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方舟】如果博士被干员们独享了——空弦篇

一只死鹿卧在木褐色的大丽花纹路的地毯上,炉火消融角上的雪,一滴水淌进眼窝,倒映出在跪在它身前的黎博利女人。她掌心并拢,口中念着悼词。一个男人为她解下披满雪花的细羊毛斗篷,在整木壁炉前烘干挂到门后。鹿脖颈上的箭伤开始流血。他站到她身边,而她缓缓脱下手套,柔嫩的指尖最后抚一下粗糙的鹿角,点点头,他便抱起它走进厨房。
肉汤炖出温暖的香气。她坐在扶手沙发上,小口小口喝尽他备好的姜茶。没有呼唤,静谧的屋中那搁碗的轻响成了另一种语言——生活的耳语——它他来收了碗,又把一张唱片放进唱机,唱针发出一阵轻细的摩擦声,醇厚的大提琴声明澈了夜雪。
再度走到她身边时,他手里已端了两碗热汤。正当她准备餐前祷告时,又有两个餐盘摆上餐桌。麦香与奶香在温吞的空气里漫散,淋着拉特兰奶酪的面包使她想起屋外白雪皑皑的土地,这片土地在两个月前与两百年前的西南风中都翻涌着麦浪,而两个月或两百年后,东风还会将它再度描绿,辽阔的心的远景里,面对繁衍不息的生命,她的感激之情已无以复加,于是握住他的手,闭上双眼,红润的唇间念出祷词,而他默默看着,只是将爱人的五指扣得更紧。
“这么多年了,唯一没变得就是你的餐前祷告。”
他洗着碗,在水声中笑着念道:
“‘主啊,感谢您赐予我们食物’,我都会说了。”
她不做回答,淡黄色的书页后露出浅浅的笑。取代猎装的是一件洋红色毛衣,金发披散在肩头,像红土地上熟稔的麦穗般赏心悦目。翻书声不时响起,她闲适地靠在沙发上,身后,活泼的风把雪花吹上玻璃,不知不觉地,倒影中的她两鬓苍苍,而他看着、笑着、摆弄着碗碟,溅起的水花模糊视线,眼前的朦胧给人以时空错乱之感,不是在雪夜,而是在某个天朗气清的春晨,身材娇小的黎博利少女曾唤着他的名字,小跑过纯白的长廊,舷窗外奶酪色的阳光在她的裙摆上游弋、漂移,又从她衣角跃起,稳当地立上他的鼻尖。他感到一阵幸福的沉重与晕眩,眨眨眼,世界忽然变作一副印象派油画,但只凭着怀中的体温与发香,他也猜到那离自己最近的就是空弦。
她笑着感慨,老主教的老花镜怎么和他这么搭。他想摘掉眼镜好好看看这个刚从故乡回来的姑娘,她却引导着他的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酒窝、双耳、鼻梁、眉骨、额头,少女的印象在那十几秒里一点点明晰,四处都是冲淡的阳光,园艺室的茉莉花开得正好,一片朦胧里,长廊上游移的光斑都似纸飞机淡漠的阴影,他的手指挑起几寸金云,搅起的淡香便与自然的香气一齐飘上那些无形的机翼,带着她的轻声细语,向着廊的那头一路飘洒。
“哪一天你的眼睛老得罢工了,就用手来看我吧。”
而他点点头,老花镜向下一斜,半边明晰的世界里只有少女的面容:
“希望我们都能有老去的那一天。”
在那个春晨后,纷杂的记忆就像颗颗鹅卵石,一条长长的道路就此铺成,他走上去,就这样走到这个静谧的雪夜。窗框已白,被炉火融化的雪水滑落玻璃,她的书搁在双腿上,微仰着头:
“明天我们有个晚会。”
“什么晚会?”
“修道院办的酬谢宴。”
“我也要去?”
她在他肚子上轻捶了一下:
“和罗德岛有关的商务订单都是你签的,我们主教可想见你了。”
“可我已经不是.......”
袖口忽然传来一股拉力,一阵闷响,他被拽到沙发上,她鼓起双颊,摇晃着他的衣领,一蓝一红的异色瞳里说不出是幽怨还是央求。毛衣包裹着的胸脯直往他身上蹭,几根洋红色的绒毛飘落,动人的温软与神情叫他无法抗拒,头一点,她便欢欣地笑起来,双臂也紧紧抱了上去。
“那我要以什么身份出席呢?”
