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冲|林小庄】长夜未尽，共待黎明（二十二）
叶冲一路疾跑着冲进病房，当看到小庄虽然有些虚弱但神志清醒、神色如常的那一刻，一直提在嗓子眼的那颗心，才缓缓落回了原处。
“哥，你吓死我了！”叶冲抚着他那被吓到心律失常的心脏，无力地蹲在小庄的病床边儿，“打电话给我的护士，说你伤得特别严重，让我赶紧过来，我还以为……”
虽然他电话一直被监听不能直说，但以往小庄任务结束，都会给他打个电话，随意与他闲聊或调笑几句，他就能知道小庄平安无事。这一次，报平安的电话没等来，却来了这么一通，真是让叶冲充分体会了什么叫魂不附体。
“以为什么？”小庄不禁失笑，“放心，死不了。就是肩上挨了一刀，流了点儿血，没事的。”
“没事？”叶冲抬头，看到小庄那毫无血色的脸，连嘴唇都是惨白的，心里不由得狠狠地揪了一下。这能叫没事儿？还有他的左臂被吊在胸前，可见伤得不浅，否则没必要被限制行动。
“也不能说完全没事儿，”小庄突然委屈巴巴，“这破地方我待着难受，你赶快把我弄出去。”
“你……”叶冲简直哭笑不得，“这里是医院又不是监狱。”
“对我来说没区别，你赶紧的。”小庄催促道。
“好吧。”叶冲无奈答应，——小庄讨厌医院、讨厌医生、讨厌打针吃药，总之是讨厌跟医院有关的一切，从小就这样，叶冲猜测是跟他之前那个虐待他的养父是个医生有关。那个人也配做医生？简直是有辱医生这个职业。叶冲在心里狠狠地唾弃了他一番。
“不过你昨晚上不是去杀陶宗博吗？怎么会跑到会馆跟人打架？”叶冲小声问出自己的疑惑，而且还没打赢，这就更蹊跷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你先把我弄回家好不好？回去慢慢说。”小庄有些痛苦地央求道，他是真的不想在这里多呆一分钟，如果可以他更是来都不想来，消毒水的味道让他反胃，那些穿着白大褂走来走去的医生护士更是勾起他无限的恐怖回忆。
“真是拿你没办法，”叶冲站起身，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小庄的肩膀，没受伤的那侧，说道，“我去找医生办手续，然后就回去，等我一会儿。”
小庄顺势在他身上靠了靠，叮嘱道：“你快去快回。”
看着叶冲出了门，小庄双目微阖靠在床头上，昏昏欲睡但睡不着。良久，他听见有人推门进来，昏昏沉沉间他还以为是叶冲回来了，睁眼却看见宫本苍野和他那个跟班，叫小岛什么来着？想不起来了……
“宫本少佐，这是那阵邪风把您给吹来了？”知道他们会来，但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小庄强打起精神说道，他身体不舒服，语气自然也不会好。
宫本堆起一脸假笑，说道：“听说林少佐被人刺伤，刚好在同一家医院，我就过来看看。”
“过来看看……，你其实是来看我笑话的吧？”南铁的分社长为了个陪酒姑娘跟人大打出手，结果不但没打过，还被人一刀刺进医院，这种狗血八卦要传到军政厅，这几个小时足矣了。
宫本嘴角扬起个刻薄的微笑，没否认。
小庄打量了他一眼，宫本几天前刚挨了叶冲一枪，此刻拄着个拐杖瘸着条腿，却依然蹦跶到他面前来耀武扬威，不禁出言讽刺道：“宫本少佐还真是身残志坚，腿不疼了是不是？”
宫本的虚假笑容瞬间就挂不住了，他面皮发抖，眼里也露出了凶光，他瞪了小庄许久，小庄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坦然而平静，又带着些许不屑。宫本的拳头松开又握紧，重复了几次最终压住了火气，故作平和地说道：“我其实是有件事想请教林少佐。”
叶冲在楼道里一边运着气，一边告诫自己要冷静。他去找医生谈了才知道那个护士口中的“伤得很严重”是有多严重。小庄肩上被刀旋出一个直径将近4厘米的洞，深度直达肩胛骨，虽然没伤到骨头，但肌肉组织被搅得乱七八糟，幸好没伤到大动脉和重要的神经，但想要完全恢复也需要两到三个月，万一恢复得不好，甚至会影响手臂功能的；而且失血严重，血压很低。
医生每说一句话，叶冲的心脏就揪得更紧一点，等他说完的时候，叶冲觉得自己都快要心梗了。
