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寻踪迹天白入局 除污染澜山施计
北国的雨水依旧,但感觉有些收敛的征兆,青年独自走在街道上,撑一柄素色布伞,在被打得摇曳的灯光中准备回家。他怎么过来的?格安亲自开车载了他一路。那为什么他现在要独自走回去?格安在这筹善宴里可是主心骨,就算现在筵席撤去,格安也依旧和一群人仰天大笑出门去,准备到办公室里继续商榷干正事,大家也都尽早散了,到头来留下贺天白和废烬,两个人在檐下相谈甚欢啊。
“那么,贺老弟,告辞了。”
“你?”
“我走回去。”(我以为他会有车的,然后可以载我一程。这...我身上钱也不是很多的样子,只能坐通车了。)
松林街向来以街道宽,旁观松树古,幽谧安宁著称,居民也大多是喜欢隐士生活的,就连车水马龙经过松林街时,也要收敛收敛声音。现在大概是亥时三刻,两侧楼房的窗户里几乎都是夜色的安详,而唯有路灯在古树的枝叶中洒下斑驳光芒。而天白走在路上,心里却开始苦闷雨丝连绵。
(贺天白,贺天白,李贺写得清清楚楚:“雄鸡一声天下白”,难怪爸妈这么起名,唉,要是真有能力,我也想让这连绵大雨快点退散,天下尽看着东方露出鱼肚白哪。嗐。但我也就个学生,能干什么?看看这街道吧,我连清理这些积水都做不到,好在当初下水道修的好,淤积搪塞的还不是很严重。等下,这...是...?)
路灯的光在不经意间变幻了一下,而天白的眼前浮现出一抹色彩,不同于拥抱了雨夜的暗淡,那是饱和度极高的明黄色。(为了护眼+读着舒服这里全部采用橘色)虽然转瞬即逝,却仍萦乱其心。再走几步,又来了,又是一样的明黄,又是在眼睛上闪现而逝。天白知道这时候第一个该找谁,他打开手机:
“我感觉不对劲。”
“请描述一下症状。”
“我的眼前开始出现转瞬即逝的明黄色色块。”(奇怪的是当我低头和λ谈论时,明黄色却不再出现。)
“什么形状的?在哪?”
“稍纵即逝,我记不清。”
“先别看手机,继续像原来那样走路试试。”
他继续走了一段,雨声似乎没有如此刺耳过,路灯似乎没有如此刺眼过,所有的行为看上去和刚刚一样,但天白感觉他从未有如此僵硬过。但在一个呼吸,一个眨眼后,如其所料:明黄色,复现的明黄色。可惜他太在意姿态了,忘了注意方位,大抵记得在视觉的右边——街道的方向。他低头,λ已补充几句:
“这明黄色是否有确定之位?比如说在你视觉的某个位置,不随你的移动而移动,或者和某种事物所绑定,随着你和事物的相对位移而产生位置变化,又或者,明黄色完全是随机出现,毫无规律。”
“幽微难明,观测的时间很短暂。”
“那看来首先要研究清楚触发机制。大抵上是道象在作怪。”
天白抬头,张大了眼睛,从左侧歇业的小商店开始端详,到右侧时而驶过一两辆车的街道,这时候他的脚步逐渐慢下来了,斜斜散落的雨丝在视线中承载这一束束光,试图冲洗他每一瞬的记忆。没有,哪怕眼睛看到发干也没有那记忆中的明黄色,仿佛先前一切不过幻觉。最后他回头,将视线定格在稍远处的七宝楼台上,片刻后闭上眼睛。灯管流溢出来的炫目光芒在视网膜上似乎烫下了一个疤。
而后天白转回身,继续向前走去,抱着一丝侥幸心理,强装无事发生。
然而,明黄色的色块却间歇性地在视界的右侧闪烁着,它们指向和通车站相反的方向。天白扭过脸去,甚至是闭上眼去,小跑起来。他不想看。(只要我看不见,那么一切道象就都与我无关。)
但逃避带来的,却是好奇心的增长。天白越是不想看,越是想赶紧回家,就越是对那种色彩着迷起来,逐渐地,他恢复了之前的赶路状态,并尽力从短暂的片刻记录下明黄色的信息:矩形?不对,不太像,一端有点变形,有点尖,四芒星形?也不对,曲线不是那样画的,粗细也不太对,十字架?在经历Aleph后我不会感到惊讶,但是似乎还是有些区别,是什么呢?箭头?没错!而且出现的地方都在路面上,虽然积水,但那些箭头似乎都在眼中浮现在路面上方,是清楚完整,拥有一定透视的,没有任何波纹干涉的感觉,它们不受材质和路况的限制和干扰。啊,头好疼。路面上的箭头,看起来多像一个诱导啊。
“玄。那些明黄色色块是箭头的形状,而且浮现在路面上。但是对于其出现机制,目前我只能归结出这一点:我要看着路面,或许还有另一个:客观上在赶路。”
“目前还无法判定这是人为道象还是自然华灵,继续观察,但是现在信号越来越不好了,我搜集资料的速率都慢了下来。”
雨水打在伞上,声音是很轻很轻的,就像在街道前方稍远的通车站处,有两盏路灯的光芒渐渐灭了下去一样,天白对它们是没什么感觉的。
他掉头而行,试着顺从一下那些明黄色的箭头。不妨就直接叫它们“标记”吧,他这么想着。而后向远方望去,这回他看得更加清楚了:箭头在路面上间歇性地“闪烁”着,像是受脉冲信号控制的灯,但是节奏更加缓慢些。而且,箭头不止一个,它们均匀地一列而排,延伸向远方。天白尽力从那些瞬息间的图像中分析信息,并及时反馈给λ。
“明黄色的箭头,按照一定间距,铺在这条路上。导向通车站的反方向——可能是燕子路。”
“很重要的线索,我们终于知道了图像的含义。”
“你觉得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
“华灵在记载中从未展现过如此行为与现象,但有小概率是新发现的可能。剩下的无论如何,就都是人为了。”
“为什么?”