“什么身份都可以啦~”
她好像又想起什么,脸颊一阵绯红。
“不,还是用这个好了。”
“什么?”
她贴近他的耳朵,红唇轻启时散出的温暖的潮气搔挠着耳廓:
“席德加的丈夫。”
没有思考的时间,唇上传来的温度读作“同意”。他穿上她熨好的西装,而她挽着他的手臂,在次日的黄昏走进城中花园。冬日并不因神职人员的到来而升温半分,街上飘来旧报纸焚烧的油墨气。植物的茎叶都翠绿,花朵却羞怯着,他看着花园中心的一张张大圆桌,深蓝色的西天已有几粒砂糖似的星星冒出头来,它们往下看,或许会把粉色的桌子当成簇簇锦绣吧?
晚宴还未开始,她已带着他造访了每位到场的客人。穿着教士服装的男女都像座座古朴肃穆的青铜雕塑,一圈逛下来他记得的只有她飘散的金发与那位主教的红色衣袍。他一见面便亲切地握住他的手,友善的面容上,那一双生动的小眼睛似乎永远都闪烁着快活的光芒。主教神情恳切地向罗德岛的博士致了一大段谢辞,但没等他说完,他便笑着摆了摆手:
“先生,您再这样说下去,我就要再把兜帽和面具戴上了。”
听者愣了一下,二人便都笑起来。这笑声揭破了某层不可见的薄膜,他们在花园中散步,草叶间不时响起雪块碎落的沙沙声,麻雀欢快地叫着,主教问他和席德加的生活怎么样,他说自己每天只要做做家务看看电视,等她把猎物带回来再做顿饭,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又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问他们是怎么相爱的,是她主动献上了那沾着奶酪的面包、还是他先给她的面包涂上了奶酪,而博士斟酌着词句,忽然站住,轻声告退,向一条角落里的长椅走去。
裹着驼色高领大衣的老人在长椅上吸着烟,淡金色的眸子斜一眼来者,吐了口烟雾。
“赫拉格先生,多久没见了?”
“谁知道?”
烟丝嘶嘶燃出苦味,他在长椅另一端坐下,而在宴席的另一边,交响乐队的指挥站到队伍前,远处地平线上的夕阳正缓缓下沉。
“您什么时候来拉特兰的?”
“有一段日子了。”
大提琴的低语从草叶间飘了过来。将军忧郁的神情让他忍住了对原因的好奇。
“您住在这附近吗?”
“走到这儿来都要两小时。”
“锻炼身体?”
“习惯而已。”
他吸了口烟,轻拍了下大腿:
“一天不走,腿会生锈的。”
沉缓的大号声钻出地砖。话题、画面、话语,在他脑中飞驰而过,徒余一道道深深的胎印。过去使人悲伤,现在使人彷徨,沉默良久,他仰头望着天,说:
“拉特兰的冬天,比乌萨斯暖和多了。”
“钟声也更悠远。”
单簧管声在空中飘渺,夜雾升起,西天的新月朦胧着,老人低头,看了看手表:
“还有一分钟。”
“什么?”
“嘘。”
于是再度噤声,交响乐随夜色流淌着,忽然,另一股洪流从街头巷口激荡而来,脚步声止,欢笑声住,前一秒仍玩着抛接球的孩童纷纷静穆,时间在紫罗兰色的天空下仿佛凝固。
钟声响了一回又一回,最后一声尤其沉重。它带着最后一抹残照走下教堂的尖顶,人们又继续方才的动作。博士转头看赫拉格,那沧桑的脸上竟浮现出幸福:
“我喜欢这声音。”
“它让你想起什么?”
“我还活着。”
小提琴悠扬地唱起来,晚风吹拂的草叶簌簌摇晃,骏鹰缓缓起身,推开他想要扶住自己的手,轻声告别,便独自朝大门走去。他到门前时,那披着驼色大衣的背影已到了十字路口,一群孩子欢笑着跑过去,等脚步扬起的尘土散去,视野尽头只剩了涨潮的夜色。
这天博士没有喝酒,吃得也少。回到家中,她在炉前烘烤起双手,而他坐在一边,用火钳摆弄着暗红色的炭火。
“我见到赫拉格了。”
“欸?他在这里吗?”
“之前我也不知道。在乌萨斯他就已经闭门谢客了,后来也一直不知道去向......”
