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天启薄暮/魇传说》(15)
安乐再一次打量屋里的众人,才发现那些破绽是那么明显。那群看起来喝了十几坛酒的晋北汉子,眼睛却依然清亮无比,有意无意地都会向楼梯口看一眼;而那桌读书人手中的几幅画上面都沾上了一些油渍,就算是附庸风雅,也不可能会如此不爱惜这些他们心中的“佳作”……一开始因为自己的心烦意乱竟然没有发觉,大半个店里应该都是缇卫的人,他们都在等。等着四个人到齐,一网打尽。
安乐强压下慌乱,继续漫不经心地往嘴里倒着酒。她必须尽快撤走,而且通知其他人这里的危险。
小二打扮的王武看见东南角那个目标突然俯身大声咳嗽了几下,再抬眼已是满眼泪水。“这什么破酒,好好的宛州青曲酿得和青阳魂一样,想把我呛死吗?!”那个年轻人骂骂咧咧起来,恼怒地一摔筷子,挥了挥衣袖,起身向楼梯口走去。王武看向那个吃面的中年人,中年人没有说话,手中的竹筷在碗边轻轻敲响了两下。
留住他。
王武读懂了队长的意思,微微低头,职业般的笑容又再一次浮现在他脸上,他立刻迎了上去,在一楼楼口拦住了那个年轻人。“客官,您的酒钱还没付呢。”王武满脸堆笑,拦路的手臂却硬如钢铁。
“去找金大爷拿去,什么破酒楼,连个青曲都酿不好。”年轻人满脸愤愤之色,手上暗暗发力要往外走。
“客官这话可说得不对了,我们楼的宛州青曲,可是整个天启都有名的,客官不爱饮可以,随口诋毁本店可不成。”王武一边说,一边向楼口几人使了使眼色,那几桌的人都放下碗筷,纷纷转头做看好戏状,却隐隐把年轻人围了起来。
年轻人抬头看了门口,脸色突然变了变。散香楼的位置极好,是一个车水马龙的三岔口,店门口正对着天安坊最热闹的一条长街。而现在这条长街的最远端,一个熟悉的白衣身影转过了转角,身边若即若离地跟着一个戴着斗笠的披着蓑衣的人。那是舒夜和龙泽,他们正走向这个必死的陷阱。安乐仿佛看见了龙泽斗笠下低低的浅笑,再有一刻钟,整张网就可以完美的收拢,所有的人,一个都逃不出去。但是最起码,我要让你能够活下去。
安乐的唇边浮起淡淡的浅笑,左手快若闪电地覆上面前小二的胸口。王武只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对面那个年轻人的左手收回,一柄滴血的短刀出现在他手里。王武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再也没能说出一句话。四周的缇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就看见自己的同伴倒在了血泊里。在这个分神的瞬间,安乐几个踏步,几乎冲到了酒楼的门口。然而只是几乎而已,楼里响起了一阵整齐划一的拔刀声,门口的几桌食客从桌膛下拔出冷冽的长刀,瞬间封死了所有的出路。店里的其他食客被刀光惊动,顿时四散惊惶逃逸开去,一阵凌乱的碗碟落地声,原本富丽齐整的散香楼登时变得狼狈不堪。
“一个都不要放过。”
那个声音的主人从二楼缓缓转出,左手拿着一杆细木烟杆,右手的制式铁刀森冷威严,正是辰月缇卫的七卫长苏晋安。几乎整个七卫的人都在这里。
安乐环视着四周林立的刀锋,心中泛起一阵苦涩。逃不出去了。
安乐一声暴喝,左手划了一个美丽的半圆,那柄锋利的短刀化成一道银光,直接没入了对面一个缇卫的胸口。那个缇卫摇晃了一下身子,整个人栽倒下去。后面的两名缇卫愤怒地踏过同伴的尸体,迎接的他们的却是两根尖锐的钢针。地下顷刻间倒下了四具尸体,安乐笑如鬼魅,双手数枚碧色钢针幽幽发亮。她的长发披散开来,站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美艳无双。几个黑甲的缇卫互相使了个颜色,突然一起发力,抱头滚到了方桌下,猛地掀翻了那张厚重的檀木方桌。然而几枚钢针还是准确地透过黑色锻钢面甲的空隙,插在他们的面门上,一阵青紫瞬间漫过了他们的面颊,这几个人在倒下之前就死去了。
安乐在桌子被掀翻前的一刹那,整个人轻飘飘飞起,攀在了酒楼的立柱上。她白皙的手臂攀附在暗红色的立柱上,妖艳得像一条蛇。她的眼里只是浅浅的笑,纤细的手指翻了一个花,手上又多了数枚钢针。
咄的一声,一枚突如其来的短箭准确地刺中了安乐的手掌,锋利的三棱箭镞把她的左手和她的笑容一起钉在了立柱上,安乐手上的钢针当啷作响,掉了一地。
“不要太得意了。”苏晋安在二楼冷冷地说,手上拿着一张缇卫的制式骑弩,第二支箭已经上弦,瞄准的是安乐的眉心。
箭如闪电,必中的一箭却只是击中了立柱,安乐在一瞬间已经回到了楼底,淡紫色的袖袍里满是鲜血。她在一个瞬刹之间削断了箭羽,拔出了自己被洞穿的左手,殷红的血漫过手掌,将她的左袖染成了暗红色。
“不要再上前了,小心蜘蛛垂死的刀丝,”苏晋安低头看着一楼那个长发妖魅的厉鬼,看见的只有死亡,“推后列阵,下一,齐射。”
外围的缇卫已经处理掉了酒楼里其他的食客,他们黑色的牛皮重靴踏过血泊里的残躯,整齐地掏出了怀里的黑色骑弩。
真像啊……安乐因为过多的失血感到阵阵眩晕,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那场围杀,只不过这一次,再也没有那个白衣的男人挡在她身前,为她挡住致命的羽箭。那么这一次,就让我来救你吧。安乐淡淡一笑,右手向上一甩,一声巨响,整间酒楼的屋顶被炸了一个大洞。
