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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我的家: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2023-11-11 12:23 作者:qdlf888  | 我要投稿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人和草木没什么区别,绿过了之后就黄,黄完了之后就枯。今年死了,明年还长出来,就算你不长出来,也有别的草长出来。从哪儿说起呢?不接你妈妈的话说那件事了,没什么可说的,我从认识你妈妈那天起,就下定了决心,这辈子不管什么时候,我都陪着她。除非她不要我了。为什么呢?这就说到几十年前,唉,我都快记不清了。你心里别嘀咕啦,你是我的儿子,亲生的,跟那个布和没有半点儿关系。

我要说我自己的事,我这棵草长成这样,是因为有这样一条根儿。人和草一样,根扎在哪儿,就只能一辈子在哪儿往上长了。我这个根儿……已经五十多年了。

达来,陈皮特早就和你说过了我的身世了,因为这层关系,我最终还是没忍住,劝你帮他救了沐沐。唉,如果当时我没劝你,不给他你的地址,是不是也不会有现在的事了?可是,我怎么可能忍心沐沐就这么死了?

我不知道陈皮特给你说了多少,怎么说的。我还是把我自己记得的说一下吧,很多事情,别人说和自己说,完全就是两回事。我不是蒙古族人,当然也不出生在乌拉盖。我是上海人。八九岁的时候,我被一列火车从上海拉到了内蒙古,然后分到了乌拉盖的萨仁妈妈家里。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离开过乌拉盖,我从一个上海人,变成了一个蒙古族汉子。我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不幸,相反,我特别庆幸到了这里。

他们说那几年是最饿的几年,全国人民都吃不饱饭,连上海这样的大城市也是。我记不清到底是什么感觉了,唯一记得的却是一块梅菜烧肉。我就是因为一块梅菜烧肉来到这儿的。

那天早晨,天都没亮全呢,爸爸就把我叫起来,说带我去吃好吃的,还让我别吵醒妈妈。她那时正怀着孕,肚子里就是后来的陈皮特。我本来睡得迷迷糊糊,可是一听去吃好吃的,一下子就爬起来,不自觉地咽吐沫。因为吃不饱饭,只能不停地喝水,喝得肚子里咣咣响,咽下去一点口水,胃立马上泛上一股酸水,只能又把这股酸水咽下去。

我以为他顶多带我去吃一碗汤泡饭,再好点儿是一两水煎包,没想到是一大块梅菜烧肉和一碗米饭。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怎么就是一块,不是两块,也不是一盘?那块肉不太好,瘦的多,肥的少,肉皮上猪毛都没煺干净,梅菜好像也有点儿烧煳了。可是肉毕竟是肉,很大一块肉,那股味儿一进入鼻子,我的整个身体都激动地哆嗦起来。我心里有隐隐地害怕,不明白爸爸为何单独叫我吃,没叫妈妈,也没叫爷爷奶奶。我已经从几个小伙伴那里听过一些事,他们说,家里人没有吃的,就把小孩子卖掉换钞票了,而那个被卖掉的小孩子,则被买去的人家杀掉吃肉。我打了个冷战,再看那块肉时,便怀疑那是哪个小孩的肉。我们弄堂里已经有好几个小孩子不见了,大人们说他们被送去寄宿学校了,说那里管吃管喝,可是我们小孩子都说他们被卖掉吃肉了。我也不知道这个离奇的说法最早是怎么来的,在孩子们心里头,这就是真事。

我心里想,完了,我要被当肉吃了。

爸爸端起那块肉,说:囝囝,吃吧,好吃的呀。

我想吃又不敢吃。可那块肉碰到了我嘴边,我就再也忍不住了,一口咬住,几口就吞了下去。

吃完肉,爸爸带我走到大门外,说:儿子,爸得跟你说件事。

我不敢答话,心里还在想着刚才吃下去的那块肉。现在,一说起这事,我嘴里好像还有一根猪毛,就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家里没有任何吃的东西了,你晓得吧?咱们家里人多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六七口人。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所以……爸爸送你去一个能吃饱饭,每天都喝牛奶、吃肉的地方去好吧?