“可能是盯着你的眼睛,找上来了。”
天白心里一阵寒战,但是却有个大胆的想法:
“我试着和它逆着干。”
“适当的忤逆,后果多半被迫折回;越界的忤逆,则很可能引来暴力。但是不忤逆,我们也不知道对面深浅——把握好尺度。”
天白用冰凉的手指揉了揉眼睛——好看清楚前方的路,也看清楚那些箭头——然后向通车站方向走去。一开始的几步还可以算是走,但他逐渐加速、疾行,最后跑了起来。有些快了,伞在风中“呜呜”作响,雨水化作倾斜的丝线,似乎上天都在和他对着干。偶尔地,他看见了一些模糊的明黄碎片,但太快了,消失得太快了,移动得也太快了,无法记住细节。有时候路过几辆车,车灯的色彩和明黄色搅浑在一起,更难分辨,但明黄色在路面上的浮现似乎穿透一切障碍,直接地在那个区域投射着本真的自我。“啧。”一颗比较大的雨水打进了他的眼睛,他阖上左眼,试图用手背擦去雨水。而后他瞥见了一些东西,意识到了一些东西:
如果说街道是雨夜的领土,那么这些箭头则是节日里的游行者。一开始它们保持了一定距离,隔几尺出现一次,相互之间谁也不认识谁,看起来也十分单调,但是都向着燕子路走去,宛如在进行一场表演。随着他疾步向反方向走去,这些箭头之间的距离逐渐缩短,仿佛它们逐渐熟络了起来,节日氛围也浓厚了起来,表演也渐入高潮。后来啊,是一个挨着一个,越来越密,好像威武的仪仗队,又好似大家庭集体出游,好不风光,并且那些箭头还越来越大,像花车,像舞狮,像...有些太过了,但有驱散黑幕,独霸街道之势。并且,这一次他观测时,箭头驻留在视觉上的时间相较之前还更久一些。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但此时远处又熄灭了四盏灯。
天白的速度慢了下来,毕竟撑着伞和风对着干也挺困难,何况手上还拿着手机。他觉得自己感悟到了一点原理,加快了自己眨眼的速度。这下子,明黄色箭头出现的频率,也快了起来。
难道说这些东西只和我的眨眼有关?
他闭上眼,马路上一辆车飞驰而去,溅起浪潮。然而,仿佛闭眼见物的时长也是有极限的,不过瞬息,明黄依旧褪去。
他睁开眼,那辆车在远处溅起许多依旧可见的浪花。停下来,在风雨声之间喘息。
“我认为,这和我的眨眼有关,并且眨眼前一定要看着路面。”
“那么这更加降低华灵的可能性了。如果是人为的...你有怀疑对象吗?”
一瞬间天白脑子闪过一大段话:(虽然学派纷繁,但道法修炼的基础都是乾坤,之后则是学派与某些集团的研究领域。而乾坤双元阶层的人,能力不过阴阳导出,塑八卦之力,是无法做到这样的事情的。这么看来,如果是人为道象,那么)
“论能力,我最多能联想到的,是东先学派。据说他们的能力和心理有些关系。但是论动机,我救不清楚了。”
但此时远处又熄灭了六盏灯。天白依旧没有察觉。
“不,应该不是。据我对信息的综合和观测,东先学派的能力耗时耗力(你最晚也该是昨天被注意到的,再早的可能性有,但比较低),并且很可能和教育有关,能力效果上感觉不太一样;况且活动范围主要在华洲,很少会到北方来。所以不太可能是他们。
你所受的可能是精神性的或者视觉性的干涉,先继续搜集一些线索,我感觉有点头绪了。”
“我先问一下你,你的情报来源是什么?”
