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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我的家

2023-11-11 12:22 作者:qdlf888  | 我要投稿

达来,你这个傻孩子呀。钱是什么东西呀,最贱最贱的东西,你有过很多钱,又没有了。没有就没有了,怎么能为了它种这个东西?这是啥?咱们草原上,从来不缺这个的,而且乌拉盖的水啊土啊,最适合种它了,可是为啥牧民们从来不种?不光是政府禁止,根本上是牧民们知道这东西的好处,但更知道它的坏处。它能把人的魂勾走了,把人的血和骨髓吸光了。我宁可骨头再疼一百倍,也不愿意没了骨髓。

跟你说说我们的事儿吧,你听听,就知道一辈人有一辈人的苦,一辈人也有一辈人的甜。人啊,就像这草原上的草,年年长,年年死,年年死,年年长。看着好像都一样,但今年的草,毕竟不是去年的草了。妈妈说点儿秘密吧,其实这么多年,有些事,你爸爸也是一知半解,应该让他知道。现在我已经是一个废人,没所谓啦,随时随地就走了,再不说,那些事就都埋到土里。事儿不像草,不会再长出来。我生病之后,这些事就老是在脑子里转悠,有时候清清楚楚,有时候又模模糊糊。人活的是什么呢?其实不是活快活,人是活苦的,然后那苦里头藏着一点儿蜜,这就够了。所以,我也不怕你俩听了不好受了,不好受才对,不好受你们才会尝到那点儿蜜。

达来,妈妈都糊涂了,你今年四十了?四十一?哦,四十三了。那就是大概四十年前吧。那时候,乌拉盖草原上的狼成了灾,虽然我们蒙古族人把狼当图腾崇拜,可是狼多得到处都是,几乎每天都有羊被狼掏走,也就是祸害了。那年,公社成立了打狼队,队长是武装部的一个人,叫布和。我爸爸,也就是你姥爷是副队长。说是打狼队,可是十几个人的队伍只有四五支土枪,剩下的就是蒙古刀甚至是棍子这些。那年,天旱了一整个夏天,草原上的草都被烤干了,还起了几场不大不小的火。不过因为草太稀了,刚好没起风,火势连不成片,很快就扑灭了。木伦河的河水也干了,不要说牲口,连人吃饭的水都不够,我们只能赶着马车,到十几里地外的乌兰泡子去拉水。泡子里的水,浑得跟泥一样,但这好歹是水啊。用铁桶装回来,扔两块白矾进去澄清一晚上,第二天烧开了,才算能喝。桶底的湿泥倒在羊圈里,那些羊疯了似的啃。

草原上一旦不长草,那靠它活着的所有生灵都得遭殃。再加上快入秋时,蝗虫又来了,把仅有的那点草叶也给啃个干净。乌拉盖前面的乃林坝上,本来有几棵大杨树,以前,夏天的时候满树叶子,密密匝匝,十几里地外都能看见。那年,蝗虫把树叶啃光了,树皮也啃光了,那些树就这么露着过了冬,冻死了一多半。我骨头疼的时候,脑袋里就会想起那些树的样子,它们的骨头应该也是一样疼。

说远啦。还是说打狼队。草原上不是没吃的嘛,羊没吃的,兔子也没吃的,很多小动物都饿死了。狼自然也没吃的,它们就从林子里钻出来。以前它们不太往乌拉盖这边来的,自从有了生产队,牧民们的草场固定下来,狼只要有吃的,是不会下山的。但现在不行了,山里没有任何猎物,它们饿得狠,集体钻出林子,到草原上来了。其实这群狼早就听到了围栏里的羊叫声,这些羊也饿,越饿就越叫唤,叫声传到狼群里,它们忽然想起了羊肉的香味。有的狼从出生起就没吃过羊肉,有的狼还是多年前吃的呢,草原上成立生产队之后,羊都集中到了一起,放羊人也多,狼很难掏到羊。

