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遗臭】牛鞭案(二)

前情提要:

咱们书接上回。
小香河在狱中被暗杀灭口,引得猴道愤慨难当,拿出此时全部身家央求牢头请来京城名捕风三爷,让案子水落石出。
咱都知道牢头儿这活儿俸禄不大油水儿大,向来是认钱不认事儿。见猴道好心孝敬,他也乐得赚这份子好处,当即托人请风三爷前来一会。
话分两头,风三爷此时正在南锣鼓巷喝酒,喝得是昏天黑地,一个舌头俩大,麻麻赖赖,估么着再来半杯二锅头,就得不省人事。
这位说了,风三爷那是何等的人物,向来沉稳老练,为何如今这般放纵?
您猜怎么着,原来是荣禄这个小老头也赶时髦,在自家宅邸办了场冠绝京城的“牛枪宴”。牛枪这东西,常吃烧烤的看官都懂,就是牛鞭。老话儿说,一山不容二虎,一牛不生二鞭,牛鞭的珍贵稀罕可见一斑。饶是达官显贵,吃顿牛鞭都得大摆宴席。
这天晌午,风三爷刚去敬事房查了最近的一桩窃案,便匆匆换了套得体的衣裳,便快马来到菊儿胡同荣禄的宅邸处赴宴。
风三爷刚一下马,左右门房拴马引路,又见一干巴瘦老头儿,一身天青绸子长袍出门迎接,端得是大气华贵,颇有古孟尝之风,这便是宅邸的主人,军机重臣,满洲正白旗贵族,瓜尔佳·荣禄。
风、荣二人本就是至交,联手勘破多桩京师大案要案,是过命的交情。风三爷此番赴宴,非但主人亲自迎接,更是宴会的座上之宾,宾上之宾。
“三爷今儿来得早啊,姆们还有好一会子才开席呐。”
“既然是荣禄大人的宴会,下官自当早来捧场啊,大人,请。”
“三爷,请!”
二人说笑间携手入了大宅门。
这栋宅子别看只是在小小胡同里头,进了宅门便是满眼的雕梁画栋,满眼的亭台楼阁,几似仙境,又如蓬莱。
牛枪宴设在宅邸深处的湖心亭。别看地儿不大,可来得却都是达官显贵,从亭子到院儿里,摆了足有十来桌,桌桌都见得京城地面上有头有脸的各位爷儿。

宴会正是兴起之时,荣禄眯缝着小眼儿,喝着西佛爷赏的贡酒,嚼着牛鞭,那叫一高兴,那叫一地道。忽然听身旁有人问话:“荣禄,怎、怎地不见渐甫来咱这儿啊。”
只听那人轰隆隆的话音儿好似闷雷,荣禄被这一问,酒也醒了几分。
原来那便是镇守伊犁立下军功的“宝树天王”赫连铁树,因旧伤复发便回京城养老。凭他的身份与功勋,就连老佛爷来了也得敬上三分。
“李中堂人家不好这口,天天不是造轮船就是造枪炮的……我可不愿和他打交道。有这时间咱多喝几盅儿不好嘛。”
荣禄说罢冷笑一声,端起酒杯敬了赫连铁树一杯。
“本来你二人都是社稷肱骨,何必搞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不过他既然对这玩意儿没兴趣,也别勉强就是了。”
“王爷见教得是。”
“对了,又怎么不见六子?”
“六……哦!您是说六王爷,唉,甭提啦,也不知抽得什么风,平日里数他吃牛鞭吃得最起劲儿,好似跟牛鞭有仇似的,今儿叫了他好几起儿也不不肯来。”
荣禄说到这儿,话头儿一起,席间霎时议论纷纷,如厕所群蝇,呜嗡不断。这个说六王爷公事繁忙无心宴饮,那个说人家在宫里吃好的,有老佛爷请客,谁还来这儿……
“许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罢。”
此言一出,四座皆静。
谁也不知这说话的少年郎是何方神圣,以及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说这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荣禄与风三爷的忘年交,京城才子钟青子,熟知百京地面宫内各种掌故,在碧丽胡同有一书斋,先前破吃鸭案(CV681876)时,二人曾经来此求助于他。
“钟青子兄弟何出此言?”
风三爷饮了杯酒,不禁疑惑问道。
“现在还不能说,只不过等会儿也许会有人来找您去破案。”
“找我?”
还不待风三爷与众人疑惑,且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喊:
“敢问风三爷可在这儿?”
钟青子见状微微一笑,风三爷恍恍惚惚站起身,跟着那人走了。来人也不多说什么,直接把醉猫似的风三爷领上马车,直奔刑部大牢。
荣禄此时微醺却也觉察出事情不对,连忙让夫人带着管家招呼客人,跟随风三爷一路上了马车。
一路颠簸,到了天牢,二人也清醒许多。