“可公开的信息,以及一点知识和经验。”
“那么,有没有可能,他们是在不可公开的部分。”
天白抬头,八盏灯在他眼前失去神采。他到通车站了,但是黑暗笼罩此地,他试着眨眨眼:
此乃邊界 速速回程 猶留一命
街道上洒满明黄的恐吓,十二个大字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不自然且刺眼。天白试着再向前走一步,却感觉自己不敢抬腿,仿佛,前方是万丈深渊的伪装。再靠近一点点,便会尸骨无存。他轻轻地瞄了一眼前方路途,却感觉大地逐渐软化坍塌...不不不,够了够了,他退回来的时候这么想。
“嘶,呼。”他深呼吸一口。
“λ,我现在在通车站,此处路灯已被灭。并且我看见的标记可不仅仅是箭头,还有赤裸裸的威胁。这都是警告。而前方可能还有另一种影响,彻底堵死了我的前路。λ,面对这种情况,我请求你现在回归我的脑海?”
“搞那么严肃正式干嘛,搞得好像我是你的外挂一样。唉,但现在我也已经没那个能力了,因为你的手机电池里面的电不太够啊。还有一件事,这里信号也越来越不好了。”
“我试着报警。”天白试着打报警电话,却发现怎么打都打不通。
“我研究过了,手机被限制呼出了,看来这番幕后还真是刁钻啊。”
“就近去派出所?”
“希望不大,这一出估计是精心安排好的,恐怕警方会因为种种原因忽视你,甚至是你根本进不了警察局,至于求援于路人更是没辙,如果那些堵路是专门针对于你的,那么可能你也根本出不了他们所规划的区域。至于说闹出动静来,我想那些见得人、见不得人的组织集团,也不在意这一个小小的街区受损。看来,我们只能赴会。”
天白调头往回走,随后开始想着这一路,却发现无论自己怎么想象街道,都无法摆脱那些明黄色的标记,仿佛它们被铭刻进了记忆中。而且在记忆中,它们并非短暂的幻象,更像是对现实世界覆盖上的一层涂鸦,但是质地特殊,宛若虚幻,不不不,这根本就是虚幻。
“我发现,无论我如何回忆街道,都会染上那些标记。它们仿佛植根在我的记忆中了一般,挥之不去。”
“大抵是这样:你受了某种影响,很可能是在饭局上,或者走路途中所受的。而这种影响可能是自动地将你脑中的特定记忆‘污染’。眨眼时,或许非常短暂地,你出现了视觉后象,这是一种瞬时记忆,但是可能也被‘污染’了;回忆时,你所想的是短期或者长期记忆,但他们也被‘污染’了。这说明这种‘污染’针对的是场景,而非记忆类型。并且是自动‘染色’的。这就是‘标记’。
试试想想其他街道?”
天白开始想象从北方大学到家的路线,毫无收获;从家到医院的路线,毫无收获;周围几个街区的街道,依旧是往常的样貌。
“没有,似乎只有我走过的路会有印象。”
“看起来这种污染实时更新啊,没到就没有污染,到了就有。等等,你是什么时候察觉到标记的?”
“走在松林街上走一半...你的意思是那个时候?”
“不一定,也有可能是延迟生效。总之现在争论这个意义不大。就算是饭局上的人给你设下的,你现在也无法找到对方当面对质。先慢慢来。”
从这条松林街到燕子路,要走大抵两三份。而后转弯,但是有两种选择,标记希望的是——左路。
天白试着小小忤逆一下,走右路——如临深渊的感觉又来了,这回发作得更猛烈。
“还真是,一点路都不给人留啊,不能走规定路线以外的路。”
“Trial and Error风格。现在我觉得,很可能是‘教会’干的。”
“‘教会’?不是历史书上说早灭亡了?”
“不能排除冒名顶替、卷土重来的可能。”
“那么手段呢?堵路的手段?”
“我想想,很多道具可以做到堵路这一点,但是这个路段的行人还是没那么冷清的,要做到只拦你,要么操控者对于时空的把握精确无爽,要么那个道具设计得相当精巧。不过你有见到路人吗?
我用摄像头看了半天,没见到几个路人,并且淋了好些雨水,你记得清理一下。现在将近子时,也就是说对方可能掐准了这个几乎不会被打扰的时间段和这个安静的松林街。但如果我们闹起来,牵扯一些无辜路人进局,我想后果就不会很好了。
顺便,按照时刻表,最后一班午夜通车即将来临,及时回家不太可能了。”
“手机电量掉到二十了。”
“抱歉,我现在尽量节能用电。”
“如果我拒绝行动呢?就站在这等别人来?”