交代完病情，医生开始义愤填膺地控诉小庄在治疗过程中的各种不配合，比如拒绝输血、拒绝打针、拒绝住院，还想自己离开……听得叶冲是血压节节飙升，最后听到小庄居然是一路飚着血自己开车来的医院，终于忍不住一拳锤在了桌子上。
桌子上的杯子本子和笔都不由自主地跳了一下，桌子对面那个戴眼镜的医生也被吓得一哆嗦，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叶少佐的凶名，那位一言不合就被他开枪打伤的宫本少佐现在还住在他们医院里呢，而自己批评了半天他的兄长，而且、好像、似乎语气不是很好……
医生顿时瑟瑟发抖，但依然遵从自己的职业道德提出建议：“总……总之，我不建议林社长现在出院，他应该在医院里接受更专业的治疗。”
想到小庄那可怜巴巴的眼神，叶冲断然拒绝了。他在大学里辅修过医学，基本的医学操作他都会，甚至可以做简单的手术，在家里照顾小庄完全没问题。医生见不能说服他，只好在详细地说明了注意事项之后放弃了。
叶冲真诚地道了谢，并为他兄长的所作所为表达了歉意。他这谦恭有礼的态度，让医生不禁怀疑起了传言的可靠性，最后他决定还是把心里话说一下：“叶少佐，我觉得令兄长实在是太大意了，这种情况怎么还能自己开车呢，实在太危险了，对路上的行人也很不负责任，您一定要好好劝诫他，下次千万不能再这么做了。”
听见他提起这事儿，叶冲不禁又是一脑门子气，而且他会不会说话？下次？这一次还不够吗，还想有下次？他耐着性子说道：“我会的，我回去一定好好骂……劝他，绝不会再有下次。”
医生听到他的承诺，这才满意地放他离去。
叶冲出了医生的办公室，没急着回病房，他怕自己现在回去真的会忍不住骂小庄，小庄现在受了伤已经很可怜了，自己得温柔一点，温柔一点。他在楼道里一边深呼吸，一边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在做足了心理建设之后，他回到小庄的病房前，却听见里面宫本苍野在说：“昨天夜里我们在同善路抓捕抵抗分子……”
叶冲：同善路？福安旅馆也在同善路。
“你们行动队抓捕抵抗分子关我什么事？”小庄直接打断了他，虽然没什么精神，但说出来的话依然是气死人不偿命，“难道你们的行动计划还需要南铁知晓？那以后麻烦宫本少佐提前报备、事后汇报，最好是书面的，详细一点儿，让我们可以直接入档。”
“林小庄！”宫本突然发狠，“你不要逞口舌之快！我们昨天抓捕抵抗分子，根据小岛君所见，有一个中弹逃走的抵抗分子身形跟你非常像。”
叶冲心中一凛，顿时明白了小庄身上这么严重的刀伤是怎么来的，他那是为了掩饰枪伤而故意为之。如果是个普通人，受了伤躲一阵子，等伤好了再出现，也不会有什么人注意。但他和小庄不行，他们身边有太多眼睛盯着，想不声不响蒙混过去太难，所以他干脆把枪伤变刀伤，大张旗鼓地昭告天下。这法子虽然有效，可是……叶冲心痛到指尖微微发颤，他都不敢想，小庄当时得多疼……同时也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自己开车来医院，——为了掩饰车里原本的血迹。
小庄愣了几秒，然后生生被气笑了，“身形跟我很像？宫本少佐你的身形跟我也很像，身上也有伤，那是不是你也有嫌疑啊？”
“你……”宫本咬了咬牙，说道，“我们昨天晚上抓捕嫌犯，你今天早上就受伤；上次花园街有人接头，你偏偏也在；这世上有这么多巧合吗？”
小庄无奈地揉了揉眉心，无力呻吟道：“我也不想有这么多巧合啊……宫本少佐，你现在应该让人去香港的各个医院诊所调查有没有受枪伤的人，而不是在我这里浪费时间；还有花园街，我再解释一次，我那天真的只是去逛街喝咖啡，我要知道你们行动队那天在那儿有任务，我才不去呢，噼里啪啦地子弹满天飞，怪吓人的……”
“逛街喝咖啡？”宫本讥诮地笑了一下，“那个时间，林少佐不在办公室好好办公，却跑去街上喝咖啡？”
面对宫本的咄咄逼人，小庄的耐心终于耗尽，目光倏地沉了下去：“宫本少佐，我是南铁香港分社的社长，我想什么时候出去喝咖啡就什么时候去，不需要任何人批准。倒是你，比我虚长近10岁，却依然没有这个自由，还真是可怜呢。”