反正这一年,狼一群一群地往乌拉盖跑,大的小的,一个个瘦得像柴棒,龇着牙,眼睛凶得不能再凶。它们饿得胆子大,不但闯进了以前不怎么来的草库伦,甚至还借着一条水沟,从很远处挖了一个洞,直接通到了羊圈。一开始,放羊人发现每天少一只羊,可是羊圈门、围栏都好好的,也看不见狼爪印。那些羊仿佛被人家变戏法一样变没了。直到四天后,一个羊倌在羊圈的角落发现了几撮羊毛。这些羊毛不是正常掉的毛,而是被撕扯下来的毛,毛根是白的。接着,他又看见那儿的土跟别处的颜色也不太一样。因为干旱,因为羊每天都吃不饱,羊粪蛋很少,早都被蹄子踩碎了。羊粪末子是软软的,发黄,可是草原的泥土是黑褐色的。他扒拉了几下,发现下面竟然有个一尺宽的洞,洞里不仅散落着羊毛,还能看见血迹。羊倌赶紧招呼人,他们沿着这个洞一直摸过去,竟然有五六十米长,洞口在水沟的斜坡下。

羊让狼掏走了,牧民们说,没想到这畜生这么精,竟然还学会了打洞。

生产队开会讨论这个事。有经验的牧民都清楚,这种年月里,狼直接到羊圈掏羊,就说明成灾了。而且很快,其他生产队和整个乌拉盖草原,都有了狼的踪影。于是就成立了打狼队。我爸爸也在打狼队里,他是草原的老猎手了,能在乱七八糟的印记里分辨狼爪印,能在几里地之外嗅到狼粪的味道。

那时候,我刚和拉西订婚,他是另一个生产队的,两家的草场离得远,我们也不常见面。那个夏天,他被他们生产队派到锡林浩特去卖牲口,他回来后不久,我们就结婚了。我们的婚姻是另一个故事啦,等你爸爸和你说吧。

打狼队的成果还挺显著的,半个多月的时间,他们一共打死了七只狼,还活捉了两只。打死的好办,直接剥皮拔牙就行了,活捉的怎么办呢?没法养着,也养不起,可不养着也不能放了,除非再打死它们。唉,牧民们就是这样啊,如果跟狼争斗起来,手起刀落,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一旦活捉了狼,却又不忍心杀。尤其是我爸爸,他是个有经验的草原猎人,枪法准得不得了,就是他不主张直接杀了活捉的两只狼的。布和不在乎这个,按他的想法,这两条狼直接打死,皮子还能卖不少钱呢。其中一只狼的牙长得漂亮,拔下来做挂坠,威风得很。可是父亲拦住他说:“猎手不杀俘虏的狼。”布和心里头不服,但碍于父亲的面子,也不好说什么,心里有着自己的盘算。

秋越来越深,本该是打秋草的时节,可乌拉盖草原的草稀稀拉拉,又黄又瘦,牧民们的割草的镰刀都甩不开。整个乌拉盖的人都愁容满面,担心牲口不等过冬就得饿死。老人们还说,夏天大旱,冬天肯定要有大风雪。生产队的人开会合计了好几次,都没想出好办法来,那时候的牛羊大都是集体财产,也不能随便卖掉,卖也卖不上价啊,一个个都瘦得皮包骨。

有一天傍晚,爸爸又去看那两只狼。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捡些死羊死牛的骨头和烂肉来喂它们,有时候没有肉,就只给它们点儿水。那两只狼跟草原上的牛羊一样瘦,但是它们的眼睛还是黑冷黑冷的,好像越是饥饿它们就越是凶狠。

这天,爸爸从生产队的大师傅那里,用半包烟叶换了一副死牛下水。那头牛因为没草吃,在山上吃了荆棘,刺破了肚子,死在了外面。等人找到的时候,内脏都快腐烂了,拖回来,把皮剥掉,好一点儿的肉大家分了,牛下水没人要。父亲拎着来给两只狼吃。但是到了地方,却发现拴它们的绳子断了,狼没了踪影。爸爸大吃一惊,心里想,这俩家伙连这么粗的牛皮绳都能咬断?这时候,他感觉有人拍他的肩膀,正要回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动也不敢动。他猜得没错,拍他肩膀的不是人,是一只狼,它把两只爪子从后背搭在爸爸的肩膀上,只要他一回头,它就会直接咬住他的脖子。老猎人自然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假装若无其事,没有回头,身体猛地向前一扑,两肩一痛,知道是被狼爪抓伤了。