“我猜,万一对方失去耐心,可能你就不是走城市迷宫这么简单了,是直接被抓走了。”
(名为城市的迷宫,吗?)
燕子路。标记渐花哨,多几分孤芳独自赏。警局门窗锁孤寂,街灯拨冷光。行人难觅,日日雨,催断魂肠。
萤火巷。标记愈杂复,图线错织得好纹章。小巷萤火夜深静,几户窗前光。挑灯夜读,刻刻诵,裁好文章。
兔园路。标记悄生变,似张旭肚痛书卅言。深闺难寐望夜色,中庭雨若烟。昨日奇遇,每每忆,辗转难眠。
(信口胡诌之语,零散凑韵之句)
出兔园路,过雪霰街。天白知道,要到了,前方是一处十字路口。他试着做最后的一些总结:“这些标记,从简单的箭头到花哨的纹章再到草书一般的符号,现在又回归了原始美感,饕餮纹,夔纹等等。看样子终点就在那个十字路口了。”
“且慢██████████
手机没电了。

我听着雨水滴答作响,这里是雪霰街与月楼街交汇的路口。
所有的明黄色标记汇集于此,线条粗犷而又细密,像是一场准备多时的仪式。我所跟随的标记看来最后指向的,就是这十字路口的中心,标记聚焦之处。
我计算了下:这一路上有七条岔路,都被堵死,不可逃脱。而这里是最后的岔路口,既然对方有意引导我到路口的中央,想必这十字路口的三个方向也都是堵死的。
四周也没有一辆车,只有红绿灯在闪烁,想必是λ指示什么人发明的。这家伙貌似很恋旧啊。
那么,我如果站在那个明黄色圈出的领域内,会发生什么呢?如此设计来“诱捕”我,背后的人有什么意图?而它的实力又如何?
抱着种种疑问,我深知等待毫无作用。λ已经沉默,我现在只能靠自己。
我走了过去。隔着一层厚厚的雨帘,雪霰街的远处貌似露出了明黄色的灯光——想必是神神秘秘的幕后黑手终于要现身了。而空气,我的神经此刻十分敏锐,空气也开始泛出一种烟草的香气,或者说臭气。或许这种神秘组织就是喜欢故弄玄虚,但一切的形式暗含的并非内容,而是态度。精心设计的局面,说明他们对此十分重视且很有把握;明黄色标记则表示他们不想惊动他人,并且对艺术感有着一定追求。而所有这些都构成了一种象征,仪式的象征。
难道我是...!
“叮铃铛~~~”
銮铃之声?!那是...最后一班午夜通车?!不,等等,午夜通车会经过这条路吗?这里大概是只有丁路车会经过,但是丁路向来是没有午夜通车的。难道说这是...怪谈的那辆【午夜通车】!
我试图赶紧跑回安全的街道,却感到烟草气勒上了脖颈,多动一步,便会当场被勒死。
呵,怪谈,这个极度容易证伪与辟谣的竟然是真的。要来了,怎么办?心脏跳得我害怕,还有大概二十秒,如果说黄色标记是一种污染性的幻象,那这种烟草气和窒息感会不会也只是一种幻象呢?我又试图迈出几步。呕。走,去,东,南,留。不行,不只是喉咙被锁住了,这种烟味似乎会把脑子搞乱,而且浓郁得有些令人作呕。我试图放空一切无意义的思想,让意识流动顺其自然:雨声,无穷无尽的雨声,和前几日相比减小的雨声,从爸爸死那天就开始的雨声。森林的香气,光芒,愈来愈近的光芒,光,乾卦,Aleph的光,黄玉闪烁着的光。橘子的香气,叮铃铛——倾斜的光——

橘子的香气,如梦般令人陶醉,逸散在空气中,和在雨水里。夜色的全部温柔,依托在脂粉香气、万品芬芳和交错光影上,是一不小心离去,就再也找不到的;一不小心忘掉,要在记忆筑成的宫殿里徒劳地为伊浪费无数丹青、画上无数张不得神韵的肖像的。橘子香就是夜的一种温柔,它勾起少年时的回忆与约定,想起在老家的橘树下,当年的孩童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娱乐玩耍,最后疲惫地倚着树干,两个孩子在橘子花香中谈天论地、拉钩发誓、坚守理想的友谊——哪怕你从未经历过,夜的温柔正在于此,它不计较过去的真真假假,它只关心你是否做了好梦。
那辆通车就要撞上天白了,街灯的光芒照在他脸上,显得有些苍白,而远处不断传来的的銮铃声更迷乱人心,使人头脑发昏。大雨中兀自出现了浓重的烟味,那似乎把雨雾染成了烟雾,框着天白,不让他越界一分。
红绿灯依旧在运转着。或许街灯的光芒看起来都聚焦在这一十字路口。这就像一场原始的仪式,用人做祭品,换来城市的餍足,
橘子的芳香弥漫在空气中,驱散了烟味,一名不持伞的女子从路上匆匆赶来。
高速行驶的通车撞了过来,一时间,雨水乱洒,气流紊乱,更可怕的是,通车里空无一人,连驾驶者都没有。刚好,那名女子也到达了街口,她蹬腿加速,向着天白的方向飞身扑去,在空中搂住这个可怜人的腰,天白还没反应过来,只看到灯光的残影成了斜线,随后手中布伞飞出。他们走了好运,只和通车的边缘稍稍摩擦,最终就安全落地。天白身子都软了,跪在地上喘息。
“(喘气)谢谢(喘气)你是何人?”天白的意识只是有些恍惚,并未糊涂。他伸出手,对方紧紧握住,拉起他来,两人走到屋檐下。
“我们本来应该在格安的筹善宴上见面的。”她撩起头发,笑了笑。天白见她身着透明雨披,看起来温柔和善,手上带着的戒指也是雏菊风格的,一瞬间想起来什么。
“您是...废烬先生代替出席的‘澜山’?”
