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说构思角度思考“莫失莫忘”与“俺只念木石前盟” 《红楼梦》第一回 中

先填坑，就是我上一期为什么说宝玉只是分支主题的表达者，以及“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应该怎么理解。

首先，要分析贾宝玉在全书当中的定位，或者说分析他的主题任务其实很简单，我们只需要参考第一回当中甄隐贾兴的部分对于整个《红楼梦》的破题总起的意义，把木石前盟里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表达的内容总结归纳一下就行了。

虽然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绛珠仙草，赤瑕宫，神瑛侍者这些设定搞得让人眼花缭乱，但是我们把这些纷繁复杂的设定拿掉之后，就会发现，木石前盟这个情节的大纲说白了，就是暖男神瑛侍者天天让绛珠仙草多喝热水，然后绛珠仙草滴水之恩以身相许，就这么点事儿而已。

所以还是那句话，我没有那个能力、没有那个兴趣、也没有那个必要去考证那些复杂的设定，只要从小说构思的角度，理清神瑛侍者和绛珠仙草的主题定位，就足够你理清楚曹公对二玉的创作动机，以及二玉想要表达的主题内容。

而索隐考据出来的那些内容你总结归纳一下就会发现，其实还是在重复人家曹公早就为你总结好了的那些血泪教训和惨状、不舍、缅怀，这些内容。

所以你何必舍近求远，去绕那个大圈呢？你又不是靠研究这个吃饭的学者。

至于曹公这些设定，或者说，他的表达方式有多么浪漫美好，大家也是看看就行了，别奢求依样画葫芦的去模仿，反正像我这样的直男癌，心理很清楚，自己一辈子也修炼不到人家一半的水平，所以，看看就好了。

再说回来，神瑛侍者跟绛珠仙草说多喝热水这事透露出了什么设定呢？很简单。

宝玉的情不情啊。

那么绛珠仙草修成女体之后，又是游于离恨天外，又是蜜青果，又是灌愁海水，又是五内郁结缠绵不尽之意，这些设定是在渲染什么呢？

黛玉的情情啊。

所以木石前盟这段剧情总结下来，就是绛珠仙草林黛玉，因受恩而生钟情，最后决定用一生的眼泪偿还甘露之惠，就这么点事儿。

这是黛玉一生形象的总结，也是设计的动机和起点。

她的一切都是因情而来，她的一切最终也都是为情而去。

就是这么简单直白的一个主旨。

所以包括男欢女爱的这个看似很大的主题，还有宝玉黛玉的爱情在内，它们整体在《红楼梦》中所占的比重也都并不高。

这一点，单从木石前盟这个“破题总起”的情节在整个第一回当中所占的篇幅，就能明显的看出来。

很多人之所以觉得《红楼梦》里的爱情很重要，只是因为曹公在描写爱情和女儿们的时候很用心，描写的太美好了，而大家又出于喜好，选择性的对这些内容印象深刻，故而戴上了一层情感滤镜而已。

所以如果摘掉这层情感的滤镜，坦率地来讲，神瑛侍者在这段情节，乃至在这个主题当中所占的比重和位置，都是非常少的。

他灌溉了绛珠仙草，而后凡心偶炽，意欲下凡造历幻缘，这两个情节说白了起到的作用都是同一个，就是种下了黛玉来还泪的因。

那么神瑛侍者有没有像石头和甄士隐那样，变着花样再重复一遍主题呢？

没有。

那他有没有再针对木石前盟这段缘分说点什么感慨呢？

也没有。

就种下了让黛玉来还泪的因，然后就没了。

而且我们汇总整个《红楼梦》中，所有涉及二玉情感的情节，就会发现，贾宝玉的一切作用，也只是种下让黛玉还泪的因而已。

他与黛玉一见钟情两情相悦的部分，就如同神瑛侍者让绛珠仙草多喝热水的这个过程一样

是在给她一个还泪的动机。

他违背父母教育之恩，辜负师兄规训之德，成天正事儿不干，排斥功名，只知道对姑娘们体贴用心，却对贾家的危机一概不放在心上，最终不悟警幻仙姑的警示，误入迷津，让宁荣二公最后一点承继家业的希望也彻底烟消云散。

这一切，都是最终让黛玉泪尽而死的原因。

另外，如果说他还做了什么，就是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最终误了宝钗的终身。

所以，我才说，贾宝玉只是家亡之惨，缅怀女儿们这个分支主题的表达者。

很多人之所以被这一段搞得无所适从，只是因为光顾着去琢磨这些花里花哨的设定，被绛珠血泪、赤瑕宫，神瑛侍者这些字眼分散了你的注意力。

我之前也强调过，小说创作的过程中必需也必定是会存在一个先后过程的。

就像盖房子一样，需要先立一个创作目的，也就是主题作为地基，然后搭建人物和情节的框架，再然后，理清叙述顺序，一砖一瓦建盖草稿，最后修饰润色内部装修，在关键节点上添加诸如赤霞宫，绛珠草，神瑛侍者，贾宝玉没有大名之类零零碎碎的细节家具，进行有针对性的装饰。

