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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连载《呼吸》终章(上)

2022-01-24 03:41 作者:慧達君  | 我要投稿



 

 

 

 

 

终章(上)

 

 

 

        这条铁路的尽头,被围绕在乍看之下似乎寻常的农院之间,平整的水泥站台的缝隙间呲着杂草,地上还刻着跳房子的格子。高大的杉树环抱在周围,即便在寒冬,依然能令人感到舒缓与温暖。

 

        机车头的柴油机终于安静了下来,只剩脚下碎石子的声响和几声远处的鸟啼,我们四下张望过去,除了婆娑的朝阳,一切都安静地伫立着。

 

        我们漫无目的、甚至有些好奇地试探着,忽然发现诡异的是:这些农院虽然并不破败,但却毫无生活的痕迹,没有锅碗瓢盆、没有家具家当,屋门大敞而里面漆黑一片。

 

 

        鸟群腾起,惊诧的叫声回荡在山谷的林地之间。汽车的声音由远及近,四面八方。如鹭架起武器,双眼如炬。

        “躲在我身后!”她说。

 

        我们躲在一处农舍的里面,阳光从某个缝隙间钻出来,在地上留下一道宽宽的线条,尘埃飞舞着前仆后继地掠过那道光柱。

 

 

        三队车队很快携着狂沙把这里团团围住,我听见开关车门的声音,听见列队的声音,虽然经历了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此刻的我依旧会感到不安,我尽量让自己学着那些杉树,波澜不惊。

 

        阳光逐渐变换角度,它落在一处使我让自己镇定的努力前功尽弃的地方——那分明是一个女人的手。

 

        我的心跳猛然加速起来,但我没有叫如鹭去在意,她此刻正在定神观察着周遭形势的变化。

        “在这儿别动。”她落下一句话,把武器插回腰间,起身,竟款步走出门外。

 

        “不许动!”我听见一个大兵喊道。

        “稍息,”另一个听起来是长官的人脚步渐近“对不起,首长在哪?”

        “里面。”如鹭回答。

 

        趁我还在一脸茫然,如鹭跨进半个身子来,冲我歪头一笑:“走吧。”

 

        眼前的景象实属颇有排面,军用吉普、运输卡车,一应俱全,列兵列队整整齐齐。领头的是一个高大但并不魁梧的白净男人,戴个眼镜,看肩章是个中校,他掸了掸呢子大衣,吸了一下鼻子,冲我敬了个礼:“首长,我们来晚了。”

 

        我惶恐地指了指屋里,中校不无厌倦地回答道:“寻刺激的孩子。他们喜欢找各种荒废的地方,总有些偶尔顺铁轨找到这来,所以我们的工作之一就是负责让本该安静的地方不被打扰。”

 

 

        我们同中校一同坐上了一辆吉普车,行驶在杉树林荫的颠簸道路上,天色阴沉下来。我们一言未发,沉默中,我甚至在思索,或许就这样成为继承人,随便动用些资源让我们几个过上舒坦日子也未尝不可——直到几公里后,穿行在红砖青瓦、整齐布局的建筑群里,“停一下”我说。

 

        车队停下,我下车,望向一处小广场,淡蓝色的铁栏杆,还嵌着黄色的形似打排球的人物的图案,还有一些菱形的装饰,和现代主义的极致简约相比显得温馨可爱,地上的水泥墩生长出一把铁的遮阳伞,能看出当年上面还刷着七彩虹的颜色。小广场的旁边有一座居民楼,窗户的玻璃残缺不全。我徜徉起来,一众人等也随我移动。我在一处拱形大门前停下,端详着门廊旁边的橱窗里歪七扭八的残破陶土,有小狗、兔子……形象笨拙却那么纯洁,这里应该是幼儿园。这里和我儿时的家多么相似,两天的长途跋涉,我甚至以为我又回到了起点。

 

 

 

        “这里是?”我问。

        “厂区的配套工程。”中校回答道。

        “那边是?”我指了指一条朴实街道的尽头。

        “院区。呃。。不过您最好不必一定要去。”

        “为什么”

        “一般来说,要有防护装备才能进入。”

        “防护装备?”