“是的,那是我的笔名。今天晚上非常不幸,没能去参加宴会。但这份不幸,似乎现在变成了您的幸运。非常刚好,我赶到了,还来得及救您一命。如果那辆车再快些,可能结果就不太好了。”
“澜山小姐,我...”天白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明黄色标记的事。
“是不是你脑子里出现一些东西,并且引你到这里来?”
“你怎么——”
“我是协会的人,您大可相信我。如果你不相信的话,可以看看这个:”澜山从口袋里掏出证件,给天白看了看,“如您所见,我确实是朱字协北方分会司道部的直辖人员。”
随后她四下望了望,带他坐到一张长椅上。“我们暂时是安全了,先坐下来说吧。”
“来,先深呼吸。”天白这时候注意到她胸前的挂坠似乎是一个小瓶子,里面装着散发出橘子香的液体,“我先和你说些你关心的事。但说完后我要帮你清除那些东西了,不然它们会如跗骨之蛆,阴魂不散的。”
“好。嗯...嘶...问题太多,反而难以提问啊。那就...这一系列东西是什么?”
“‘青铜教派’。这一切都因‘青铜教派’而生。包括你意识中的污染与那辆午夜通车。我知道你肯定很好奇‘青铜教派’是什么,我这里简单地说一说:他们是‘教会’的一个教派。历史上的‘教会’在萧朝建立后就被剿灭得一干二净了。但现在有人借着这个名义重新发展,妄图染指知识、权力与地位,‘青铜教派’就是其中的一系。而我们专门调查他们。”
“为什么?”天白还没问出问题就知道了答案。
“花石街七十七号。曾经有青铜教派的人员在那里设了法阵。我们畏于其未知,最初日夜监管。但发现其未呈现攻击性,也就调低了优先级。直到昨天,我们的新一轮监管发现北都大学的学生进入其中‘寻密’,本来我们认为,你们很快就会没事地被赶出来。但事情...超乎想象。七十七号中潜藏道象的特征气转移到了您身上,于是我打算接触您。”
“但今天上午,我的另一位队友告诉我,今晚青铜教派对您可能有所谋划,我不得不将邀请函交给‘残灰’,就是废烬。我自己则去准备防护措施,想保障您的安全,但是情报有误,我的地点被误导了。差一点没能救下您,很抱歉。”
“残灰现在应该在处理那辆失控的午夜通车。”
“这些信息,足够了。谢谢您。”他没有去深挖心里浮现的诸多问题,天白觉得现在必须尽快处理脑中明黄色的“标记”,“我的脑中会出现一些明黄色的标记,劳烦您清除了。”
“请合上眼、放空思想。保证您的脑中空空。”
“......”