我心里想,天天喝牛奶、吃肉,只能是天堂了。

我哇的一声哭出来,大声喊:爸爸爸爸,不要把我卖了,我不吃饭了,从今往后我只喝水不吃饭了。我把刚才吃的肉吐出来。

说着,我就用手指抠喉咙,干呕了半天,只反上一些胃酸,那块肉似乎已经被消化完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你听到啥乱七八糟的了。不是卖你,怎么是卖你呢?囝囝啊,上海好多人家都吃不上饭,已经饿死好多人了,爸爸也是没办法,要不全家都得饿死呀。政府替我们想办法,要把没饭吃的小孩送到大草原上去,好多孩子想去都去不成啊。你晓得吧,大草原哎,你课文里背的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里。那里有奶牛,可以喝牛奶,有成群的羊,可以吃羊肉。不是你一个,好多孩子一起去。将来如果好了,爸爸一定去找你呀。

我脑子里浮现了那几句天苍苍野茫茫,但是不晓得大草原到底是哪里,心里头蒙蒙的。可是爸爸说的有肉吃、有奶喝让我的肚子咕噜咕噜叫,嘴里不断浸出口水。

爸爸就这么看着我,看了一会儿说:囡囡,你慢慢想,不急的,不急。我们走一走,一遍走一边想。

他抱住我,想把我抱起来,只是他也好久没有吃饱饭了,力气弱,一下没起来,第二下才把我抱起来。我的头伏在爸爸肩膀上,他走路一摇一晃,我很快感觉有点儿困,或许是胃里终于有点油水了,血液都赶过去吸收那块肉的营养,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等我醒过来,已经在一个孤儿院里了,爸爸没了踪影。一大群哭着找父母的孩子,我也哭。一群保育员,每个都忙得张牙舞爪,没人在乎一个小毛头。后来,我搞清楚了,这里真的是要把我们送到大草原,不是卖掉吃肉的,心里的害怕减去了大半。我想起有一天晚上被尿憋醒,听见爸爸和妈妈说话。他们说家里没有米,也没有钱了,怎么办?爸爸说,要不流掉吧,现在大的都养不活,再生个小的怎么办?妈妈摸着肚子哭,哭了一阵,爸爸又安慰她:你不要哭了呀,哭对胎儿不好呀。他又哪里舍得。妈妈抽泣,爸爸叹息,就这样好久他们都没有睡。我尿急,心里想,你们快睡呀,睡着了我好去撒尿。可他们就不睡。过了很久,爸爸说了一句:要不,还是按之前商量的吧,大的走,小的养着。走了的能有个活路,留下的也能多点儿希望,日子总不会每年都坏的吧。妈妈没有说话。后来我想起这个场景,才明白,妈妈的沉默是一种默认。那天晚上,我没去成厕所,尿在了床上,湿答答睡了半夜。第二天,他们看见被褥,破天荒没有骂我。

坐了两天一夜的绿皮火车,从南方到了北方。先被送到包头的育婴院里,在那儿待了半个月,然后就被送到乌拉盖草原。那里有一个公社临时建的保育院,原本是镇里的小学,正好是暑假。学生们快开学的时候,我们被牧民们领养回家。

从上火车开始,我就没再说过话,那些工作人员还以为我是个哑巴。我不说话,是因为知道我被爸爸妈妈丢掉了,虽然没有卖掉我,可是把我骗到了孤儿院,骗到了包头,骗到了草原上。因为不说话的事,我是最后一个被领走的。萨仁妈妈说,这个孩子没人要,我带走吧。她把我带走了。当然,后来萨仁妈妈说,她带我走也不是看我哑巴不说话,而是知道我故意不说话的。这个娃娃精明得很呢,她后来一直说,我喜欢聪明的孩子。萨仁妈妈一辈子没有自己的孩子,她结过婚,也怀过孕,可是后来因为冬天去找走丢的牛,冻坏了身体,流产了,再后来丈夫得病去世,她就一个人生活。我到家里后,就我们两个人生活。

回到蒙古包里,她给我烧茶喝,还跟我说:你就叫拉西吧。我之前给孩子起的名字就是拉西。我知道你会说话的,你故意不说。

我看着她,心里想,她怎么会知道我会说话?

她看出了我的心思,笑笑说,你白天不说话,可是晚上说梦话了啊。你说,爸爸,我再也不吃梅菜烧肉了。梅菜烧肉,很难吃吗?