“别人说,他的手伤得已经不能再拿手术刀了,还总有记者来烦他,神啊,就不能给这些老人一个清净点的晚年嘛......”
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异色双瞳闪动着同样的好奇的光芒:
“现在他过得还好吗?”
他摇摇头。
“是孤独嘛.......”
她轻轻叹了口气,思忖一小会儿,露出兴奋的笑容:
“我们可以把他接过来一起住啊。”
“他不会来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他住哪?”
“育婴室可以先清理出来啊,到时候再扩建一间嘛。”
“‘到时候’是什么时候?”
她脸一红,打了他一下,而他却连头也没有抬。火钳在炭火上摩擦出轻响。她皱了皱眉,轻轻跪在他身边,伸手,用无名指上的钻戒蹭蹭他的脸:
“怎么了?不想他过来吗?”
他的嘴张了张,握住她纤细的手腕放到膝盖上,邃蓝的双眼中映出自己摩挲着戒指的指尖。
“席德加。”
她枕上他的肩,右手覆在了那宽阔而羞怯的大手上:
“这世上的人和事,就像钱币,有些至今能在我们生活中叮当作响,而有些,就应在博物馆橱窗里安然沉睡。你能明白吗?”
室温恰到好处,几只灰喜鹊停在窗台上,月光穿过玻璃,客厅像一整座大理石雕。她并不说什么,只是张开双臂拥他入怀,生着硬茧的手指温柔抚摸他的头发,用体温与心跳做无声的安抚。两个影子在橘红色的火光前融化成一团淡淡墨痕,良久,她的声音撩动了凝滞的空气:
“我先去洗澡了。”
他点点头,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微笑。她站起身,手指探上羊绒地毯上落下一件件衣物,淡粉色的脚趾轻抓了下大丽花纹,小麦色的胸脯在缕缕金发的遮挡下愈显饱满,稻穗上垂挂的无非是丰年。
“等会儿,帮我擦个背吧。”
他“嗯”一声,而她嫣然一笑,待那呼唤勾他进门,氤氲雾气后忽然泼来一朵温热的水花。暖色浴灯照得四壁都似糖酥做的,娇妻动人的笑声在水滴间反射,还有什么能比这画面更能疗愈人心吗?
泼水声中他随手解下湿透的衬衫,捂着脸颊,一步踏入洋溢着彩色泡泡的狮腿浴缸,娇嗔与水渍溅到未关紧的柚木门外,连带着一缕醺黄灯光也洒了出去。木窗台的微微振动惊得喜鹊振翼高飞,深紫色的天幕下,灰羽飘飘。

子夜,冰河际天,星霜屡移。淌遍全身的暖流叫她不想钻出被窝,可枕边的空荡与客厅中悉悉索索的翻动声仍让她裹起毛毯走到了门边。门簧的轻响停滞了那翻动声,在拐角处,她看到他坐在几个木箱边,散落一地的相框闪着清冷的微光。
凭着弓手敏锐的视觉,纵使光线昏暗,那一张张相片仍明晰得扎眼。园艺室,葱茏花木间故友的笑脸,餐厅,埋在蜜饼间的佩洛与轻拍她背脊的铁匠,舰桥落日,战场残霞,他被一篇篇绚烂的诗篇环绕,伸出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划过属于自己的韵脚,再眼睁睁地看着它们飘飞向无可追回的过往。
“这么晚了,博物馆该关门了。”
她为他披上毛毯,在他面前收起那些相框,他看着,一言不发,眼里蒙上淡淡的忧愁。他们一起回到床上,她捏捏他的耳垂,轻叹道:
“你啊,嘴上说着那种话,心里头还是放不下。”
他把头埋进她怀里,温暖的茉莉花香安宁了悸动的心:
“我会去看看赫拉格的。”
她早有预料般,笑着拍了拍他的脸颊:
“睡吧,睡吧,明天再说。”
“嗯......”