“林小庄——”宫本赫然暴怒，小庄赤裸裸的嘲讽直击了他的痛点，他17岁参军，一路枪林弹雨辛辛苦苦才勉强爬上今天这个位置；而这两个卑劣的中国人，却攀上了清泉家的高枝，一路顺风顺水，年纪轻轻便与他平起平坐，甚至处处压自己一头。自己成天冒着危险在努力工作，却比不上这个上班时间出来喝咖啡的人，凭什么？！
宫本越想越气，他突然大喝一声，竟对着小庄扬起了拳头。
叶冲一惊，猛地推开病房门，“宫本！”
“你要干什么？！”同时门口响起另一声大喝。
几乎同时响起来的三个声音叠加在一起，震得小庄心里一阵发慌，脑袋也是一阵发晕，他不由得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
“小庄，你没事吧？”叶冲跑过去，相当地紧张。
小庄摇摇头，喘息了几下平复自己的心跳，目光转向门口那第三个声音的主人：“佐藤将军，您怎么来了？”
“我听说小庄君被歹徒刺伤，特地过来看看。”佐藤面对叶冲和小庄依然一脸和煦的微笑，但那笑容里有几分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是我自己不小心，怎么好劳您大驾。”小庄此刻端方有礼，与刚才的伶牙俐齿简直判若两人，只气得宫本牙痒痒，但在佐藤面前也只有忍着。
“不小心？”佐藤有些玩味地看着小庄。
小庄窘然一笑，说道：“说来惭愧，是晚辈酒后忘形，一时冲动忘了自己身手有限，会受伤其实是……”他停顿了一下，似乎难以启齿一般，“其实是……我想夺下他手里的刀，但是没站稳，自己撞到人家刀口上的，争斗中也不知道怎么就弄成了这样子。”
小庄此言一出，屋子里四个人齐刷刷都被惊住了，这受伤的原因还能更狗血一些吗？然而惊讶之余，各人想法又各不相同。
叶冲偷偷翻了个白眼：呵呵，哥，你接着编。
小岛介那张木然的脸没啥变化，惊讶一下之后也就接受了。
宫本顿时一股优越感油然而生，嘴唇动了动但没出声地骂了句“废物”，笑得不可谓不贱。
佐藤笑容僵在脸上，他该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同为清泉家的养子，差距会这么大吗？叶冲简直是打遍军政厅无敌手，林小庄居然能自己撞到人家刀口上？不过除了这次，好像确实也没人见过林小庄动手，也许真如之前他自己所说，能文不能武，只会做生意？但即便如此，他也是代表着清泉家的利益，依然和叶冲一样，轻易不能动。
“呵呵，”佐藤假笑两声，“居然是这样的吗？”
小庄面露羞赧之色：“让您见笑了。”
“哈哈，没关系，谁都有个大意的时候。”佐藤说道，就像个宽容的长辈在安慰笨拙的孩子。
一旁的宫本突然说道：“将军阁下，我觉得这事情一定有蹊跷……”
叶冲知道他一定想说小庄很可能是故意撞上去的，于是出言打断并给事情换了个思考方向：“宫本少佐说得对，这件事恐怕没那么简单，毕竟那人居然拿刀对着我兄长，针对南铁官员的袭击和刺杀发生过很多次了，这次说不定也是有预谋的。”
“啊，这……”佐藤略一思索，“还真是有可能呢。”
宫本嘴皮子动了动还想说什么，小庄却适时地按着伤处发出一声虚弱的呻吟，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屋里每个人都听见。
叶冲心疼得直皱眉，他看看佐藤，“将军，您……”他话说一半，后半句却不好开口了。
佐藤摆了摆手表示“我懂”，随后和蔼地说道：“那小庄君好好休息，我回去了。”见叶冲动身，又立刻说“不要送了，好好照顾你兄长。”
然而当他目光转向宫本，立刻变了副脸孔：“你，给我出来，居然在病人的房间里大喊大叫，真是没有礼貌！”
叶冲心里冷笑：他都要动手打人了，就只是一句“没有礼貌”吗？还真是轻轻带过。
随手关上病房的门，佐藤一脸阴沉地看着宫本：“我有没有说过，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不要来招惹他们两个？”
宫本低头不语，心里却是不服。
佐藤怒其不争地瞪了他一会儿，他知道宫本从一个无名小卒做到今天的位置不容易，倒是有意想提拔他一下，可是看看他做的这些事？清泉家的人是那么好得罪的吗？搞不好连自己都会受牵连。许久，他收回目光，抛下一句“愚蠢！”扬长而去。