“阻止她!”苏晋安难得地失去了冷静,手里的骑弩再次发射。随之而去的弩箭数声连响,十数支羽箭重重刺入了安乐的身体,她娇小的身躯仿佛被重锤击中,整个人向后退了一步,然后仰面倒在了石板地上。大雨从屋顶的洞里没有阻拦地倾泻下来,纷纷扬扬地洒在她的脸上,她慢慢地举起右手,嗤的一声轻响,一道碧绿色的荧光冲天而起,从暗沉的雨幕中穿出,在天启的天空里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快走。
这是安乐想说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的右手无力地垂了下来,闭上了双眼。她淡紫色的长袍沾满了鲜血和雨水,长发在湿冷的地面上披散成一朵美丽的花,就这样死去了。
舒夜举着黑色的油纸伞走在长街的尽头,踏着青石板上浅浅的积水缓步前行,透过安静厚重的雨幕,已经远远看见了散香楼的牌匾,那里有早就安排好的陷阱,但是他们要前去击杀陷阱里的毒蛇。然而他突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响声,那是安乐示警的响箭,声音犹如三年前一般刺耳,舒夜的瞳孔骤然缩小,一把拉住了身边的龙泽。他的手硬如生铁,龙泽几乎以为对方要将他的肩膀整个卸下来。
舒夜的左手暗扣,尾指和拇指交叠在一起。
撤。
这是最简洁的暗语,龙泽脸上表情没变,整个人随着舒夜的动作自然地转身,默默地往回走。舒夜和龙泽在雨幕里渐行渐远,将长街对面的散香楼抛在了身后。
舒夜知道安乐可能正在死去,但是他却无法做些什么。雨水打在舒夜的脸上,他只感到一阵冰凉,这一次的聚会是荆六离提出来的,若不是他们晚到了半刻钟,三个人都会死在这一次完美的伏击里。
舒夜暗暗攥紧了手里的伞柄。对不起,谢谢你。舒夜知道这句话安乐已经无法听到,他脸上依旧平静,淡金色的眸子里却有一线哀伤浮起,白衣黑伞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由始至终,他都没有回首。
当天傍晚,天启一角。
破旧的小屋再次坐着两个男人,只不过这次不再有那个咕嘟作响的陶罐,屋子角落的炉子也因几日未用,落了一层薄薄的灰。“没想到荆六离真的背叛了山堂。”龙泽把斗笠搁在桌角,声音有些沙哑,“我还是想不通,已经是天启联络人的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呢?”
“其实也未必是他。”舒夜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他的食指在落了薄灰的木桌上划拉着,画出一些复杂而意义不明的线条。
“你是在怀疑我吗,如果我要杀你,你早已经死了无数次了。”龙泽扬起头,眼神里有了怒气,脸上的刀疤也有了一些扭曲。
“我不是这个意思,”舒夜摆了摆手,“我是说,你见过苏小钏和边二的尸体吗?”
“没有,难道你的意思是说……”龙泽没有再说下去。
“对,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
“但是就算是苏小钏,她也不可能知道第二次计划,她根本完全没有参与这件事情。”
“对,也就是说,有嫌疑人现在只剩下两个。”
“荆六离和边二。”龙泽若有所思地下了结论,依次竖起了两根手指。
“要知道答案很简单。”舒夜把食指收回,看着对面那张冷毅的脸。
“找到荆六离。”龙泽伸出左手,拿起桌上的斗笠,将整张脸都藏了起来。
“一起走?”
“分头吧,说实话,我还是很担心有人会在我背后捅上一刀。”龙泽站起身,不再言语。
“那么,你小心。”舒夜这句话说得很低,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龙泽消瘦的身影并没有丝毫停顿,推开房门离去了。
与此同时,不远处的阴影里。
“目标分开了。”说话的人压低了声线。
“你们几个人分成两组,给我盯住这两个人,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枚钉子一定是他们中的一人。”一个声音响起,声线年轻却透着一股威严,正是那个黑衣的年轻人。
“属下明白。”几声轻微的掠风声,几个黑影四散的远去了,融入了天启复杂曲折的小巷墙角之中。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呢……还剩三个人……最简单而又最困难的选择题呢……”年轻人低头沉吟了一下,不对,他总觉得自己似乎遗忘了什么。
“玖岳。”年轻人对着屋檐下的阴影喊了一声,原本平淡无奇的粗糙墙面突然发生了变化,空气里不为察觉地扭曲过后,凭空般地出现了一个穿着黑衣,黑巾覆面的男人。
“你去确定一下,苏小钏、边大、边二还有安乐,看一看这四个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年轻人挥了挥手。那个男人点了点头,跃入了黑暗之中,和开始出现时候一样,悄无声息。
不能漏算任何人,年轻人看着天启远方的黑夜,天墟依旧安静地矗立在天启皇城之中。这次的对手身后,隐藏着最可怕的人,或者可以说,是最狡猾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