“竟有这等事!勾结宫内,杀人灭口,这些可都是大罪啊,三爷您怎么看?”
“慢不说这个,歹人施此毒计,怕不是要对朝廷不利。”
听了猴道把事情一番解释,风三爷与荣禄不禁思忖着。
原来宴上消遣的谈资,居然隐藏如此秘密。也许六王爷吃人鞭只是个开始,要知道那些歹人既然能把牛鞭掉包,就肯定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来。
于是二人当即入宫,求西佛爷慈禧把这案子交给他们去办。
西佛爷虽说当时羞愤难当,可过了那几天的气头,反而有些怀念猴道了。平日里宫内传膳都是猴道主持,他入宫前饱读诗书,又懂规矩,入宫后始终老实本分,是个难得的奴才。又加上如今宫里的老太监死的死走得走,唯一能知心知底的大总管羊道也快告老还乡了,往后又有谁伺候自己伺候得那般舒坦?这便应允了荣禄的奏请,可是应允归应允,破案却只能在三天之内。
“两位大人可叫猴道好等啊。”
待两人出来,已是酉时,黑天里撒着鹅毛的大雪。猴道不知在宫门外等了好久,看远处有灯笼光便迎将上去,大老远看上去就跟一雪人儿成精似的,风三爷与荣禄压着笑意为他拍雪拂尘。回到刚刚成立的“牛鞭衙门”,将破案之事再细细商量了一番。
风三爷先前学了西洋捕快的破案窍门,墙上贴起一张白纸,分门别类列下当前的线索:
①小香河打碎花瓶;
②为了赔偿,去弯钩赌坊借钱;
③受雇掉包牛鞭;
④被人灭口;
荣禄指着墙上条目,一一读过,不禁拍手叫好:“嚯!这么一看倒是挺清楚。从现状分析,那咱们接下来要去调查的就是弯钩赌坊了,对么三爷?”
“大人言之有理,不过下官仍有几事不明,还望猴公公解答。”
“三爷您说。”
“这第一,小香河为什么知道弯钩赌坊有借钱的门路?第二,掉包后牛鞭去哪儿了?第三,小香河掉包牛鞭是受雇,但雇主的目的呢?整件事看着没有任何人受益,除了六王爷被恶心得够呛,从此再无吃牛鞭的意思,还有就是小香河被当枪使然后灭口。”
“这……咱也不知道,咱也不敢问……只可怜了小香河,要是早点说出来,也不至于……唉……”
说着说着猴道又惦念起已经身亡的弟子,眼泪连珠淌下,不胜悲矣。风三爷好言劝了许久,才稍稍止住点哭声。
“放心吧,荣禄大人和我肯定会找到真凶,让小香河安息。”
就在风三爷安慰猴道公公的时候,荣禄坐在八仙桌边的太师椅上,掀起面前的盖碗,吹了吹浮在面上的大吉岭茶叶,若有所思:“目的会不会就只是恶心六王爷,毕竟宫里进御膳的时候,牛鞭肯定都是给六王爷吃的,别人没这待遇。”
猴道听了也觉得有理:“我看荣禄大人这话靠谱儿,六王爷在百京城也不是没仇家,可人家是皇亲国戚,杀不得打不得,也就只能这么恶心恶心了。”
“罢了,还是按最初荣禄大人的计划,先去弯钩赌坊一探究竟,起码得知道小香河的上家是谁。”
说话间天已大亮,荣禄安顿好了猴道让他暂时先在“牛鞭衙门”呆着,一来不用受牢狱之苦,二来也是为了保护案子目前唯一的知情人。
二人这就备马前去琉璃厂,寻访本案的关键——弯钩赌坊。

