们又在吵架?小庄,野田好歹比你年长那么多,你就不能客气一点对他?野田你也是,能不能不要一点事就哭得跟死了爹似的?很烦的。”
池诚那句“死了爹”让小庄觉得莫名好笑,接着话茬儿说道:“今天我可什么都没干,是他一进来就对着我哭,跟死了爹似的。”
“那你这样就不对了,对着别人一顿哭,这很不吉利的。”池诚转向野田说道。
野田委屈地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对池诚说道:“昨天晚上,危险品库房失窃,‘落雁’丢了……”
“丢了?!”池诚大惊,那东西丢了,万一发生泄露……“那东西怎么会丢?谁偷的?”
野田默默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小庄。
“小庄?”池诚惊诧,“你偷那个干什么?”他无法理解,但倒是松了一口气,小庄是绝对不会用那东西害人的。
“自己用啊,”小庄坦然答道,“野田说我小时候感染过,但是没死,所以我大概是对这东西免疫,但是现在我体内的抗体没了。如果我再感染一次,应该就会有抗体救叶冲了。”
“你……你在说什么?”池诚愣在当场,小庄怎么会感染过?他在哪儿感染的?所以之前用的血清是他的?还有小时候,他小时候不是和叶冲一起在清泉家长大的吗?野田那么早就认识他了?——小庄这两句话里的信息量太大,他一时无法消化。
小庄却并不解释,他理了理自己凌乱的头发,问了一句:“有早饭吗?肚子饿了。”
“有,在楼下……”池诚傻傻地说道。看着小庄要走,他突然反应过来,“你给我等会儿!”他喊道,“你刚才说了什么?你是疯了吗?这么危险的东西,你怎么就能保证你这次会没事!”同样的病,第一次能痊愈不代表第二次也能,——就算池诚不是医生,这个道理他也是懂的。
“我不能,但这是救叶冲唯一的机会了,我只能赌一次。”小庄说道。
“你……你拿你自己的命去赌……”池诚气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原来他口中的“要劳烦自己一段时间”,是这个意思;还有昨天晚上自己睡得格外沉,想来那酒是被他动了手脚。
小庄:“对不起,池大哥,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是我没办法放着叶冲不管,我这条命是他给的,只要有机会我总得试试。”
“可你要是有什么事,你让叶冲怎么想?!”
小庄却被他逗笑了,“我要是有什么事,叶冲也就没机会想什么了。不过,池大哥,这件事还请你不要告诉叶冲。”然后他一脸无辜地问道:“我能不能先下去吃个饭?真的饿了。”
池诚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他赶紧走,自己捂着额头在房间里走了两圈,随手砸了两个花瓶,破口骂道:“林小庄,你气死我算了!”
小庄的病程进展非常快,不像叶冲持续了很久轻微感冒的症状,他在第三天就发起了高热,可是当他感受着自己那灼热的呼吸和加快的心速,却发自内心地感到开心。
“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一上来就这么严重?叶冲当时也没这样啊。”池诚焦急又惶恐地问野田。
“他的身体素质本来就不如叶先生,而且现在看起来,他的免疫反应非常剧烈。”野田忧心忡忡地解释道。为了方便照顾小庄,他前天下午就拎了行李住进了池诚家,他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看着小庄有事,自己已经是罪孽深重,不能在增加了。
“免疫反应剧烈,这应该是好事吧?这说明他的身体在对抗病毒?”池诚问道。
“如果一直高烧不退的话,那绝对不是好事啊。”野田一边无奈地答道,一边给小庄推了一针退烧的针剂。
几天过后,小庄病得愈发严重,持续的高热让他筋疲力尽,可一到晚上就愈发剧烈的咳嗽却他夜不能寐;而叶冲的情况更糟糕,他得靠吸氧才能维持身体的耗氧量,咳出的痰里总是带着血丝,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是昏昏欲睡。他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小庄了,但他也不问,他一点都不想让小庄看到自己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池诚独自坐在花园里,他的花园很美,此时正值盛夏,栀子花散发着甜甜的幽香,各色玫瑰开得热烈又娇媚,但他早已无心欣赏。他刚从野田那儿出来,问了他“小庄到底会不会有事?”、“叶冲这情形还能坚持多久?”可是野田也给不了他答案,只能告诉他以往的试验中那些惨痛的结果:在100多例患者中,有很多前一天看着还挺好,可是第二天就突然不行了。
——这答案让池诚绝望。一阵风吹过,吹了一粒灰尘进他的眼睛,让他在一阵刺痛之后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