天白照她的话做了,他感觉精神在不断放松,似乎许多神经元与神经元之间逐渐不再有递质传递化学信号(当然维持正常人体功能的神经元依旧在运作)。而明黄色蓦地洒满了视线,混乱、无定形、又极具侵略性。然而天白感到,每一次吸气,那缕缕橘子的香气就会从鼻尖进入,逐渐爬到脑壳里,裹住他的大脑,将那团无序的明黄色抽丝剥茧般地分离、减轻,又顺着呼气排出。而那团明黄色并非没有反抗之意,它在变形,它在扩张,它试图冲破天白发呆时的视界,但是毫无作用,它的膨胀终究有限,比不过女子的技艺。
明黄色在衰减,在消退,在被一步步抽离,而此时它开始了垂死挣扎:它忽然隐去,又突然组成一张奇丑无比的鬼脸,赫然在天白的视觉中窜出来,天白虽然没被吓到,但是情绪中微微起了一丝波澜,这就够了,明黄色借着这一点波澜顺利地逃出了桎梏,在脑中和澜山开始了第二轮较量。
澜山也知道这污染狡猾,于是掏出了另一瓶橘子香水,打算加大剂量。潮湿的空气中,橘子的香气浓得有些呛人,其中浓郁的酒精成分更让人感到醉意。而澜山也借着香气,开始引导天白的情绪,来进行后续的操作。
“现在,请继续保持之前的状态。不用思考,思考只会让您的思维被污染。我们不需要理性的逻辑链,我们现在需要感情。就当做是,做一场梦吧。”
在逐渐沉醉后,第一种涌上心头的感受是欢愉,因为神经的麻痹和放松而感到的欢愉。澜山借助着情感,在脑中不断扩展着意识领域。形象一点地叙述吧:
好比一个部落无法剿灭叛军,让其逃窜四海。现在贺族族长请了澜山大师,来请她决定后续走向。大师说:“这要想把敌人斩草除根地消灭掉,就一定要确认他们的方位。我研究多年,发现您的情绪可以作为司南,来指出对方的路径。”
怎么用呢?大师说:“先使您的感受迁移到某一种情绪上,然后顺其自然,开始关于这种情绪的回忆。请记住,您应当让感情流动得十分自然,从而使得记忆也流动得十分自然。这样以后就可以把意识看成舟船,把感情用作司南,随着您的感情的变化,让您在记忆的河流上流动。而当您遇到被污染的河流时,您就会意识到问题。”
这个和指出对方的路径有什么关系?大师说:“我多年研究,发现叛军行走之路皆有逻辑,大概是顺着理智与情感而流动的,可以凭借叶子般的一点点,看到秋天般的全貌啊。借助情感的流动来作为导航,这或许是可行的吧。但是为什么不能用理智呢?理智所组成的理性,就像迷宫一般复杂,每个节点都可能有数种连接的方向。但是叛军行走的路径,把情感作为主要的向导,把理智作为次要的分歧。所以说借助情感的流动来作为导航,这或许是可行的吧。”
三月十七日,长从大师议,率舟而行,从流东西,过欢愉之醉河,思聚筵之极乐,赞翠楼之璀璨,恋佳肴之绝品,乃过食指山,凝味峰,鱼羊共舞,糖醋和鸣,忆儿时之野炊,餐野蔬兼炙烤,忽风雨之齐做,入恐惧之大川。雷鸣风啸,火熄器翻,小妹有崴足之危,二哥有溺水之险,乃奔驰以寻觅,终惶惶乎怀畏。幸父善水,救得仲兄。思当岁之天地,舟摇摇而欲坠。父之容,不忍忆,而今舟行哀河上,哀河哀河哀何呼?黄雾漫漫明蔽目。
“停!这里估计就是叛军驻扎的要塞!请让我小施法术,逮净叛军!”
澜山施展着她的能力,很快那些顺着记忆流动的明黄色污染就被消灭得七七八八了。她相信再过大概一百秒,污染就能完全清除。不过随着她的清除计划一步步地推进,她发现了那些污染侵染时的感情线索,或者说,那些污染所盘踞的记忆,似乎都与一个人相关:梅圭。
可意外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降临。这时候,澜山还没有清理干净污染,但她听见了,从远到近,那股銮铃声,又响起来了。并且铃声很快就变得又清脆又大声,那种声音不断回旋在人的脑中,仿佛在摇碎希望。澜山跟本就不敢抬头去看街道,她希望残灰能够将通车引导到一边,事不关己。但是她无法关上自己的耳朵,无法拒绝听见不断作响的铃声。它预示着,午夜通车就要回来了。
几个喘息后,那辆通车离二人便只有咫尺之遥!澜山这时候也意识到了,这通车乃是冲着他们来的,可现在她连自卫都来不及了,只能寄希望于队友。
下一瞬,一道流溢着光芒的屏障便出现在二人身前,不,并非屏障,是通车撞上了他们身前的一粒光点。光点释放的光束看起来大类屏障。
“好在还有个残灰。哪怕他解决不了午夜通车,也能为我们保驾护航一会儿。”为了安慰一下天白现在明显受惊的精神,澜山迅速地在解释。她也趁着这个时间准备带他转移。
这时候貌似连明黄色都被震慑到了,天白觉得它没有那么闹腾了,甚至有些消退的迹象。
但光点终究能力有限,二人还来不及撤退到好位置,“屏障”便消退了,速度较慢的通车依旧撞上了两人。所幸位置较偏,且通车动能也减损诸多,在女士的庇护下,天白身体无碍。只是那一下冲击,貌似把天白的精神“打散”了。
天白脑中的意识被冲击得昏聩了过去。一个个神经元被分割开了,每一个神经元所支配着的,最多不过是一段记忆,或者一个被遗忘的职责。仿佛大脑本来是一个岌岌可危的王国,当国王死后,诸侯独立,群雄并起,连村镇都纷纷圈地自治。好在借着之前的积累,和澜山临时的补救,天白脑中的一些重要区域重新被统合了起来,使之身躯运作照常,不至于落入危险。
通车似乎也瘫痪了,就那样横在马路上,只有銮铃依旧发疯般作着响。
雨越下越大,有些淹没路面的迹象。
“‘午夜通车’,还要多久搞定?”澜山望着站在街道上,满身湿透的残灰问。
“半个时辰。”残灰走了过来,掏出烟杆子,将火点上,吸了一口。“很抱歉啊,我没能扼制住这通车。”他的话和烟雾一起逸散在屋檐下的小空间中,一触雨露便化为无形。“现在别说话了,我在找通车的道枢,一心二用够难受了。”
澜山似乎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处理天白。她立刻拿出一个小瓶子,将其中液体全部搽到了天白脸上、头上、耳朵里。这些液体依旧散发着令人沉醉的橘子香,但是这段时间内,她却无法阻止那些污染的扩张,它们无视了神经递质,侵染了一个又一个神经元,在一段段记忆中留下痕迹,又借助着神经元开始和她的“芳香疗法”做斗争。只要能够侵染意识,那一切就都......
