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无宁.第十四章.

十一月十七,太平殿第一次等到加封的旨意。我,后宫末流的叶答应因怀有身孕,一举横跨常在美人贵人被晋封为叶容华,简直是一件让引鸢笑到合不拢嘴的事情。我有些明白皇上为何在这种时候安排这个局了,后宫中原本最有权势,也最容不下旁人子嗣的淑仪皇贵妃一举倾塌,她下面有手段的人也被荣贵妃一一收拾。而看似飞扬跋扈颇具杀伤力的荣贵妃江笑情,从来都只是皇上手里一把指哪捅哪的利刃,根本不会伤我分毫。如此一来,我当真不用担心别人算计,只要安稳等待,等他给我送来这不属于我的血脉便可。只是我不明白,李承穆正值壮年,来日方长,又何必急于一时呢。我回想起从我入宫开始到现在发生的事情,总觉得很奇怪,这一切都太精致了,像是被人雕刻的、撰写的、塑造的,唯独不像是顺其自然发生的。李承穆,他像是一个真正的天子,安排、计算、规划、实施着要发生在我,发生在侯家,发生在后宫,乃至发生在芸芸众生身上的一切。加封的旨一下,太平殿替代了当年淑仪皇贵妃的承华宫,摇身一变,成了宫里最炙手可热,门槛都要踩断的地方。宫中高位的庄妃婉妃慎修仪都来过,庄妃送了些礼,她一向是守己之人,与我礼貌了几句便离开。婉妃起初是最愿意陪着我的,生怕引鸢照顾的哪哪不周,巴不得凡事她亲自来。后来太平殿人一多,这位病秧子姐姐便受不了,又拿出了朱砂装血的老招数,说不了几句话都抖着红了一块的帕子,连连哀嚎,完了又咳血了要死了本宫得赶快回去休息了。临走她还不甘心地在我耳边抱怨,装了这些年的病,就为了躲人,真是走哪都躲不掉。慎修仪清冷得很,后宫里的人都说她心里除了皇上谁也装不下,谁也不搭理。我本来没指望见到着她,她却不请自来了,说皇上抱恙那次,感谢我托卫公公照顾她。我原本都不记得这事儿,却不想她放在了心里。我知道她对皇上的心意,也不愿让她自觉错付,于是信口道:「我人微言轻,是皇上心中有娘娘,始终挂念娘娘身子,才嘱托卫公公侍奉娘娘的。」慎修仪闻言便笑了,这一笑更是添了三分戚戚:「皇上只是拿人当替身呢。」我不想她竟是如此明白,更不懂她为何如此明白后,还是对皇上一片忘我的痴心。「是我失言了。」她看我满脸的错愕,不疾不徐笑着轻掩住口,「今儿是容华的好日子,该是恭贺容华,不该说这些话。」我看见她原本藏在袖子里的手腕上,多缠了一块白布,于是多嘴问道:「娘娘家,是有白事么?」慎修仪看了眼自己的手腕,又赶忙收了回去,沉默半晌,点点头,轻道了一句:「是啊。」她话少,声音也凉凉的,生了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画了一对幽怨的远山黛,像极了话本里的女子,为爱而生,也为爱而终。我二人简单说了几句,我送她到屋外,目送她淡青色的衣袂飘曳出视野之外。却没料到,我这一念成谶,早早为她清清冷冷短短寥寥的命数下了结论。荣贵妃始终未来过,贺礼倒差人送了不少。我不知道看着淑仪皇贵妃倾塌,她心里是怎样想的。她帮皇上害死看似三千宠爱的林皇贵妃,又配合着击垮权力在握的淑仪皇贵妃,那下一个对手是谁呢,她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江笑情只顾着越装越像,装作手段卓绝,装作争风吃醋,装作凌驾六宫,终于她高高在上,坐拥浮云富贵,只为弥补李承穆对生母容嫔不受先皇恩宠的憾。我不知道真正的荣贵妃,真正的江笑情是什么样的,也有可能,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了。?十一月二十,容和太后的生辰,皇上说要去安元寺祈福,荣贵妃相伴,问我是否同行。不知是不是婉妃二舅那药的原因,我近来身子懒懒的,但毕竟四个月没出过皇宫之外的天地,便与他一同去了。坐在同一架马车,我与他四目相视,化不开的过往浸泡于久长的沉默。「那日的纸,其实,也有一半是为容嫔娘娘所烧。」终于,我主动提起一些往事,「那日是我亡父忌日,也是容嫔娘娘的忌日,娘娘在我幼时,待我呵护有加,后因我父亲而死,我心中也是难安。我自知你我父辈仇怨太多,我没有资格说这些,我只是想告诉皇上,我对娘娘,也是敬重的……」不等我说完,李承穆一把将我死死拥入怀中,仿佛这个拥抱谋划已久,蓄势待发。他动作太重,引得马车一个颠簸,也惊得卫公公赶忙问道:「皇上怎么了?」「无碍。」他冷冷道,旋即捧起我的脸,换了一副热烈的语气,「朕都知晓。」我很想说,我们错过的太多了。可是这句话梗在我喉间,没有力气吐出来,又不甘心咽下去。「非尔之过,莫取其咎。只怪朕,没能保护好自己心尖上的人。」他离我那么近,鼻息扑打着我的睫毛,「毓儿啊,你放过自己好么?」我无法回答他,我也想放下,青灯古佛萦绕了我七年,也没能救出我那颗断不了烦恼根的俗心,如今又谈何容易呢?等不到我的答复,他将我抱得更紧了。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停到了安元寺外,我与皇上一同参拜半晌,用了午膳后,听闻引鸢和一个小宫女在后院争执,说着什么你看错了,不可能之类的。我问引鸢在吵嚷些什么,引鸢笑道,那小宫女说瞧见了冯贵人,就是被荣贵妃打死的那个,这怎么可能呢,还能是荣贵妃给留了一口气,送出宫又救活了不成。我问那小宫女在哪瞧见的,不等小宫女回答,荣贵妃飘了过来,瞅了眼那宫女,又瞅了眼我,说皇上乏了,让我去身边伺候。接着没多说一句,又飘似的走了。那小宫女也识趣地行礼离开。原是定着戌时回宫,酉时二刻未至,宫里来了人,带了个噩耗——慎修仪死了。昨儿好好的一个大活人,今儿突然没了。惊闻此讯,皇上眸间闪过了明显的质疑,紧跟着是无法掩抑的感伤:「人怎么没的?」「宝贤殿走水,慎修仪身死火海。」宝贤殿是慎修仪的居所。「怎么走的水?」皇上声音大了起来,我暗自思忖着,他待慎修仪,纵然没有爱,始终也是有情,「好端端的宝贤殿,怎么就走了水!走水就罢了,怎么就没人发现,怎么就烧死人了!」来禀的宫人齐刷刷跪下,为首的侍卫支支吾吾:「臣……臣不敢说。」皇上恼火地一甩袖子,就差抬脚踹到他了:「说!」「慎修仪……慎修仪自己放的火……」我一听是如此心惊,想起她清清冷冷的模样,想起她手腕的白绸布,想起皇上病的那几日她一宿一宿地在佛堂跪着,想起她说皇上把人当替身时的平静和泰然,却怎么也想不出她为什么今天要放这把火,用这般惨烈的方式结束自己为爱而生的华年,仿佛一场无声而悲壮的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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