但是他忘了还有一只狼。那只狼从前面跳出来,他被两只狼夹击了。爸爸摇动着手里的牛下水,意思是自己是来喂它们的,但那两只狼不为所动。这时,爸爸发现它们的身上都流着血,好像受了伤。他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两只狼越逼越近,爸爸觉得自己今天要死在这两只狼嘴下了。他没有特别害怕,作为一个草原猎手,这也算是死得其所。这两只狼被养这么多天,似乎失去了以往的耐心,前面的狼扑上来,父亲伸手撑住它的爪子,这时听到后面的狼低吼一声,准备发动进攻。突然,一把砍刀斜刺里飞过来,砍在前狼的腿杆上。挥刀的是布和。两只狼放弃父亲,开始围攻布和,后狼跳起来,咬住了布和拿刀的胳膊。爸爸想过去帮忙,但他的肩膀疼痛难忍,手臂几乎举不起来。他开始大声呼喊。

两只狼撕咬布和,他的脸被咬了一大道口子,肋部也给抓伤了。很快打狼队的其他人赶了过来,几声枪响,两只狼倒在了地上。众人再去看布和,发现他浑身都是伤口,尤其是腰肋那儿,血肉模糊,骨头都能看见爪子印,好在没伤到内脏。有人跑回去,找了一张牛皮,把布和抬到牛皮上,四个人拽着牛皮的四个角,把他抬回了最近的蒙古包。爸爸看着那两只死狼,心里充满悔恨,如果不是他非要养着,就没有今天的事儿了。这时,他又看到了拴狼的绳子。他捡起来,感觉到不太对,绳子断掉的地方太整齐了,不像是咬断的,倒像是被刀割断的。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无论如何,布和也是因为救父亲被咬伤的,我们不能不管他。

爸爸找了四轮车,把他送到苏木的卫生院去治疗。卫生院的条件有限,只能把伤口清理,打点儿消炎药,创口面积太大,他们缝合不了。父亲要送布和去市里的医院,但布和坚持不去,或许是他因为把绳子切断而惭愧。确实,那天是他用砍刀把绳子给砍断了,他想着,那两只狼会去羊圈里吃羊,到时候,他就名正言顺杀了它们。哪承想父亲刚好过去,两只狼不但没有去羊圈,还开始攻击人。

卫生院的医生只好勉强给他缝了伤口。他们从卫生院回到生产队,布和疼痛难忍,脾气暴躁。他躺在床上,大声咒骂,要么就声嘶力竭地喊疼。虽然打了消炎药,但是因为伤口缝合不整齐,还是有的地方发炎。老人们从草原上采了些草药,捣碎了糊在上面,炎症算是止住了,可是疼痛没法减轻。老人说,除了神仙草,没有什么能帮他止疼了。啥是神仙草?就是你种的这些庄稼呀。

那时候,这种东西早就被清理了,没人敢种,就算看见野生的,也是立刻把根刨出来,把籽实烧掉,防止它再长。乌拉盖人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东西了。爸爸从队里借了一匹最健壮的马,就往草原深处去了。夏天的时候,来往的人说过,在木伦河的源头木伦草原上,今年雨水多,草长得好。人们知道那里管得松,野生的神仙草也多,说不定能找到,爸爸想去试试。

四天之后,爸爸空手而归,整个草原都找不到一株神仙草。

布和疼得精神都不太正常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也有人说他不是疼,是中了狼牙里的毒。无论如何,得想办法给他弄点止痛药。队里打听,附近的苏木都没有止痛针,只能到东乌旗的乌里雅斯太镇,那里有一个更大的卫生院。狼还是时不时地下山,父亲不能再出门,我便说我去。我走了三天路,才到了那里,可那时候,止痛针哪那么容易弄到啊。我在东乌旗待了半个多月,自己还染上了风寒,差点死在那里,最后也没能拿到药。