澜山也深呼吸一口充满橘子香的空气,然后开始引导神经元重新结合、建立联系。她的方法也是同样地不通过神经递质,真令人好奇她的道法。但她只能接合并防御外来干涉,她无法构造出一个意识,她在尽力搜寻原来那个意识,好在她记得一开始那个贺天白意识的定位。虽然寻路的过程有些慢,但是她相信一开始能接触到的神经元离意识点很近,自己赶在污染前拉起意识的概率更大。
可有一件事,女士和明黄色都不知道:有一个神经元依旧在正常地释放神经递质,并且逐步勾勒出一个属于自己的领域,创造出一块根据地,并在不断扩张。
换一个充满历史感的叙述方法吧。
此地名为月㐫,于二十余载前生于此世。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从诞生之初,大地的君主贺氏王便支配着大地的一切。二十余载以来,所有的沟壑,所有的山川,沟壑下潜藏着的宝物,山川中埋藏着的精华,皆为其所有,皆为其所用。万邦皆为其是首。天下和乐安宁,贺氏王年岁犹春,形势一片大好,未来丰功伟绩,或可书万章。
奈何命运多舛,造化弄人,忽异族侵而掀叛军,据诸邦以乱心智。他们身披黄氅,头顶黄帽,自名黄巾,为逆而生,为乱而行。贺氏王以德服人,以恩惠民,曾不料有此端恶徒,到处侵犯神经的邦国,三番五次地来挑衅。贺氏王一忍再忍,怀疑自己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哪里没有满足民意,于是听其谗言妄语,独行夜城,险遭伏击。幸大师现,救得王命,大师略施小计,困敌、削敌、弱敌,敌气数大抵将尽,而天下大抵复归和平也。然敌诡狞多诈,借恐吓夺路而逃,不知何处去。
大师治之,使王架舟而行,借情感为司南,飘摇过川,而见流寇踪迹。大师遂设机关,用心计,顺藤摸瓜,斩草除根。然此时意外又生,王落情感之江河湖海,不可自拔。无王以治,天昏地暗。城邦之交止,而寇遂攻城略地,好不快活哉!大师虑之,以光复为名,以救国为义,合纵连横,游说诸城,拓路寻王。
王都北望,亦一青年郎。青年无事做,只得守此城,坐观云卷云舒、日出月落、花开花谢、雨落雪飘。一旦闻王之流离难寻,便发号施令,自封代王,号曰进京勤王。一声令下,私兵齐出,向京征伐。所到处,救粮仓,复货运,缮基建,平贼寇。久之,百姓闻代王之师来,箪食壶浆以迎,官吏闻代王之师来,拱手以奉文书印章。于此大地动荡之时,有代王之仁义之师,众皆赞曰:可继王者也。
忽做风雨,大师之队临关欲过,然守关者固执,言代王之命,未有文书不可过一人!大师心惊,此何人也,怎已下此关?遂改路行,又遇关卡,守关者亦称代王之命,未有文书不可过一人!大师绕京城而行,处处关卡不得入。望京城,云遮雾绕,山水阻隔。而王座之前,贺氏王已禅位青年郎。
在京城的宫殿中,青年郎说出了密语,将贺氏王重新带回到了人间。
“终于啊,弟弟。我找回你了。”
“别,别这样叫我。我们不就是一个人,哥哥弟弟这样叫得有些...”