过不多久,他便听到爱人平稳的鼻息。方才在回忆中的浸泡已叩开往事的大门,而此刻环绕周身的温存,更让那个夜晚的重现水到渠成。她为他戴上老花镜后第二个星期天,惊蛰,莱塔尼亚青绿的长河漂起亮蓝色的块块浮冰,夜里,河水涨过浅滩,到处是响亮的流冰破碎声,以至于舷窗外玻璃酒瓶碎裂的响声在一开始根本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可它连响了十回,短促、急切,夹着弓弦的低语唤他到窗边,并看到那在沾霜草地间闪着淡褐色光芒的碎片,以及那碎片拼凑出的,持弓少女的身影。
她在玻璃碎片间徘徊,时而躬身捡起一片,暗红色的瘦小的背影在月光下像一根火柴。这根火柴在草地上坐下,抱起双膝,肩膀有些不自然地起伏,脚边形状狰狞的长弓泛着冷光。他隐约感到什么,披上外套,快步走出办公室,走过清冷的长廊,走下十二级台阶,再穿过四道自动门,初春湿润的夜风便扑到了脸上。
大门开启的声音使她回过头来,看到他,愣了一下,随即背过身去,很快地抹了下脸,拿起长弓时,一块很大的浮冰撞到岸上,她不自觉地扭过头,月辉勾描出那绝美侧颜上的一道泪痕,好像象牙雕刻上的一道裂纹,定格了他的视线。
“博士......”
“回去再说。”
外套披上肩头,突如其来的温暖使她大脑一片空白。他就这样把她带到宿舍门边,掏出钥匙卡时,一路无言的少女却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
“可以,先不要进去吗?”
此时灯光微妙地淌过发梢,她低着头,面容在暗部不甚明晰。他的手缓缓垂下,本该收进自己的钥匙卡却放进了她手心。坚硬的棱角沾染着陌生的温度,她仰起头,绯红的脸颊与堪堪做出口型的小嘴在他眼前闪过,转而没入纯粹的黑暗。
“哦,十一点了......”
话音刚落,“嗒”一声,一盏盏昏黄的小灯重新点亮走廊,而她就像遇到一场阵雨似的深深埋下了头。他带她到舷窗边,悠悠走着,手指在起了水雾的玻璃上划出长长一道白线:
“这么晚了,训练室都该关门了。你在外面干什么呢?”
“射酒瓶子......”
“是修道院的游戏吗?”
“嗯。春天,我们会把新酿的酒倒进深色的瓶子里,等到暮色朦胧,两个射手在一百步开外射击十个瓶子,谁先射中盛了酒的那个,谁就胜出。”
“可那些玻璃碎片上,一滴酒都没有。”
他驻足,手指在玻璃上擦出轻细的“咕唧”声。远处的长河里有一连串浮冰撞上了溪石。
“空弦,怎么了?”
通风口吹来一阵凉风,她哆嗦了一下,把他的外套裹得更紧:
“没什么.....”
然后她听到他的叹息:
“修女不该说谎。”
他没有回头,她的眼神却开始躲闪。墙面、地板、灯光,沉闷的心跳声回响着,口舌莫名发干。他继续向前走,手指紧贴着玻璃,尖细的摩擦声搅扰人心。
“修道院的事情?”
“嗯。”
“钱?项目?”
“都要......”
他思忖着,脚步却没有停:
“合同有吗?”
“在宿舍......”
“带我去看看?”
“等一......”
他忽然回头,那如底噪般的摩擦声停住,露水在窗户上像闪动着的光点。古朴的光线在清冷的空气中漫散,浮冰碎裂的巨响宣告开拍。惊讶、慌乱、愧疚,她如默片中的女角,在不到五秒的面部特写中生动地表演。那道泪痕再度明晰,他不想再看下去,可她就在面前,他的干员,他活泼的小助理,严肃的修士,喝不了几瓶酒却总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席德佳,就在他面前紧咬着嘴唇,用力眨着眼不让泪水淌下,责任、羁绊、友情、乃至于爱,他没有理由不去面对她,更没有理由不去温暖这个正处于内心挣扎中的少女。那忧愁的名字无足轻重,她的悲伤,便足以成全一个拥抱。
“走吧。”
深夜的罗德岛静悄悄,一抹温烫在空弦的脸上延烧。她坐在床上,局促不安地交叉着十指,纸页翻动声不时响起,他的背影在台灯前显得愈发阔大。在他翻完最后一页前,她轻捂着胸口站起身,指尖有一颗心脏急促的嚣叫。
“我.....先去洗个澡......”
“嗯。”
从浴室门缝里漫出温热的潮气,他在刻满修道院符号的褐色案前皱眉。瘤奶和啤酒的供应,装饰物的翻新,罗德岛在修道院管辖范围内的自由行动权......这些合同大多是续约,而终止日期则远得难以置信。在有几张合同里,他们还提出要让修士们协助罗德岛的军事行动,这样的要求能向这里提出来,那么其他国家与机构也一定会收到同样的请求......