但是这次去东乌旗,我在乌里雅斯太碰到了一个人。遇见他的时候,我甚至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他也是去那里找东西的,我找的是药,而他找的是羊,乌珠穆沁大尾羊。奇怪吧,他一个汉人,竟然找的是羊,他说他要改良羊种。几年之后,乌拉盖草原和附近的苏木嘎查的所有羊变成大尾羊。他是第一个引进这种羊的。真想不到,他一个种地的汉人,竟然要给草原上的羊改良换种。

我病了,他照顾了我几天。那时候,我汉话说得还不好,但是不知为什么,特别相信他。我把家里的事情都说给他了,他也把他家里的事都说给我了。临走的时候,我才知道他懂蒙古族话。唉,我从没遇见过这样的人,我被他给吸引住了。可是我得回去。

等病好一点儿,我没打招呼就离开了。因为没有住店的钱,我把一个银镯子押给旅店。几个月后,他赶着买来的大尾羊回村,路过乌拉盖,我们又碰到了。他跟你爸爸竟然是朋友,很小就认识的。这时我才知道,他汉族名叫北斗,就是那个星星的名字。他把镯子还给了我。他的儿子叫小满,这个你熟悉的。

布和还在受疼痛的折磨,这时候,拉西回来了,听说了这事,帮忙解决了这个问题。他带来了另一种止痛药,是大烟膏子,对,草原上不只是长神仙草,还长大烟,但是极少极少。而且国家也不让种植这种东西,谁家有大烟膏子,被告发了,那可是要坐牢的。拉西的大烟膏子是萨仁妈妈给的,这块黑到发亮的大烟膏子,已经传了二三十年了,萨仁妈妈的爸爸,是一个行脚的蒙古大夫,这是他自己熬了当药用的。老人家一直贴身带着。她带着也不是想自己用,而是为了关键时刻吞下它自杀的。那些年月里,草原上跟其他地方一样不太平,有人造反,有人搞运动,有人受迫害。萨仁妈妈的娘去世时,把这块大烟膏子给了她,老人咽气前塞到她手里说:哪天,这世界上的苦你真受不住了,就一口吃了它吧,它会把你带到好地方的。有许多次,萨仁妈妈都把它掏出来,放到了嘴边,但是转念一想,再挺挺吧,说不定就过去了。就像草原上不会年年大旱,也不会年年大风雪一样,总有雨过天晴的一天。她就这样挺过了一关又一关,后来两只眼睛都看不见了,她也没吃掉它。

拉西回去找萨仁妈妈,问她要那块大烟膏子。这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萨仁妈妈一开始不给他,他便说为了帮我,萨仁妈妈才点了头,把这块大烟膏子给了他。

我爸爸拿着这块大烟膏子,不敢告诉布和,每天用刀切下小小的一块,给他放在茶里喝下去。他开始不那么疼了,甚至跟我开起了玩笑:嗨,萨日朗,我救了你爸爸,你是不是应该以身相许嫁给我?我不说话,抄起一截羊棒骨敲他的头。

他也不恼,只是央求我:再给我烧壶茶吧,快点儿啊,我浑身又开始疼了,只有喝了你熬的奶茶,我才不疼。我告诉了爸爸,爸爸说,坏了,这小子可能有点上瘾了。我们烧茶,但是不再放大烟膏子,他喝了之后身上还是疼,又开始鬼哭狼嚎。他的伤其实好差不多了,他也明白自己喝的茶里肯定放了东西,便开始四处翻,想找到那块大烟膏子。他找不到,那个东西爸爸一直都揣在怀里。

有天夜里,我正睡着,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在解我的袍子。我睁开眼,看见了布和。他两眼红红的,又雾蒙蒙的,像是中了魔。我大声叫喊,但是父亲没有任何动静。我心里想,他不会是把父亲打死了吧?原来这家伙在半夜钻进我们的蒙古包,把父亲捆在床上,用羊毛袜子塞了他的嘴,从他怀里找到了大烟膏子,掰了一大块,用蜡烛火烤着全吸了进去。他吸多了,已经疯癫了。

说到这里,母亲停下了,她深喘了几口气。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心里想,妈妈,不要说出来,不要说出来。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害怕知道母亲被布和侮辱的事,在这些年里,我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过什么,却从来没有问出口。比如,我到底是不是拉西的亲生儿子?除了那只从风雪中走来的羊,这也是我和他隔阂的最大原因吧。