        “按规定是这样的。”

        “我懂了。”说完我便向那边走去,回身之时,我瞥见如鹭神色蓦然,她的额头好像有些汗珠微微闪烁,我听见她沉重的脚步随我而来。

 

 

        这是一片荒草茂密的地方,藏在一扇扭曲的铁栅栏门之后。各种管道综合交错在三米高的半空,地上散落着一些木条,不远处还有一张带轱辘的白色小桌子,抽屉已经掉了下来,歪在那里,蓝色的垃圾桶在另一边也不远的地方躺着。

 

        荒草中鹤立鸡群的是高耸的路灯,应该也早已经不会再亮了。路灯下,是一排长长的低矮板房,窗户很小,是那种塑钢的小窗子,门口挂着铁质的牌子,用红油漆依次写着“3病区”、“5病区”、“7病区”……有的房间里是遍地的玻璃瓶,有的房间里有两张废弃的病床挤在一角,上面堆着糟粕状的被褥床单。这样的板房不止一排,我没有再去探查,向前走去,我的注意力在低矮板房的那头,一座三层的板整建筑,上面还镶嵌着标语“艰苦创业,拼搏振兴”。

 

        我们走进那幢楼,标准的筒子格局,门口的告示栏里还贴着几张纸,有一张台头写着“操作规范”,还有一张是“先进表彰”。这里应该是院区的行政大楼,空空荡荡,仿佛在刻意掩藏着什么。

 

        “要不。。搜一下吧”我看着如鹭,问中校。

        “整个地方吗?”

        “行吗?”

        “是!”

 

        我们在三层楼里避寒,如鹭神色异样。

 

        少顷,

 

        “报告!在158病区发现了一个本子!”有个大兵喊道,回声嘹亮。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本子,纸页咯吱作响,纸上笔记秀丽:

 

 

 

        “

        到这里工作,我是感到十分光荣的。我和父母说我要为国家做贡献去,我很自豪,但他们似乎更关心的是我能不能照顾好自己。

 

        基地的领导对我很亲切,这打消了我在火车上两天来的焦虑。起初,我甚至有些紧张,我以为在这么重要的地方工作,一定会是非常的严肃。但实际上,院区居然还有一窝小猫。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一位战士热心地帮我搬运沉重的行李,他的笑容很温暖。

 

……

 

        我的工作任务之一,是每天负责为病人采集头发样本,进行检测,操作规章是必须要带发根,所以,我们一般也只能就那么一拔了之。在我没来这里之前,听说有些城镇的居民甚至被拔成了斑秃。至于那些本来就是秃子的人,似乎会被进一步通过其他手段检查。

 

        头疼症,似乎有很强的传染性,机制不是很明确,但很明显是因为第一个发病的人和其他人说了话。有些人白发的增殖速率会异常升高,也有一些人头发变得细软、枯黄或脱落,总之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参考指标。

 

        所以,经常的例行检查是很有效的手段,一旦发现有病人,则必须迅速将病人可能接触的人群整体与外界隔绝起来,以免事态进一步扩大。

 

        基地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是,这里收容的是疑难型病人,对他们的治疗和研究,将会对国家做出很大贡献。所以,即便是再细微的工作,对我来说,也是一种荣誉。

 

……

 

 

        有一对夫妻,一直有特殊待遇,我不知道是为什么,听其他同事传言,说是基地的前科学家。虽然相比其他人有所优待,但境况显然并不比其他人更理想。很多工作开展得很艰难,少有成效。看着他们每次治疗之后的痛苦,我也感到十分内疚。毕竟受了如此多的罪,却没有明显的好转,作为医生,肯定是会有所恻隐的。

 

        还有一个女人,治病心切,这个该死的头疼症可能最后使她发了疯,她要求把自己所有的头发都剪光,每天还要在地上摩擦头皮,她说这样就能够不再长头发了。也是可怜。

……

 

 

        在这里的生活,还算闲适,职工家属院就在不远处。上班的路上还能路过幼儿园,能看见开心的孩子在玩耍,很可爱。

 

        今天和同事吵架,虽说也是难免,但总是会让心情变得糟糕。对于这件事,我不想说什么了,不值得。值班的时候,我在楼下和小猫呆了一会儿,平静了许多。看着安静的院区,我更多的是在想明天上级视察工作要准备的东西,在我头脑里一遍遍地缕着先前布置好的流程和节目。

……

 

        这个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一些人会逐渐发展成老年痴呆一样的状态,但生理病理检验又完全对不上号,老师也总是一筹莫展。

 

        为什么不给病人需要的止痛药呢?虽然在日常生活中管控止疼药还是很有必要的,但是在院区为什么依旧如此呢,反而更多的是镇静类药品。难道仅仅是为了让人更清醒地感受痛苦么?

 

        老师让我不要去管,我不认为老师的态度是对的。

 

……

        今天下雨了,我在路灯下等了他很久,他没有来,我有些失落。

 

        这种感觉大概应该是所谓的爱情导致的。

 

……

        那对科学家夫妻还是没能躲过痴呆样变化的结局,妻子有时候总是会把一张纸卷成筒,一只手竖着握着另一只手护起来,她说这是蜡烛,是给儿子的。丈夫则每天重复着一些什么关于神之类的话,重复到我都可以把它们背下来。

 

        我感到自己在做的事情只是在徒增他们的痛苦。

 

……

 

        今天又有一批病人送到这里,其中还有几个红头发的孩子,有的说是幼儿园发现的新病例,也需要在这里隔离。听老师说,他们的基因好像比较特别,不会有太明显的头疼症。

 

