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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论之部:(三)诗之欣赏

2023-03-17 21:27 作者:蒲泉子  | 我要投稿


何能只要诗法不要世法?只要琴棋书画,不要柴米油盐,须不是人方可。有风无土乃不可能!或曰:批阅文章注意言中之物、物外之言。言中之物,质言之即作品的内容。无论诗或散文,既“言”当然就有“物”,浅可以,无聊可以,没意义不成。但还要有“文”,即物外之言。文学作品不能只是字句内有东西,须字句外有东西。



读文学作品,应先心有戥秤,体认。体认是感觉上的问题,此为第一步功夫。第二步为体会,“会”是以心会。“会”,除“了解”及“能”二义之外,尚作“会合”解。第三步要体验,必须亲自经验,非人云亦云。体认是识,体会是学,体验是行。所谓学问、道理、生活皆须用此三种功夫始不空虚。三者实为一个。

佛经说“如亲眼见”佛,又说“必须亲见始得”,极重“见”字。舜之崇拜尧,坐则见尧于墙,食则见尧于羹。此“见”比对面之见更真实、更切实。想之极,不见之见,是为“真见”,是“心眼之见”,肉眼之见不真切。如听谭叫天唱《碰碑》,一唱令人如见塞外风沙,此乃用心眼见。

读诗必须以心眼见。诗中具体描写可使人如见,如读老杜之《对雪》: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


亦须心眼见,虽夏日读之亦觉见雪,始真懂此诗。

用心眼见,亦可说用诗眼见。作者不能使人见是作者之责,写得能见而读者不能见是读者对不起作者。

古人写下几句好诗使后人读,实是对得起后人,后人亦应不辜负他。然其间有好坏之分,取舍之别。古人费心写,吾人读时亦应费心读。吾国多抒情诗,其中亦有好坏去取,不辜负亦不可盲从,盲从才是真的对不起。

读之不受感动的诗,必非真正好诗;好的抒情诗都如伤风病。善传染。如宋玉:


悲哉!秋之为气也。(《九辩》)


此一句,千载下还活着。而人读之受其传染,春夏读之亦觉秋之悲。有魔力,能动人。然我们还须更进一步。宋玉把他要说的话说出来,他的责任已尽。写者成功,而读者也不可忘了自己。读“悲哉”一句若使我们忘了自己,在宋玉是成功了,而在我们是失败了。如泰山压卵,泰山成功,置卵于何地?又如老杜: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登高》)


老杜写此诗对得起我们,他是成功了,而我们受他传染,置自身于何地?

严羽《沧浪诗话》所谓“兴趣”,虽不甚洽,而意思是对。意思对,“名”不对。“言有尽而意无穷”,“无迹可求”,诗最高应如此,并不是传染我们或抹杀我们。读者与作者混合一起,并非以大压小。我们读古人诗,体会古人诗,与之混融,是谓之“会”,会心之会。与古人混合而并存,即水乳交融,即严氏所谓“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沧浪诗话·诗辩》)。若读了不受感动,是作者失败了;若读了太感动,我们就不存在了,如此还到不了水乳交融无上的境界。

矛盾——调和;

丑恶——美丽;

虚伪——真实;

无常——不灭;

不要以为矛盾外另有调和,丑恶外另有美丽,虚伪外另有真实,无常外另有不灭。所谓矛盾即调和,丑恶即美丽,虚伪即真实,无常即不灭,一而二,二而一。在人世间何处可求调和、美丽、真实、不灭?而调和、美丽、真实、不灭即在矛盾、丑恶、虚伪、无常之中。

唐以后诗人常以为诗有不可言。所谓风花雪月、才子佳人的诗人,所写太狭窄,不是真的诗。彼亦知调和、美丽、真实、不灭之好,而不知调和、美丽、真实、不灭即出于矛盾、丑恶、虚伪、无常。“三百篇”、“十九首”、魏武帝、陶渊明、杜工部,古往今来只此数人为真诗人。陶有《乞食》诗,而吾人读之只觉其美,不觉其丑。