悲哀,遗憾,忧虑,三种情绪压在心头,他甚至没有觉察到浴室门的开启。带着芳香的热气飘来,两根手指轻点点他的手臂,转过头,刚刚出浴的黎博利美人只着一身淡红浴袍立在面前,空气中的热量使她双颊的酡红自然了许多,可神情依然透露着紧张。她犹豫了好久,终于垂眸问道:
“怎么样?”
“不怎么样。”
他的指节叩了两下纸面:
“修道院变成了雇佣兵团,你想和你的姐妹们兵戎相见吗?”
她的声音微微颤抖:
“不会的......”
“就算不会,其他的条件也......”
他扔下钢笔,扶额,长叹了口气:
“空弦,我想帮你,但我是博士,罗德岛的博士。”
他说完,静谧便笼罩了一整个宿舍。期许的目光逐渐黯淡,没有预料中的喋喋不休,活泼的修女立在原地,他与她擦肩而过,手搭上门把时,耳边忽然响起轻细的布料落地声。
就像划开了布丁上的焦糖,就像剥开了奶糖上的薄纸,她的肌肤叫人垂涎欲滴,她的身段叫人血脉喷张,修长而白皙的手指轻捻一缕金丝,她微微侧着头,异色的双瞳望着他,像在抗拒,像在乞求。
终于,她向他走来,卧室暗处燃点的熏香连同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在他的心中搅起波澜,蓝色的眸子微微眯起,那眼里的陌生狠狠刺向她的心脏,可修女的脚步仍没有停下。爱与羞赧熊熊燃烧,在心上人面前展露自己的美,这本是她希冀的一刻,可在这温暖的空间里,却好像有无数荆条呼呼抽打着那裸露的皮肤,不是两情相悦的水乳交融,也不是骊歌声中诀别的献身,是亵渎,亵渎啊席德加小姐,你的过去在亵渎你的教义啊......
双瞳慢慢变得如流冰般空而脆,她嗫嚅着,呢喃着,双唇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尽管它们已在脑海中练习了无数遍。是啊,应该这样,她红润的唇瓣只该为真爱与真理而张开,淫秽无耻的话语禁止通行,因她那颗金子般的心,是可以被责任与爱欲弯折却绝不能像白纸一样被肮脏的利益所折叠的。今夜他看到她的无助,看到她的牺牲,而这已经太多太多了。丝绸般柔和的夜燕啼鸣飘进窗里,他一步向前,紧紧搂住她,并听到她的哽咽的道歉、放声的哭泣,泪水浸湿肩头的一刻,那破碎的晶莹正似惊叹号的一点,在她调皮时的纵容,在她胜利后的勉励,在她欢饮时和声唱起的歌与在她沮丧时递上的酒,都被这一点赋予了全新的完整的名字。一颗彗星划过西天,多年后他在爱人的怀抱中回想起这个夜晚时,会听到从某个不可见的辽远的地方传来的午夜钟声,彼此的人生在那时翻开新的一页,而他们共同人生的序幕,也由那一颗彗星画上句点。

第二天天气晴朗,博士起床,便看到窗外的雪原泛着神话般的浅蓝光泽。客厅里有橘子的清香,新擦过的餐桌上摆着字条,席德加进城采买了,锅上温着白粥和一些小菜。他的肠胃一直不好,这大约是常年的熬夜与超负荷工作落下的病根,席德加曾从乌有那里带来过不少中药,她连哄带骗地让他喝了一段时间,没有带走胃病,却把木香与茯苓的气息沁入了家具。那些家具几经周转后到了年手里,据说还在她的电影里出镜了。
他吃过早饭,坐在沙发上想了想该带什么东西给赫拉格。家里并不存酒,也没有烟,冰箱里倒还有鹿肉。他思来想去,包了一只鹿腿,提着一个厚厚的油布包裹出了门。
他在城里穿梭了快一个上午,按打听来的消息在老城区找到了一座古旧的小屋。周围都是和它一样的有三角尖顶的木褐色建筑,远远看去就像一座秋天的桦树林。巷口不时飘出松脆的落叶,他走进去,在一扇橡木门上轻扣几下,门里传来沉闷的搁酒杯声,门闩拉动,淡淡的霉味与酒气钻出门缝,老友一手撑着门,看向来者的眼神有些惊讶。
“我可以来坐坐吗?”