这些隐喻所暗含的私货肯定是很丰富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但是这些门窗家具，画栋雕梁，不还是在先有了整个建筑的基础框架这个大的前提之后才添加上去的么，盖房子哪有先盖第三层，然后再回过头来打地基的？而且这些细节和整个大框架的主题所描述的不还是一个方向的内容么？

只不过它们所表达的是范围大小有差距的两个内容。

当你把眼睛从明朝那点事儿上拔出来之后，就会发现，《红楼梦》所呈现的，不学无术，沉溺滥淫，利益争夺，秩序破坏等等血泪教训的主题表达虽然更基础，却也更宽广，它可以超脱于明朝那区区三百年的时间段，甚至可以超脱出国家和民族，成为放诸四海而皆可用的醒世恒言。

所以，我不否认《红楼梦》最初可能就是为了那点醋包的一顿饺子，但是饺子上桌之后，那点醋还是重点么？

或者你再将心比心的想一想，如果你是曹公，你更希望你的读者去琢磨清朝的统治者为什么禁你这本书，还是希望

将已往所赖上赖天恩、下承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美之日，背父母教育之恩、负师兄规训之德，已至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记，以告普天下人。

 

好了，再说回正文内容。

理清石头和贾宝玉所承担的主题表达的基础区别之后，咱们再来看“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与“不离不弃，芳龄永继”。

我们首先要注意的一点就是，这两句话文中都明确说明过，是和尚写的。

而且金锁为什么是作者在创作层面所做的设计，而不是薛姨妈搞的伎俩，我在之前的视频里也说过了，如果大家没看过的话，

#红楼梦#对称型强迫症晚期患者 曹雪芹 连第八回的李嬷嬷都设计了镜像人物！

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Jf4y1s7CP/

链接在这，此处，我就不再重复了。

然后我们再来对比一下《终身误》中的：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这些话传达出的是谁的意思。

贾宝玉。

我这两期之所以分析石头背负的主题表达和贾宝玉承载的主题表达之间的根本区别，就是为了在此时此刻，突出这样一句话：

“出自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之口和出自贾宝玉之口，存在着根本上的区别。”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的本质是什么？

答案很明显，就是历经一切，最终彻悟，于是动笔写下《红楼梦》时的，最终完全体的作者。

而且不仅是这两位，《红楼梦》当中这几个有情节有台词的神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警幻仙姑，甚至通过给《好了歌》做注解，而再次换着花样强调了一遍衰败主题的甄士隐，也都是这个最终完全体的作者的化身。

因为他们一直都在换着花样，不厌其烦地强调主题，而他们的目的也都是来规劝书中的通灵宝玉以及书外的我们。

而第一回当中，刚刚被赋予通灵宝玉的外貌，准备入世的石头，我之前也说过了，是最初状态的作者自己。所以“莫失莫忘，仙寿恒昌”这句话是经历过一切的作者对最初的自己所说的话，那么大家想一想，这话会是出于什么目的。

或者大家将心比心的想一想，如果换做是你，给你这么一个和多年之前的自己对话的一个机会，你会对他说些什么主题的话。

而且还有一个细节很多人也都注意到了，通灵宝玉上面所写的“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作者在第一回当中并没有直接展示出来，而是留到第八回，通灵宝玉和金锁初次相见的时候才连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一起展现出来的。

为什么？

说到这，答案其实已经呼之欲出了，这两句话是曹公给所有如同最初那个还未经历过人生的起伏与得失的自己一样的读者的一句，关于爱情和婚姻的规劝。

当然，如果你结婚的对象是一些突破下限的极端案例，就别拿出来说了。

我们这里的规劝只面向普罗大众。

“莫失莫忘”与“不离不弃”是已经失去一切的曹公，在规劝尚且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我们，虽然人人都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人人都在祝福“有情人终成眷属”，但真正能够成为眷属，并且琴瑟和谐的有情人，绝对是凤毛麟角。

比如，宝黛钗。

如果你遇到了一个如同黛玉般的灵魂知己，那就好好珍惜，不要失去她，如果不幸无法结为连理，你可以不忘记她，但是，也不要辜负那个与你结发为夫妻的宝钗的停机德啊。

你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最后的结果呢？

一个，枉凝眉，一个，终身误！

你对得起谁？

人活百年，弹指一挥间，被时间带走的一切都是回不来的，所以我们能做的就只有那句老生常谈的话：

把握当下。

 

以上就是石头部分和木石前盟部分的主要内容了，在正式开始甄隐贾兴的部分之前，我再补两个上一期没说完的内容。

其一，入世之前，大施幻术，赋予石头一个通灵宝玉的外貌是什么寓意。

其二，石头后面又写了三个功能，是想表达什么。

咱们还是先从简单的开始，通灵宝玉的这个鲜明莹洁的外貌，对应的就是曹公当年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少爷身份嘛，这个没什么难理解的。