我撇撇嘴,嗓子被那根猪毛弄得痒起来。

她又笑笑,说:我们这里没有梅菜烧肉,只有手把肉。

那时候,我不会蒙古语,她的汉话也不灵,但是那些话的意思我都懂,从能她的表情和眼睛里看出来。

无论如何,我只是个孩子,一旦我感觉到人间的温暖,很快就活泼起来了。而且这里真能吃饱饭,可能大人也饿肚子,但我们小孩从来没饿到过。草原上有许多牛羊和小动物,它们都让我感到亲切和高兴。也许我天生就适合这里。我们一起来的那批孤儿,有的吃不了羊肉,有的喝不下刚挤出来的生牛奶,只有我,什么都能接受,而且我贪婪地吸收着肉和奶,很快就长膘了,身体渐渐壮实起来。几年后,我几乎就是一个标准的蒙古族小孩,跟其他孩子一起爬山坡,我总是第一个爬上去。我还第一个学会了骑马,十几岁的时候,就在苏木(相当于乡)举办的那达慕上拿过少年组的赛马冠军。

“你天生就是我的孩子,乌拉盖的孩子。”萨仁妈妈说。

这一切的变化,除了萨仁妈妈的照顾之外,最大的功臣就是萨日朗。那会儿我们两家一个生产队,离得近,后来牲口多了,人口也多了,草场不均衡,才分成了两个生产队的。她比我大两岁,我来的时候,她几乎就是个草原上的小大人了,每天都帮着父母干活。萨日朗的父母都在生产队里挣工分,家里的事全是由萨日朗张罗的:收拾蒙古包,做饭煮茶,缝补袍子,给小羊羔喂奶。

我们俩熟悉起来,和当时乌拉盖草原上的一件大事有关。

我来之前那年,因为全国都没吃没喝,耕地面积有限,尤其是南方,总共就那么几亩地,人口增加了,又赶上连年的灾荒,到处都缺吃少喝。这时候,上面想起了内蒙古大草原,这里有广阔的土地,只要开垦出来,就是上好的良田。于是就有了大开荒、改牧为耕的政策。上面来了命令,下面就得执行,几个月后,乌拉盖就建了一个国有农场,几万亩草场变成了耕地。这里面,我们生产队的大部分草场都被占了,要改成农田,牧民们心里当然是不愿意的。对那些城里人来说,不喝奶死不了,不吃粮食肯定要饿死的,所以他们不会知道牧民们的难处。

我到的时候,正是第一年垦荒。春天,刮起了风,垦荒工人开着拖拉机,要把整片草原翻个底朝天。以前草原上,风起来的时候,漫天都是枯黄的碎草、牛羊粪末子,可是那个春天,在我们苏木,漫天都是尘土、沙尘暴。牧民们围着翻草皮的拖拉机,嘴里头念叨着“天呀,不能这样”,可是也做不了什么,都在想:今年的牛羊,怎么过冬呢?国家有补贴,可大家知道,那点儿补贴能够人买点口粮就不赖了,哪里够去买草料?那些农垦工人则在欢呼,他们看见肥壮的黑土地,本能地觉得开心,因为他们是农民,是种田的,可是牧民的感觉刚好相反,看着刚刚冒芽的草地被翻开,每个人心头都像被铁犁铧犁过一样疼。

这时候,萨仁妈妈从人群里走出来,站到了拖拉机前。

你们不能这样。萨仁妈妈说。

拖拉机怒吼几声,仿佛是在回答她。她毫不畏惧。

僵持了一会儿,苏木的负责人来了,跟萨仁妈妈说:姐啊,这是国家政策。现在全国人民都没饭吃,到处都是天灾,只有咱们草原上的土地比较多,国家为了养活大伙儿,征用一些草场,改为农田种粮食。

萨仁妈妈说:书记你说的我知道,我还收养了一个上海来的娃娃,也是因为饥荒送来的。可是你把草场都变成农田,我们的牛羊没有吃的了,我拿啥养娃娃呀?