凡天地间所有景物皆可融人诗之境界。鲁迅先生说,读阿尔志跋绥夫(Artsybashev)的作品《幸福》,“这一篇,写雪地上沦落的妓女和色情狂的仆人,几乎美丑泯绝,如看罗丹(Rodin)的雕刻”(《现代小说译丛·幸福》译者附记)。此乃最大的调和、最上的美丽、最真的真实、永久的不灭。

屈原、庄子、左氏的成就一般人难以达到,但不能不会欣赏。人可以不为诗人,但不可无诗心。此不仅与文学修养有关,与人格修养亦有关系。读这些作品,使人高尚,是真“雅”。

后人心中常存有雅、俗之见,且认为只有看花饮酒是雅,分得太清楚,太可怜,这样不但诗走入歧途,人也走入穷途。


杨柳招人不待媒,蜻蜓近马忽相猜。

如何得与凉风约,不共尘沙一并来。(陈简斋《中牟道中二首》其二)


此诗以浅近的代表深层的悲哀,后两句好,表现得沉痛。何能只要诗法不要世法?只要琴棋书画,不要柴米油盐,须不是人方可。有风无土乃不可能!

或曰:批阅文章注意言中之物、物外之言。

言中之物,质言之即作品的内容。无论诗或散文,既“言”当然就有“物”,浅可以,无聊可以,没意义不成。但还要有“文”,即物外之言。

文学作品不能只是字句内有东西,须字句外有东西。王维《终南别业》: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有字外之意。有韵,韵即味。合尺寸板眼不见得就有味,味于尺寸板眼、声之大小高低之外。《三字经》亦叶韵,道理很深,而非诗。宋人说作诗“言有尽而意无穷”(严羽《沧浪诗话·诗辩》),此语实不甚对。意还有无穷的?无论意多深亦有尽,不尽者乃韵味。最好改为“言有尽而韵无穷”。在心上不走,不是意,而是韵。

诗无无意者,而不可有意用意。宋人诗好用意、重新(新者,前人所未发者也)。然若必认为有意跳出古人范围方为好诗,则用力易“左”。

诗以美为先,意乃次要。(此就诗之表现而言。)屈子《离骚》: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意固然有,而说得美。说得美,虽无意亦为好诗。如孟浩然之诗句:


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


然有时读一首写悲哀的诗,读后并不令读者悲哀,岂非失败盖凡有所作,必希望有读者看;真有话要写,写完总愿意人读且愿意引起人同感,如此才有价值。然如李白之《乌夜啼》,读后并不使人悲哀,岂其技术不高,抑情感不真?此皆非主因,主因乃其写得太美。

有些人只注重字面的美,没注意诗的音乐美此乃物外之言的大障。老杜的好诗便是他抓住了诗的音乐美。如《哀江头》:


少陵野老吞声哭,


下泪,诗味;放声一哭便完了,既难看又难听,虽然还不像哭喊(cry)那样刺耳。


春日潜行曲江曲。


散文而已,也不高。


江头宫殿锁千门,


渐起,虽有气象,诗味还不够。


细柳新蒲为谁绿?


真好,伤感,言中之物,物外之言。老杜费了半天事挤出这么一句来。可有时也挤不出,后面又不成了。至:


清渭东流剑阁深,去住彼此无消息。

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最后挤出来的这句真好,水日日长流,花年年常开,而人死不复生。言中之物,物外之言。

孔子所谓“兴”,近世所谓象征,即此物非彼物。如“十”有神圣之意,“卍”有佛之意(善、德、全)。此即为象征,其意甚深且多,包罗万有,一言难尽。看诗应如此看。清人黄仲则非大诗人,而有诗之天才,其诗有:


寒甚更无修竹倚,愁多思买白杨栽。

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都门秋思》)


收拾铅华归少作,屏除丝竹入中年。

茫茫来日愁如海,寄语羲和快着鞭。(《绮怀十六首》其十六)


前首之“修竹”“白杨”皆象征,此即非以世眼看;次首之“铅华”“丝竹”亦象征,乃去兴奋而人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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