宫本看着他的背影，气红了眼，都是他的下属，凭什么他对待自己和对待叶冲就是截然不同的两幅面孔？就因为自己没有一个好义父吗？他凭什么就该低人一等！他怒号一声，气急败坏地抡起拐杖扫落了窗台上的一排盆栽。
花盆破碎的声音和路过的护士的惊叫声一起传到医生办公室，戴眼镜的医生把门打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张望着，只见那位宫本少佐狠狠地喘着粗气，站在一堆破碎花盆之间，旁边还站着惊魂未定的护士和病患。他愈发怀疑传言的真实性，心道这位宫本少佐之所以被那位叶少佐打，恐怕是有原因的。
小庄看着门合上，松了一口气软软地靠在了床头上，同时呢喃了一句“可算走了……”再不走他就要给他们表演个当众晕倒了。
“小庄，你没事吧？伤口疼不疼？”
耳边传来叶冲担忧的询问，他仰起脸给了他一个浅浅的笑容，“不疼，我提前吃了止痛药的，被刀捅都不疼，来医院又被逼着打了麻药，现在一点都不疼。”
虽然知道了小庄受的罪比自己想象的要少一些，可叶冲心里并没有舒服一点儿。小庄是受过耐药性训练的，确切的说，他在接受耐药性训练的过程中，被发现具备很强的耐药性，正常剂量的止痛药对他几乎无效，被刀捅都不会痛，也他不知道吃了多少，那东西吃多了是有副作用的。
叶冲无奈地撇了下嘴，说道：“你都不知道，医生跟我抱怨了好一通，就没见过你这么不配合的病人。”他看看小庄苍白的脸，“要不咱们输点血再回去，你也能好得快一点。”
“不要，”小庄一口回绝，“谁知道他们哪来的血？干净不干净。”
“那用我的行不行？咱俩血型一样，我的血总是干净的。”叶冲说道。
庄：“那更不要了，没必要两个人都整得病恹恹的。”
冲：“我给你200cc不要紧的……”
“你有完没完了？我累死了，你赶紧让我回去睡觉。”小庄打断他，看着又气又可怜的。他这一晚上加一上午打架、受伤、打架、受伤，还应付了半天宫本那只苍蝇，没得片刻休息，是真的要累死了。
“好好好，咱们这就回。”叶冲忙不迭赶紧答应，同时蹲下身子帮他穿鞋。
这时门外传来宫本一声大吼，以及稀里哗啦一片东西打碎的声音，两个人不约而同愣了两秒。
“这宫本又发什么疯？”小庄不解。
叶冲想起刚才小庄的所作所为，不禁有点生气：“知道他疯你还招他，你怼得倒是开心了，也不想想你现在禁得住他一拳吗？”
庄：“你不就在门口，还能任由他欺负我不成？再说他要真打了我，他这辈子就别想有出头之日了。”
宫本要真动了手，对于清泉上野而言，打的可不是林小庄，而是他清泉家的颜面，清泉上野把家族荣誉看得比什么都重，届时铁定不会放过他。这个道理叶冲自然也懂，他突然心生疑窦，问道：“你该不是故意激他的吧？”
“我哪儿那么自虐啊？就是一生气没管住嘴。”小庄说道。
叶冲心道：你这还不够虐是怎么着？虐人虐己……小庄话说多了，微微有些气喘，叶冲见他这样子不禁担心道：“你能走吗？要不我背你吧。”
“我现在是手不能动，又没伤了腿，”小庄说着，搭着叶冲的肩膀站起来，眼前突然一阵金星乱冒，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待视野复明，他突然想起来什么，“冲，你没给我带衣服？”
“什么衣服？”叶冲不明所以。
庄：“我跟护士说了，让你给我带身衣服过来的。”他原本的衣服都被血浸透了，只能扔掉。
叶冲：“没听见，她一上来就说得跟你要不行了似的，我扔了电话就跑出来了，谁知道她后面又说了什么。”
“啊？那我就穿这样出去？”小庄看着自己身上那宽宽大大的病号服，不情愿地说道。
叶冲无语：“我服了你了，都这样了你还有心思臭美？谁看你啊？”
小庄一脸理所应当：“你哥这么帅，怎么会没人看？”
叶冲猛吸一口气，就差喊一句“我的天呐”，他耐着性子问道：“那你走不走？要么就在这儿等着，从这儿到你家，来回大概1小时。”
小庄顿时弱小又可怜，“我走，我不要待在这儿。”
叶冲无奈翻了个白眼儿，揽住他的腰扶着他慢慢往外走，同时说道：“去我那儿吧，方便照顾你。”
“不行，回马场，家里没收拾。还有……”小庄凑近叶冲耳边，低声说道，“继续追查陶宗博，我怀疑昨晚上死我手里的是个假的。”
叶冲点头应下，两道剑眉却紧紧地蹙到了一起，这事居然还没结束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