周围的人听萨仁妈妈把他们心里话说出来了,也都开始帮腔,说乌拉盖草原本来就草场少牛羊多,前些年变成生产队之后,就没有人再像以前那样保护草场了,连轮牧也做不到,很多本来茂盛的草场,现在雨水好的年景牧草都长不到齐膝高。国营农场偏又选了仅剩的最后几块好场地,因为挨着木伦河,因为方便灌溉。

书记看人群有些激动,赶紧大声喊:大伙儿的担心我都知道,我会跟上面去反映,我会帮咱们嘎查争取,到年底的时候,多给一点儿补贴。

接下来,他凑近了萨仁妈妈,小声说:姐,你如果再闹下去,我看你那个娃娃就养不住了,只能换到别人家里了。

萨仁妈妈一愣,她没想到他会说这个话,会用拉西来威胁她。其实萨仁妈妈心里也知道,自己这样闹,闹不出啥结果,她一个妇女,哪能挡住一层一层下来的命令?就像一棵小草,哪儿能挡住烧柴油的两米多高的拖拉机?但是她心里有怨气,只是想趁机发泄一下。几年前,草原上实行了合作社,牧民们把自己的牛羊入股合作社,成了集体财产,统一管理,但是还是分户散养,每家都签订了“四保”“四定”合同。牧民们有自己的私心,平常自留牛羊和集体的牛羊一起放牧,但是晚上都偷偷跑到草场割草,回来喂自己家的羊。因为家家户户都这么干,互助组的干部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这块草场被翻了个底朝天,他们再没有地方可去割夜草了。

萨仁妈妈听了书记的话,扭头看了我一眼,长叹一口气,拢了拢头发,弯腰捡起一块还带着草根的土坷垃,说了句:造孽啊,腾格里保佑。

我站在人群里,因为听不懂蒙古族话,搞不清状况,只是想:这群人在吵什么呢?

萨仁妈妈走过来,抱起我说:为了你这个小羔子,我也顾不得那些羊羔子了。

第二天早晨,萨仁妈妈一起来就发现羊圈的木栅栏坏了一个口子,羊全跑了。她急坏了,赶紧喊我起来去找羊,我听不懂她的话,但看着羊圈的豁口和妈妈着急的样子,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我撒开腿就跑,可是那么大的草原,我也不熟悉,哪里知道去哪儿找呢?我只好去我唯一知道的地方,就是国营农场。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那些羊就在那里。我跑了一会儿,跑不动了,刚歇脚喘口气,一个人追上了我,是萨日朗。

我见过她,刚到的那天,她就去过萨仁妈妈的蒙古包。她是去借针线的,说她妈妈要缝袍子。

“你妈妈这么早就给你准备嫁妆啦。”萨仁妈妈说。

“才不是。”她红着脸摆手否认,随后想起我根本听不懂她们说的什么,又咯咯笑起来。

我正在吃一块水果糖,那是从上海上火车时保育院的阿姨给我的,我一直留着,没吃。我把那块糖拿出来,咬下一块,没控制好力度,咬下来的是一大半。我虽然很心疼,还是伸手递给她。

她有点儿不太相信地看着我。

“给你,可甜了。”我说。

她接过去,含进嘴里,糖刚一融化,她的眼睛就亮起来。

“我叫萨日朗。”她说。我没想到她会说一些汉话。

“我叫……”我一时竟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了,后来我说出了“拉西”两个字。

萨日朗追上来,扯扯我的衣袖。

我陪你去找。她说。她的汉话说得不地道,不过我听懂了。

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像木伦河里的清水,头发参差不齐,后来知道那是她爸爸用剪刀给她剪的。

我俩磕磕绊绊地走过拖拉机翻过的黑土地,沙土灌满了鞋窠,我们便脱掉鞋,光着脚走。我从未走过这样的土,麻沙沙的,泥土已经被太阳晒干晒热,踩上去甚至有点烫脚。我走得小心翼翼,偶尔有些坚硬的草棍硌一下,疼得龇牙咧嘴。而萨日朗却大步流星,仿佛她不是走在翻滚的黑浪上,而是走在海边柔软的沙滩上。