稍微需要动动脑子的是它背后的三个功能，而且，其实这也并不复杂。

我们总结一下通灵宝玉发挥作用的第25回都有啥情节，然后再看看和尚说了些啥，就一目了然了。

第25回主要两个部分，一个是宝玉和黛玉情感的明朗化，另一个就是赵姨娘作妖，两条剧情线在宝玉拉着黛玉的袖子，黛玉涨红脸的关键时刻汇聚。

这个打断情感升温，让故事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技巧真的是……

比安排个电灯泡突然闯进来打断接吻戏的设计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什么叫high level啊？！战术后仰~）

而这两条故事线，又分别是对我这两期一直在反复强调的，《红楼梦》两个分支主题的体现。也就是，“家亡血泪教训”和“女儿情事，家亡之惨”的体现。

赵姨娘情节，是源自于王熙凤对赵姨娘，宝玉对贾环这两个搅家星的弹压。

虽然有句话叫作“宁可得罪君子，不要得罪小人”，但凤姐作为一个掌家者，又不得不去直面并且处理这些家患，那么被小人所害也就是不可避免的宿命了。

所以我才认为，凤姐主要体现的分支主题是掌家之难，而李纨虽然和凤姐的身份一样都是贾家的媳妇，但是她的主题任务应该划分到贾家四春那一类里去。

也就是个人的命运的起伏随着大族兴衰的起伏那一类中。

（李纨、元春探春迎春惜春、湘云、巧姐以及 妙玉）

不多说了，再多说就又跑题了，这些内容我会到分析第五回的时候和判词一起分析，就是所有女性的主题分配的任务。

还是说回第25回的二玉情节。

这条故事线起自于宝玉对所有女儿们一以贯之的……意淫（警幻仙姑说的）。然后，这种中央空调的暖男行为就遭到了贾环的报复，并最终导致黛玉为他心疼。所以，宝玉这种不守男德的撩骚行为和对小人没有提防戒备的心态，最终还是回归到了我刚刚讲过的：

贾宝玉的一切作用，一切主题，就只是种下让黛玉还泪的因。

理清这两条故事线的主题之后，咱们再来看和尚所说的：“只因他如今被声色货利所迷，故不灵验了。”

可叹你今日这番经历：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 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被声色货利所迷是在说谁啊？

贾宝玉么？不。石头，或者说通灵宝玉么？是，但也不是。

是在说我们啊。

是在说刚刚看完元妃省亲的皇家气派和大观园的富丽堂皇

看完第23回的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第24回的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只知道抱着书，面红耳赤的在床上打滚儿

却忘了第21回的贤袭人娇嗔箴宝玉，第22回的制灯迷贾政悲谶语的我们啊。

粉渍脂痕污宝光，绮栊昼夜困鸳鸯。

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孽偿清好散场！

沉酣一梦是怎么醒的，冤孽偿清后是怎么散场的？

是因为后面的第26回，贾宝玉把有办事能力的贾芸叫来，却只跟他说谁家的戏子好，谁家的花园好，谁家的丫头标致，谁家的酒席丰盛，谁家有奇货，又是谁家有异物。

是因为贾宝玉四处闲逛，见到不是在念书，就是在演习骑射的贾兰，却跟他说“把牙栽了，那时才不演呢。”然后他自己跑到黛玉那里闲扯淡。

是因为贾宝玉跟薛蟠、冯紫英等人聚在一起，干的事是吃喝玩乐，扯得是小皇圖和打架。

所以，再往下，紧接着第27回的情节，就是大观园诸艳之归源小引。

黛玉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我不否认通灵宝玉背后的三个功能可能会在情节上存在类似情节标记点之类的作用，但我认为在此基础之上，这三个功能还有主题方面的作用。

一除邪祟，是帮我们辨识身边心术不正的小人

二疗冤疾，是帮我们认清自己身上的顽瘴痼疾

三知祸福，是帮我们看清世事兴衰的症结规律

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因为这三个功能，是石头在处于通灵宝玉的身份时，作者借渺渺真人茫茫大士之手，给它的，而在石头也经历完一番沉浮起落，悲喜得失，并回归石头的本质之后，它的身上也刻上了字。

正是，《石头记》的内容。

 

所以，曹公赠与我们的这段家亡血泪，就是通灵宝玉的功能。

 

好了，至此，石头部分和木石前盟的部分已经说的差不多了，下一期把甄隐贾兴部分给大家梳理一遍。

主要的内容是，甄士隐所展现的家亡的缩影，具体经过了哪些步骤，以及贾雨村的人物定位或者说主题任务是什么。

当然，重点要分析的是大家一定会感兴趣的那句：

“玉在匮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

 这句话的确是在直写黛玉、宝玉、宝钗、雨村四个人，但，这并不能视作宝钗嫁给贾雨村（字时飞）的伏笔。

注意我之所以说“我个人认为”是因为，我并不是说自己就一定参透了作者的本意，我这只是在分享一种思考的方式，什么思考方式呢？

我认为我们对于《红楼梦》中所有人物的言谈举止与情节的思考，一定要把它们回嵌到曹公给它设计的章回位置，甚至，回嵌到在章回当中所处的前后位置。

因为每一个章回，曹公都有设计章回主题和逻辑顺序。

而这句话在第一回中出现，更多的是要表达一种： 事与愿违的错位。

 

具体的，下期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