他把我祸害了。

母亲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口气里没有怨恨,甚至没有遗憾,话语比一阵微风还轻。说完,她还笑了笑,仿佛那不是她的伤疤,只是无关痛痒的回忆。夕阳落下去一半,留下的那一半像一颗牙,咬住远处越来越黑的山影。

等他从迷乱中清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事。他扑通一声跪下,给我磕了两个头,说:萨日朗,我对不起你,我没想这样。他就这样走出了蒙古包,从此以后再也没见过他,也没有任何消息。后来有人跟我说,他可能死在了山林的狼窝里了。

我跟拉西坦白了这两件事。我说,拉西,咱们的婚约得解除了,我啊,从心到身子都不纯了,像是牛奶里落进了羊粪球,怎么捡也捡不干净。我没法再遵守萨仁妈妈的约定嫁给你了。可是拉西不同意,他说,萨日朗,除非你现在要嫁给别人,那样我不拦着,如果不是,我就要娶你。在咱们草原上,还有比牛羊粪更干净的东西吗?它们可全都是青草变的啊。

我说,我明白你的心思,你不在乎布和侮辱了我,我也可以不在乎,毕竟那不是我本意。可是北斗的事,我也不能瞒着你,我的心很大一部分已经给了他了,被他带到乃林坝前面那个长着麦子和谷子的地方了,这辈子都没法回来了。我现在只有半颗心了。

你爸爸听完,半天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走出蒙古包,捡了一些干牛粪回来,开始鼓捣那只用泥巴搭起来的炉子。那会儿刮西南风,炉子不好烧,每次生炉子都要点半天,满蒙古包的浓烟。我俩就这样在这浓烟里,流着泪咳嗽着。后来,炉子终于着了。他又开始找砖茶、盐巴和炒米,烧了一大壶奶茶。

蒙古包里暖和起来,他倒了一碗茶递给我说:萨日朗,我要娶你。你的身子脏了,我帮你洗干净;你的心不全了,我给你补上。你有半颗心,而我的心……我的心……也许连半颗都不到。

我知道,他想起了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往事。

我点点头说,拉西,我和乌拉盖谢谢你。真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一瞬间,我就把对北斗的那一点幻想忘掉了,我就觉得我的身体也干净了,心也完整了。后来我明白了,就是因为拉西的心也是残缺的,我们两颗残缺的心拼到了一块儿,就是一颗完整的心,就是一颗比所有人都大的心。我觉得,不管怎么样,这个人是个好伴儿。我们在冬天来临前,结了婚,开始在一起生活。

拉西伸手握了握母亲的手,说:歇会儿吧,我来说。

母亲又长长地喘口气,仿佛那是她最后一口气,点点头。她看他的眼神里,充满信任,我觉得母亲并非不爱拉西,只不过可能从一开始,这爱就掺杂了太多其他的情感,共同成长的友谊,对一个男孩的同情,天生的母性,蒙古族女人特有的温柔,有限选择里的最优选项,这一切都把他们推到了一起,可这一切也许都是情,不一定是爱。爱和情,有时候是两回事。这时,我突然想起艾丽看我的眼神,也是充满信任的,而且更欢快。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脖子上流着血,她就这么看着我。我跟她说:艾丽,亲爱的。别害怕,一定要挺住。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可是我没有救活她,不但没有救活她,我还利用了她。艾丽,对不起,让你带着破碎的身体和心离开人世。也许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慢慢成了现在的我,后来的一切疯狂和悲剧,都在那一瞬间生根发芽。

太阳只剩下橘子皮般的一层,橘子汁四溢,草原正在被夜晚拉进被窝。风像是因为太阳要落山而放心地吹起来,很小,但你能明确感觉到它环绕着周身。我闻到了庄稼的味道,我想母亲和父亲肯定也闻到了。那是一股生麻籽味儿,有点儿冲。母亲的骨头可能又开始疼,她的身体在微风里轻轻颤抖着。拉西把她拉到怀里,让她靠着。

我想喊他们回去,但又张不开口。

这时,拉西开始说话,他要说他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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