你的脚不怕硌吗?我问。

她抬起一只脚,亮出脚底板给我看,脚底黢黑,但是能看到很多老茧。

我平时不到冬天都不穿鞋,都是光脚走,早练出来了。她说。

你真厉害,铁脚大仙。我真心夸赞她。

铁脚大仙。她重复了一句。她其实并不太听得懂这个词,以为我在打趣她,一扭头,快速走远了。我在后面磕磕绊绊地紧追。

农场里已经围起了土墙,就是用泥巴和着草做的材料,墙还没干透,踩上去马上会塌下去一块。好在我们两个孩子比较轻,很容易就翻进了院子。那些工人正端着饭盒在食堂里吃饭,叫叫嚷嚷的。我们绕到十几台拖拉机旁边,那时候,我忘了自己来的目的,很想爬上拖拉机的驾驶楼去看看。

萨日朗使劲拉了拉我,说:我听见羊叫了。

真的?我竖起耳朵,可是什么也没听见。

你跟我走,这里绝对有羊。

我们摸到了挨着简易厕所的一处,那里也是用土坯围成的,门口挡着一块大铁皮。透过缝隙往里面瞅,竟然真有一只羊。我认出了,那就是我家的羊,最肥的那只。刚到那几天,我陪萨仁妈妈放羊的时候,发现每只羊的左耳朵都有个小豁口,好奇地问:妈妈,这些羊是不是叫缺耳朵羊啊?妈妈不明白,我指指那些羊耳朵。她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那是耳记,也就是耳朵上的记号。每家每户都给羊做耳记,有钱的人家,会在羊耳朵上打耳钉,一般人家就在羊羔出生后剪耳朵,有的在左耳,有的在右耳,有的剪三角形,有的剪半圆形,有的剪一个,有的剪两个,有的靠上有的靠下。等羊群转场的时候,成千上万只羊浩浩荡荡向另一处迁徙,人们就是凭着这些记号找见自己的羊的。

那只羊的右耳朵靠下的位置上有一个三角形的豁口,那是我家羊的耳记。

我们把羊放出来,小心翼翼地赶着往外走。刚到院子中间,那只羊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把工人们招来了。我们赶紧赶着羊跑,才出了院子,那只羊慌不择路地跑起来,而我在翻过的土地上跑得很慢。我的鞋子摔掉了,也顾不得硌脚,只能拼命跑,过了一会儿,听不见后面的人声,才敢回头。其实也没跑出去多远,我看见萨日朗被农垦工人抓住了,他们把她挂在了拖拉机上,她看上去像蚂蚱一样小。

那一刻,我又害怕又难过。我想,完了,萨日朗死了。

我一路哭着回去找萨仁妈妈,可是又说不清发生了什么。妈妈跟着我到了农场里,远远地就看见了被挂着的萨日朗。

萨日朗也看见了妈妈和我,拼命大喊:别过来,别过来!他们吃人啊。他们是吃人怪。

妈妈走过去,那群工人抱着饭盒在那里吃挂面,头顶上就是萨日朗,她的袍子已经快被铁钩子抻破了。

萨日朗叽里咕噜说了一串话,应该是把我们发现羊在这里的情况告诉妈妈了。妈妈点点头。

妈妈要爬上拖拉机。她手刚搭上去的时候,一个农垦工人冲出来,想拉住她。妈妈回过身,手里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蒙古刀,她轻声说:我这辈子杀过的羊,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我能把你剔得一根肉丝都不剩。妈妈说话声不大,轻轻的,甚至比风还轻,但是我明显看见那个人浑身哆嗦了一下,旁边的工人也都愣在那里。

妈妈把萨日朗从钩子上放下来,他们一起爬下拖拉机。

妈妈说,你们想吃肉跟我说,我杀羊。但是谁要再敢偷我的羊,我就挑了他的脚筋。我们乌拉盖人说话算话。

那些人抱着铝饭盒,一动也不动,直到我们走出去很远了,他们还在那里站着。那天以后,我们再也没有丢过羊。

也是从那天起,我和萨日朗成了最好的朋友。萨日朗没事就往我家跑,一是来找我玩,二是她看中了妈妈的蒙古刀,或者说,她看中了妈妈杀羊的手艺。她想学。她觉得那天妈妈亮出刀子的一瞬间太帅了,就像传说里的英雄。妈妈收了这个徒弟。后来,你妈妈就成了乌拉盖草原最厉害的女屠宰手了。