“哎呀,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前世,我叫你弟弟,你叫我哥哥怎么了。”
“感觉怪怪的。”
“没事啦,我们两个的事情,λ可能早就安排好了。上次面对Aleph的时候,我们只是共享了记忆对吧,没有什么交流。但是谁能想到我和‘我’也需要交流呢?”
“所以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也知道那么多?”
“准确来说是这样的。我是那个死在地球的贺天白。我被剥离后和λ进行了一点交流,知道了一点东西,但也不多。λ就是个AI精,对我搞七搞八,现在我的记忆也不完整。而你,弟弟,你是我被剥离后,躯体里重新产生的人格,严格来说,不,不好说从什么角度地严格来说啊。从认知、情感、意识的角度,我们可能不算一个人;从灵魂的角度,我们还是一个人。”
“所以是人格分裂还是精神分裂。”
“算人格分裂吧。这是意识传递的必要代价。如果我不被剥离出去,那么这幅身躯在小时候会根本承受不住我的一切。”
“那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回来。”
“λ身上的秘密,可能比你所想象的还要深。但我劝你不要去探索。它的一些决定,可能都是为了让世界,更加有趣。”
“有趣吗?那我现在的状态,可真是太有趣了。”
“理智与情感,这是λ曾经告诉我人格融合的第二步。现在我们要超脱官能的束缚,走向理智与情感的交融,这样我们才能够融合。”
“不融合有什么坏处吗?”
“没有容器,没有λ的特殊抑制方法,我们会真正意义上地人格分裂。据我所知,λ的计划就是让我们融合。我们的性格没有什么差别,连人生经历都很相似,这对于人格融合来说太合适了。并且,从现实的角度,现在这个局面或许真的需要一个完整的意识来破开。”
“好,那么怎么做呢?”
“首先,请推位让国,我要主导权。”
奋笔疾书的史官站在宫殿群之外,记下今天这一刻:贺氏王禅位新王。贺天白看着弟弟,用一种手法按摩着意识,放松思想,放松感受,让一切仿佛回归天地无名混沌之初。两个人在宫中开始逐渐泄出自身的所有理型与感性,任凭它们在闭锁的宫殿中如海水般涨满。理性是什么?感性是什么?说不清,道不明,近乎道。这宫殿里,两个人的理性逐渐交流,融合,如果说理性若水的话,那么这交流时不生气泡,留下的波纹与漩涡,也都历历可见,并且逐渐萃取、抽离、汇聚成了一条鱼,用比喻的修辞手法,像一条阴鱼;感性则是直接的碰撞、缠绵、对抗,搅动的不只是泡沫与波澜,还有温度与流速,感性的交缠持久而变化万千,但最终沉淀出一条鱼,一条阳鱼。
阴鱼仿佛在追逐着明黄色的箭头;阳鱼仿佛在任凭意识顺着情感流动。
阴鱼阳鱼,在宫中开始了回旋的追逐,它们轻轻扇动尾巴,波纹叠起,最后凝聚成一条条命令,离开宫殿,向这天下发布了。于是从王都开始,整个国家进入了一种亢奋的发展期,但发展的过程中暗藏调整与平衡。大师不断地撤离,直到遇上了和核心意识对抗的污染区域,便展尽神通,帮助意识驱逐消灭完了那些污染。最后大师知道大势已成,离去之刻已到,便离了月㐫,在她身后,新王刚刚彻底光复整片大地。
宫殿中,水般的理智与情感褪去,两条鱼也更加精致了,甚至它们的眸子是对方的颜色,恰似阴阳之道。最后阴鱼选择了新王,阳鱼选择了贺氏王。
贺天白醒了,橘子香气逐渐散去,面前是满头大汗的澜山。
“搞定!”天白看见残灰面前的午夜停车浑身发光,最后暗淡下去。
“太好了,您醒了。”看见贺天白逐渐张开眼睑,澜山高兴地说。她回望了下背后的通车,从雨披里掏出一把伞,一把靛青色的,很古雅的油纸伞。“起来吧,没事了,污染已经被清除干净了。”她撑开伞,背后是下着大雨,不,中雨的街道,她走出几步,天白自己跟进了伞下。
“或许,您可以称呼我的代号:‘残雨’。我和残灰先生感谢您的帮助和牺牲。让我们摧毁了青铜教派的一部分阴谋。”
残灰这时候也拿出一把伞撑起来,也是靛青色的。三人在街道上走着。
“我们现在回协会。那里我们可以好好说下这些事情的来龙去脉还有赔偿事项之类的。不过我们也可以现在闲聊一下。”
“谈到赔偿,我觉得这小子遗产拿了那么多,估计是看不上协会的那点蚊子腿喽。不过协会的蜂蜜柚子茶你还是得品一品的。”
“好,谢谢两位了。”天白的眼睛里没有光(好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