        小朋友们都很乖,我们给他们颁发了小勇士奖状。还有个文静的少女,令我格外在意,终日以泪洗面;她也是和孩子们一起来的,年岁稍大,那头红发如烈焰般火热,但她身上的气息总有种寒意。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在这里我们给他们每个人编码,这个小姑娘的编码是R16。

 

 

……

 

        今天又送走了3个病人,都是脑死亡。

 

        还有一个病人,例行检查的时候神神叨叨地对我说,他问我,知道奥斯维辛吗。

 

        第二天,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

 

        昨天晚上在路灯下,他说他又要去执行任务,什么内容当然不会告诉我,但他和我说起了很久以前的工作的只言片语。

 

        他告诉我他以前是基层秩序员,经历过很多场突发的应急封控。对于那些并不需要与世隔绝的群众,他们会发放袖标,佩戴袖标的人只能顺着马路的边缘行走,并且不能使用公共资源,比如公园的座椅,而监督工作也是他们秩序员的工作之一。他告诉我说,他曾亲耳听见他们班长说,很期待下一场的到来,感觉很爽。他说自己最后因为受不了那些,申请参了军,并以优异的成绩被编入神秘的兵团十九师。

 

        现在,我替他能选择了自己的人生而感到高兴,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

 

        在这页之后,夹这一张褪色发黄的照片,上面是一个穿着绿军装常服的年轻人,相貌俊朗,笑容敦厚。我忽然觉得异常眼熟,头脑还在思索翻找,手已经摸向衣服里面的兜,当我恍然惊叹的时候,我的眼睛已经在注视着这两张照片。

 

 

        “

        又过了三个月了,他还是没有回来。这里的杉树很高大,远方有一座静静的小村庄,时常炊烟袅袅。他们部队走的那天,我去送他,我还记得,那天很阴,却还有山雀在飞翔,我看着,他们消逝在茫茫的杉树林。

 

……

 

        我的工作得到了领导的肯定,老领导提拔了我,我很感激他。

 

        也正因为如此,我参与了更多院区的工作,但之前我从未曾想过,癌症需要放化疗的人竟然因为会造成脱发而不能得到治疗。

 

        我的工作,究竟是在治病,还是在制造病。

 

 

……

 

        R16成了我主要负责管理的病人之一,也是重点管理对象。领导把她交给我照看,证明对我依然还是放心的。我未曾报告过自己一过性的头痛。

 

        领导特别吩咐我要给R16增加止痛药和单克隆抗体类药物,这明显和其他病人的处方方式不同。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我察觉到的是R16身上的奇怪增生物和一些炎症反应。

 

        R16很文静,对于痛苦,她只是默默地哭。她忘记了自己原来的名字,她曾问我自己的家在哪里,我说我也没有办法,档案室我更是一步也踏不进去。

 

        我有权限与病人做一些简要的沟通,今天,我对她说,我叫妳如鹭吧。她很开心。

 

 

……

        如鹭喜欢和我说话,有时候她能够被准许在院内散步,而我是她的负责人。

 

        我们经常和小猫玩耍,我想起了在家小的时候,姐姐也会这样带着我玩。

 

……

 

        为什么,为什么他会成为这里的病人?!

 

        我恨这一切。

……

 

        我见不到他,那些和如鹭一批来的其他孩子,他们又去哪了。

 

        在每日相伴的死亡里,我开始恐惧起来;我的工作究竟是在做什么,我究竟做了什么。

 

 

……

        这个地方是地狱。

 

 

……

        我再没有他的消息,我不愿相信。

 

        我要知道真相,我只能照常继续下去。

 

        我有罪。

        ”

 

        这一页之后,是接连很多页循环往复的祷告,再之后,便几近末尾了:

 

 

        “

        我无能为力,即便我知道了自己曾经做的是什么,我也无法改变任何事,一切都太可怕了。

 

        我把如鹭当作自己的妹妹,我能做的也只是把一些情况告诉她,包括她所注射的药,是一种单克隆抗体,专门对付因基因工程而变得过于亢奋的免疫系统,今后将会伴随她的余生。

 

……

 

        这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天,我们的工作完成了,将来的事情会有其他部门的同志接手,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会指向何处,但我知道,大概凶多吉少。我不会抱怨,因为这也许是我迟早的报应,我愿意当成一种赎罪,即便对于那些可怜的人们来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这里将会被彻底废弃,对设备和人员的肃清一片混乱。大概,不会有人愿意踏入这片地方了吧。

 

        这个房间已经在匆忙中被洗劫了一遍,不会有人再检查了,在我临走之前,我将一切藏在这里,希望这是我、以及这里的一切曾留在世上最后的证据。

 

        无论是谁发现了这本日记,不要让它消失,再见了。

        ”

 

 

 

 

        我合上书页,

 

        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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