她教我说蒙古族话,教我怎么挤牛奶,怎么煮奶茶。偶尔有机会吃手把肉的时候,我总是啃得不干净,她把我吃过的骨头拿过去,好像就从嘴里一过,骨头就光溜溜的,一根肉丝都不剩了。等到我俩都成年,萨仁妈妈就张罗着给我俩订了婚,这是后来的事儿。

第二年春天,垦过的草原没有长草,长出了一望无际比青草还要整齐的麦苗。大地不管这些呀,你种什么,它就长什么。青草还是麦苗,对它来说都一样。麦苗青青,远远看去也和草一样,但是这里没有杂草,没有野花,也没有小动物。清明刚过,一股浓浓的农药味就开始飘散,在挨着农场的操场上,小动物也几乎绝迹了。

牧民们在山包上放牧的时候,远远地看着那一大片一大片的麦苗长得一天比一天高,高过其他地方长短不一的草场,然后吐穗,然后在某个夏日变黄,变得金黄。草原上从来没有过这么大片这么纯粹而热烈的黄,好像是一块巨大的创可贴,贴在乌拉盖的伤口上。人们的眼神里,充满了好奇、迷惘,还有说不出的感觉。

那年秋天,农场丰收了,据说小麦产量破了纪录,而这也自然又被当成草原开荒必要性与合理性的证据。下一年,另外两块农场也在乌拉盖草原的其他地方建立起来。原先那些牛羊转场和勒勒车通行的便道上,时不时驶过一辆拖拉机、收割机,高大的轮胎在草地上轧出深深的两道沟。牧民们的勒勒车因为车辙更窄,经常一侧轮子陷在沟里,拉车的马和牛用尽浑身力气,也没办法把装满东西的车拉出来。大伙只好互相推车。

草场被占的苏木和合作社社员,分到了一些麦子,据说这是专门特批的福利。牧民们看着红褐色的麦粒不知所措,他们几乎没见过这种东西,炸果子做面食都是买现成的面粉,再说一年也吃不了几顿面。

这些麦子还得到镇子上的磨坊里磨成面才能吃,没有谁家会为了十几斤麦子跑一趟镇里的,除了萨仁妈妈。她的马背上不但装着我家的麦子,还有用羊毛和牛奶置换的其他人家的麦子,走四五十里路到镇上,磨成了面粉带回来。萨仁妈妈学着汉人的样子,给我擀面条、蒸馒头。我已经一年多没有吃过这样的食物啦,当雪白的馒头攥在我和萨日朗还有另一些孩子的手里时,我们疑心自己吞下去的是天上的云朵。

这种甜蜜短暂而易逝,再一年冬天,农场的负面影响开始显现了。

其实,第一场霜来的时候,愁容就开始浮上乌拉盖牧民的脸。因为大片优良草场变成了农场,草场锐减,而牛羊的数量却还在递增,草场负担过重。第一年的时候看不出来,那些牲口因为草不够,把草根都啃出来了;第二年草变稀了,瘦瘦小小的。这一年的牲口啃得更狠,第三年很多草场几乎不长草了,再加上木伦河河水被几个农场用抽水机抽水灌溉,草原上降水不够,很多地方也开始了沙化。农场连年丰收,草场却连年沙化。

再有就是,很多人看到种田收获粮食,粮食可以直接拿到公社去售卖,当年就能拿到收成,不像养牛羊,最少也要三年才能见到回头钱。于是,很多人偷偷把自己的草场垦成了田,种麦子、种玉米,好换回一些零用钱。就算不换成钱,也还能攒些口粮。

冬天的大风刮起来,牛羊和人走在风沙里,经常走大半天,也找不到一块有草的地方。两个羊群相遇在路上,一群对着一群咩咩叫,叫声里都是饿。

腊月时,连续下了一个星期大雪。牛羊连最后一点儿出去找草吃的机会也没有了,只能关在圈里,又根本没那么多秋草去喂,饿死的冻死的一个接一个。本来,自留的羊都比分养的膘肥一些,所以分养的羊先死了。可是合作社、互助组不管这个,分给你养的羊,养死了便只能拿自己的羊顶账。