门合上了一些,暗处响起一声短叹,门簧吱呀叫起来,阳光照进敞开的门扉,房中没有开灯,将军走向昏暗的客厅,旧皮靴扬起的灰尘在久违的阳光中欢舞。
“伏特加?”
“伤胃。”
“烟?”
“伤肺。”
他似乎笑了一声,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将杯底澄黄的液体一饮而尽:
“以前我们从不怕受伤。”
“那是多久以前了?”
他把油布包裹放上桌,将军的手指揭开一角,眉头一挑:
“鹿?”
他把包裹展开了些,些许冷气冒了出来:
“席德加让我给你带的。”
“代我谢谢她......”
他按住他继续展开包裹的手,语气里淡淡的遗憾:
“但还请拿回去。”
“我们说话什么时候要用’请’了?”
“这不重要……”
“以前我们从不用这个字。”
“那是多久以前了?……”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面对着博士的微笑,有些无奈地笑了。他松开手,坐到破洞的栗色沙发上,淡漠的阳光从窗帘下漏进,照亮了老人齐整干净的军装。
“你跑到我这儿来,就为了送块肉?”
“嗯。”
赫拉格的眼中闪过疑惑,可紧接着他就像要否定什么一样,轻轻摇了摇头:
“拿回去吧。”
“不喜欢鹿肉?”
“不,不。”
他点了根烟,火星倒映在眼眸中像两团篝火:
“鹿肉应该连着骨头,用铁枪刺穿了,再用三块石头搭起炉灶,擦燃一个空鸟窝,放到几块老木头里。脂肪滋滋融化的时候,就洒几把矿盐,从列兵到将军,一人切一块巴掌大的,用洋葱汤泡软的干面包裹起来啃。”
他眼中闪烁着如将息炭火般黯淡的光,眼神斜向暗处,那里似乎有东西吸引着他的视线。
“可他们说这里太容易着火了,连明火都不让生……”
“是吗?”
博士深深吸了口潮湿的空气,向他眨了眨眼睛:“城外的草原每年都被野火烧个透,他们从来不管。”
“你想让我到你们家里去?”
“随时欢迎。”
他微笑着,重新包好鹿腿,站起身,在角落的一张小桌上看见了一本福音书。桌面上染着灰尘,栗褐色的封面上却干干净净。
“你最近在看这个?”
“他们给每个人都发了一本。”
他吸了口烟,眼眸里闪烁着微光:“我说我信那东西,你信吗?”
“我只信你会来我们家。”
他们相视一笑。他走到门边,手搭上门把:
“要关门吗?”
“不用了。”
他的手在昏昏光线中摇了摇,烟头火星明灭可见。
“给我透口气吧。”

夜色降临,穹黑星灿,月缺有辉。席德加抱着双膝坐在积雪的屋檐下,哈着热气,毛茸茸的围巾被火光映红:
“他会来吗?”
“会。”
他转了转铁叉,往鹿腿上刷了些油。肉烤出馨香,近处传来松脆的踏雪声。赫拉格穿着厚实的军大衣走过来,她几乎是从台阶上蹦起,冲上前去,握着他微微颤动的手庆贺这久别重逢。记忆里,老人经常从她那买啤酒,尽管那只能当作乌萨斯人聚餐前的漱口水,可经年累月,他居然成了她黄页小账本上排列第一的买主。
他们在篝火边坐下。席德加从窖中取出新酿的酒水,用小杯盛了,博士则端着酒碗,而赫拉格,他锋锐源石技艺此刻变成了开瓶器,随手一拧,仰头便灌了下去。豪放、酣畅、壮观,他喝得双颊发红,银发根根翘起,爬满皱纹的眼角舒展开,双眸中泛起晶莹而柔和的光彩。察觉到鼻头的酸痒,他用力眨眨眼,张了张湿润的嘴唇,似乎是想说什么,但又被碰杯的叮当声打断,长久未有过的欢乐的笑容中浓密的白须沾上泡沫,他却顾不上擦,只是喝,只是笑,在雪原中,在篝火前,青春的幻影随火苗跳动,待杯盘狼藉,他笑着问赫拉格:
“上一次我们这样喝酒是什么时候来着?”
“你的婚礼?”
