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轻易流血

我从生下来就是个祭司,我已经用祭司的身份在乌甸度过了十年,之后还会有更多年。十年,漫长无尽。人们都说:少年人的时间很慢,等到他们年龄渐长,他们的时间会走得越来越快。很幸运,我还在一个时间慢慢走的年纪。在这被我和姐姐用来成长的漫长的十年里,从没有人从被放逐地里来。我用十年的时间看熟了乌甸每一个人的每一张脸,他们也都认得我,叫我“小诗萝。”
我从生下来就叫诗萝,我已经用诗萝的名字在乌甸度过了十年。这十年里我没有一刻不在质问自己:我到底为什么是个诗人,我和被放逐地里的人有什么区别。我坚定不移地相信神,那是因为神确确实实地存在。如果神不存在呢?如果根本就没有神,我还会相信神吗?如果不信,那我又和被放逐地的人有什么区别呢。又有什么资格做祭司呢。
我是诗人,我必须写出最好的东西,必须把表达的效果提升到百分之一百,必须让后人知晓当今的一切,以便让他们像我们一样以史为鉴。绝对不能“差不多就可以”。
我的老师从小就对我讲遥远的故事,说有一个人,他把一块顽固不化的石头反复地磨呀磨呀,最终竟磨出一根笔尖粗细的小针。老师说努力是可以铸就一切、克服一切的。所谓:铁杵可磨针,我后来把这句话作为我的座右铭。在我于乌甸生活的十年里,我始终坚信我与旁人是相同的,所以我必须要比别人努力一百倍、虔诚一百倍,否则我就没资格做祭司。
我们血脉同源,同样地相信着必然存在、亘古不变的事物,恪守着千百年来未曾被逾越的规矩。因为这是理所应当的、已经被证实为正确的,做这些事会令我们感到幸福,令后来的人也感到幸福。所以我们做了。
我们为了相同的目的,扎根在相同的世界里,然而我不能是相同的,我必须更好。我创作、创作创作创作创作创作就像一张为了被画满图画的画布、一根为了用诗行填满笔记纸而存在的钢笔。
我用钢笔写了十年的诗,对被放逐地的人来说,十岁太小了,除了每天给大人捣乱和打架、什么都做不了,而在乌甸,十岁又太老,老到过了最好的学习的年纪。你的才华有多少你就是什么熊样,你该写出什么样的东西就写成什么样。
我必须写,一刻不停。生命就短短那么一截,不比一块面疙瘩、或者一朵花的生命要长多少。如我不能写得好,我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与价值了。我生而为记录与吟诵,这个世界太过美好,美好到令人诚惶诚恐,我必须更好才能不被美抛下、不被爱抛下、不被祂抛下。
幸好我的时间走得很慢,只要我稍微走快点儿,就能赶上。我不知道什么叫努力,我只知道我该在别的孩子追逐玩耍的时候坐在塔里写“笑声就像远远地把玻璃从塔顶扔到塔底”。咔嚓,玻璃碎了。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玻璃反复地响。努力就是他们喊我小诗萝,而我会回:愿神保佑你。我们是发光的小玻璃杯、或者玻璃水母,我们会反光,像亮晶晶的小灯,可是我们的光是寓居在神的光辉之下的,我用神来宽慰他们,同时感到一种,仿佛我成为大人的快感。每一天老师都来教我读书,我读书,他读我写的诗。他说我是一个天才。天才是没有意义的,我说,我不是天才,我要很努力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祭司。他看起来很惊愕,他说,可是你的作品就算在同龄人当中也是很厉害的,就像一个大人,你是一个天才。我一时间觉得有些恍惚,真的吗?说一个十岁的小孩“就像大人”会不会太幼稚?我忍住没有说。我静默地翻我的书,没再说任何话。可是书也没有意义了,我好像看见老师的嘴唇蠕动着,他说“你是一个天才”。可是回过神来才发现老师一句话也没有说,他在静默地翻我的诗。究竟哪一个是幻觉呢?我看见老师的嘴唇像被时间留下了节点一样,我看见他的嘴唇像连起来的画片一样。舌头抵住上牙是你,嘴巴圆得像小章鱼、露出两片牙齿是是,舌头从上牙流到下牙是天,像花朵结出果实、孩子被生下来一样从嘴里喷出空气是才。你是天才。
这是什么?我人生头一次地感到钝痛,感到思想难以追上这个世界。我在阅读,而书页划过我的手指就像文字划过我的大脑皮层,在我的身体留下沉重的刻痕。我尽量在不低头的情况下向下看,我看见我的手指渗出了红色的星星点点。我流血了。
“诗萝,你在做什么?”“我流血了,老师。我的手流了血。”
老师着急忙慌地捧起了我的手,他说我不能轻易流血。我看着红色一点点地弥散在我的指尖,像火一样,热气一点点地蒸发,碰到空气时滋滋作响。老师说,诚惶诚恐地说:宽恕我吧,神。祭司不可以为了净化以外的事情流血吗?我不知道,我只是——
才知道我与他们都不一样,我的努力不值一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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