我十二岁那年,雪灾最重。我和妈妈两个人躲在蒙古包里,没有足够的牛羊粪烧炉子,蒙古包里滴水成冰,只有做饭和晚上睡前才敢生一会儿炉子。不缺肉,那些冻死的羊吃都吃不完,但是没有米,也没有奶。秋天就没攒下多少奶嚼口和奶豆腐,也不敢烧奶茶,只能烧一些茶叶水喝。之前,冬天都是化雪水喝,可现在的雪里也充满了沙土,化了之后澄清一夜,第二天烧开了喝还是土腥味,只能放点儿砖茶末子压压。

我已经学会了流利的蒙古话,本来,政府是安排我们这批孤儿上学的,只是学校比较远,在镇子上,一来一回得一天的时间。我也不爱学,上了不到一年就辍学了,我喜欢骑马、放羊,在操场上闲逛。我觉得这才是最舒服的。

这年冬天,最大的那场雪落下来后,天寒地冻,不但死了牲口,还死了人。乌拉盖就有七八个,都是冻死的。前一晚哆哆嗦嗦睡下,半夜不知不觉失温,第二天人已经僵硬了。过了好些天,有人来找才发现尸体。萨日朗的妈妈,也就是你的姥姥,就是这年没的……

大雪是灾,可也是福。只要熬过了冬天,地气一暖,雪化了,草原上的草就开始疯长,不缺水啊。那些草像是憋了好几年的劲儿,一次都使出来了。草原活过来,牛羊活过来,人也就活过来了。风啊雪啊牲口啊,都像是草原上的草,今年没了枯了,第二年风吹来草籽,只要有水有土,便又长出来了。人也一样,一茬覆盖着一茬,总有旧的人离开,也总有新的人出生,是不是?所以日子看起来是重复的,今天跟昨天差不多,明天和今天一个样,但是再细想呢,这重复里又有很多不同。也许,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这点儿不一样吧?

达来,今天说了好多话,好多过去的事,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和你妈妈是怎么活过来的,是怎么面对那些好的坏的、甜的苦的。你从小就不喜欢草原上的日子,长得也不像蒙古族汉子,咱俩刚好相反。一棵草,可能没机会选择从哪块土地上生根发芽,可是它能决定自己长成什么样。

你的这些庄稼,铲了吧,趁现在还来得及。你的日子还长,你才从土里长出地面,还有许许多多的日子等你去过呢。

我没回答他,我心里还存着奢望,我已经走到最后一步了,只要一迈腿,我就能重新活过来。

夜色深了也凉了,我和拉西一起把母亲搀进屋子里。我烧了一大壶茶,又煮了一锅面。我和拉西各吃了一碗,母亲喝了一碗茶,面只吃了几根。我让她先躺下休息。她蜷缩在土炕的一角,像一个刚出生的羊羔。那时刻,我心里仍然充满犹疑——就这么放弃翻身的机会?就这样功亏一篑?

我想起艾丽,我这一生最对不起的人。她曾经无比相信我,相信我永远爱她,相信我会在车祸之后救她。我辜负了她的爱和信任。

父亲握着母亲的手,伏在旁边似乎也睡着了。我走出土屋,走进庄稼地里。

它们长得比我还高,一棵一棵在夜风里轻轻摇晃着,诱惑着我走进深重的梦里,或者拉扯着我从梦里醒过来。摸着它们麻粒粒的茎秆,我心里竟然生出一种父亲般的感觉,好像这些庄稼都是我的孩子。的确,它们是我亲手种植、灌溉和养大的,就像母亲养大我一样。还有一样就是,我们都是有毒的逆子。

刚才,拉西提起过大雪,那是他的大雪。

我也有一场我的大雪,每个人都有一场自己的大雪。

九岁还是十岁,我竟然记不清了。那场雪并不大,但是风大,风裹挟着雪,让整个世界看起来像一个启动的滚动洗衣机,让一切都旋转、翻滚。

那年寒假,我从镇子上的寄宿学校回到草原上。白毛风刮了三天。第一天的时候,拉西赶着羊群回到家里,羊少了一半。第二天,我躲在蒙古包里,拉西和母亲骑着马出去找羊。傍晚,他们找回了走失的一多半,还有不到十几只没找到,估计已经冻死在哪儿了。那些大尾羊,有着肥硕的尾巴,却并不禁冻。

第三天风停雪住,我命中注定的那只羊回来……

我还不知道,在我面对着这些庄稼犹豫的同时,那场同样命中注定的大火,也在路上了。

它已在母亲的心里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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