琉璃厂在百京城和平门外,往日应试举子多来此旅居,因此文房四宝以及诸般书刊卖得最火,全百京城数这儿文化氛围最浓厚。但弯钩赌坊也坐落于此,正所谓大隐隐于民,乌鸦落在凤凰群。乍一看书香缭绕,谁也不知巷子里有那么一间赌坊,这便是弯钩赌坊老板薛义汶的高明之处。
琉璃厂的弯钩赌坊,算是百京城众多赌坊里的奇葩。您要说它有名吧,也没多少人知道;要说它没名,可偏偏又在江湖上有着不低的地位。
有道是“一只大弯钩,所来必有求”,但凡京津地面上行走的,见了这牌匾上挂着的万年铜弯钩,都得给几分面子。
荣、风二人晌午前便骑马赶到琉璃厂。路上两人边逛街边探讨这弯钩赌坊的来历渊源。
“大人以前可来过弯钩赌坊?”
“弯钩赌坊么,我自然是知道的,乃是京城数一数二的地下赌坊。多年来始终不曾有把柄落在公门手中。他们老板薛义汶也是行踪成谜,有人说曾经在山东看到他,也有人说他徒步去了南方。”
“不愧是荣禄大人,京城地面的事儿没几件能瞒得住你,只不过唯独这弯钩赌坊,您并不知道它的真面目。”
“哦?还望三爷明示。”
风三爷笑着捋了捋颚下三寸胡须说道:“弯钩赌坊表面是赌场,暗地里却是京津一带有名的中间人,江湖上颇有些名气。他们那儿网罗了三教九流的奇人异士,专接见不得光的脏活,或者牵线搭桥坐收渔利。甭管黑道白道,乃至官场、大内都有求于它。”
“啊,这……三爷你不会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让他们给平了吧。”
“咳咳,这倒不至于。只是当时在外办案,结交了这里的老板薛义汶,后来也有几件案子得他相助。”
风三爷谈及此处,不禁想起曾经种种。
“所以小香河来弯钩赌坊,应该不是单纯来借钱,肯定是有人引诱他去‘赚钱’。”
“我想也是这样,所以一开始就提议调查这里……哦?大人我们到了。”
风三爷下地拴马,跟着荣禄走进琉璃厂的一条窄巷,这便是弯钩赌坊的所在了,见一只黄铜的弯钩挂在牌匾上,下书“弯钩赌坊”四个大字,黑漆底子鎏金的字儿,煞是威风霸气。
“这字有点李鸿章的意思。”
荣禄平素也涉猎风雅之事,对当世大家名宿的书体多有研习,一眼便看出了那牌匾的字迹。
“大人明察,这就是李中堂的字。”
说话间,荣禄将赌坊的门帘撩开,顿时一股子烟气扑面而来,好悬没给他上个西洋最流行的烟熏妆。您猜怎么着,里头乌烟瘴气熏得他差点子没睁开眼,风三爷倒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左右打量一番,大约七八张桌子,四五种赌局。牌九声,骰子声,麻将声,声声入耳;出老千,押大注,赔底儿掉,事事失心。
还没等他们走得更深,便从斜里迎来一人,短跑短裤,帮闲长工打扮,两颗金龅牙挺在嘴唇外面,见了两人径自吆喝起来:“哟,二位爷今儿玩点儿什么呀~咱这儿牌九,麻将,骰子,连带着西洋的扑克牌西洋棋,也是应有尽有,您随便儿挑!”
“如果我说我们不玩牌呢?”
风三爷笑道。
荣禄不知此处有何机扣暗语,只得小心观察。
“哦?这位爷是想找点儿别的乐子?成啊!英吉利的鸦片烟,加拿大叶子饼,您要是舒坦了,再找个姑娘给您解解乏!您别看咱这儿地方偏,那姑娘是个顶个儿的美,烟泡儿烧得个顶个的绝,会的吹拉弹唱比八大胡同还多呐!”
那伙计别看生了一副大龅牙,嘴皮子溜得赶上天桥撂地儿说相声的,嘴里的屁话骚话一个劲儿的往外蹦。
“听好了小子,大爷我什么都不要,我要的是……“风三爷把嘴凑到那金龅牙耳边,低声说道,“诶扣唉芭蕾,义口以亏内。”
风三爷说罢,金龅牙脸色一变,连忙作揖道:“小人冲撞了贵客,请您恕罪,请。”
荣禄料想刚才那句狗屁不通的话便是弯钩赌坊的暗语了,这就跟着金龅牙和荣禄进了里屋。
里屋比外头干净得多,四周墙壁上挂满了古人的字画,桌上的瓶罐也都精美无比。
金龅牙请二人落座后上了杯盖碗茶,青花的茶碗绘着大涤子石涛的鸟兽怪石,看着别致,有趣儿极了。
风三爷办案心切,等不及喝茶就对金龅牙说:“叫薛掌柜出来见我。”
“哟,对不住了这位爷,薛掌柜徒步远行去了南方,还没回来。”
“那就叫这儿管事的滚出来!姆们没那么多耐心。告诉你,这是你们掌柜的至交,怠慢了你得罪不起!”
荣禄说完朝身边使了个眼色,风三爷不禁佩服起荣禄大人的演技来。
果然那伙计扛不住事,被荣禄这官场老油子一顿吓唬,招架不住只得转身离开。不一会儿,一个鼻架黑晶磨镜,账房先生打扮的中年男子推门而入。
“这位是风三爷吧,那位……可是左都御史荣禄大人?”
风三爷心下一惊,还没自报家门就已经知道自己底细,这人定不简单。荣禄倒是不慌不忙,掀开茶碗,发现里面竟然也泡着西洋使者特别送给宫中品尝的大吉岭茶来。
那人双手抱拳,低腰作揖,皮笑肉不笑地说:“小人李鑫,江湖兄弟送了个诨号‘一枝花’,弯勾赌坊大伙计,贵客到此有失远迎,望请见谅。不知贵客所求何事啊?”
只因李鑫这一出场,有分教:
迷案扑朔,赌坊深处对暗语;
盖碗掀开,人走茶凉自明言。
欲知李鑫是敌是友,此案与弯钩赌坊有何干系,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