“啊……那真是很久以前了。”
屋里传来洗碗碟的声响,席德加从厨房窗户后好奇地看着丈夫和老主顾。
“你有个多好的夫人啊……”
“是啊,会催着你喝中药的夫人。”
两个人都笑起来。远处的树林里飞出一串白鸽,翅膀擦过树叶的声音清晰可闻。
“不考虑找个人陪你吗?”
“杀人凶手不值得被照顾。”
“可仍值得被爱,不是吗?”
他说话时一直注视着赫拉格,骏鹰就像遇上了一场炮火,一瞬的慌乱后,双眼又静如琥珀。他从口袋中摸出一个徽章,铜制表面已微微发红,华丽的纹路勾勒出一朵啤酒花。赫拉格接过徽章,皱了下眉:
“这是什么?”
“兰登修道院的徽章。”
“她的?”
“她姐妹的。”
他啜了口酒,沉闷的咕嘟声在静谧的雪原上就像一个冒上海面的气泡。
“你还记得吗?兰登修道院在第一次倒闭前洒到各国的那些佣兵。”
赫拉格摇头。修士于他而言不过是一群信仰上帝的刀下亡魂,而那场战役于博士而言也只该是一场冰冷的沙盘推演,可因为这枚徽章,这枚在铁锈色的沉重天幕下闪烁着血光的徽章,他至今将它记得分明。
在卡西米尔的林地,押运重刑犯的干员们遇上一群鬼魅般的射手。深红斗篷,黑色面甲,配弩且拥剑,扬起的衣角下露出高纤维甲胄,在高速移动中宛若第二层肌肉。史尔特尔焚毁了半片森林将他们逼退,而空弦却在交战中察觉到了什么。她拔下深深插进桦树干的三支箭矢,上面只有模糊到看不清的标识。彼时这位虔诚的修女刚从修道院倒闭的忧伤中走出来,她怀着忐忑的心情,手指颤颤巍巍地剥开那些焦尸的斗篷。黏连的皮肉嘶嘶揭起,他们的左胸上空空如也,她长舒了口气,而博士听着她柔声念起的悼词,用力挥臂,将三个徽章扔进了小河。
“仁慈的上帝啊,愿你饶恕他们的罪。。”
“在你博大的爱的怀抱中永安他们的魂灵。”
“那些幽灵真的安息了?”
“没有。我后来总把歌蕾蒂娅和空弦安排进一个组,那些弩手碎得都能刮进餐盒。”
二人的笑声干涩得像烤过头的鹿肉,不一会儿便卡在了咽喉。赫拉格伸手拔起脚边的一根枯草,在指尖揉搓出缓而刺耳的声响:
“所以,她手刃了自己的姐妹。”
“不止一个。”
那揉搓声停住了,连带着洗碗声也停住了。博士的双眸逃避似地闭起来,微微仰头,好像有口气压在喉口,显出悲凄又无奈的神色:
“这是罪行,赫拉格,无论信不信教。倘若我足够正直,足够冷漠,我该把这血淋淋的东西抵到她眼前去,让良心折磨她到死。”
“可你瞒着她,可敬的共犯。”
他“呼”一声将枯草吹飞,在篝火照不到的地方落进雪堆。曾经的领袖长长地叹了一声,把徽章扔进火堆,往上扬了一堆雪:
“因为我爱她,她亦如是。”
“是,我们杀人,我们犯罪,我们从出生起双手沾染的就是鲜血而不是圣水。可你看吧,这片大地上的人,高塔上的,贫民窟里的,议会里的,商铺里的,阿谀谄媚、唇枪舌剑、诈骗欺瞒,偷盗劫掠乃至于杀人放火,有多少是没有犯过上帝所不容许的罪孽的?但是我们,罪人们,依然活得璀璨,因大地向我们犯下的罪比我们的所作所为严重千百倍。”
他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
“有资格惩罚我们的只能是过往的苦痛,没有神会把我们从中解救出来,幸福、爱与美,那才是值得信仰的东西……”
“什么?赫拉格先生信教了?”
赫拉格本沉思着,一个活泼的声音却带着药皂的气息随风飘来。席德加擦着手走过来,漂亮的异色瞳睁得大大的,闪动着可爱的好奇的光芒。老人起身,微笑着握了握她的手,说:
“我们只是在说当年塔露拉的审判。”
“哦……”
她的眼神黯淡下去,干冷的夜风呼呼卷过雪原,几片雪花飘到军大衣衣领上,赫拉格看向那已到中天的明月,轻吻了下她的手,又笑着看向博士:
“我该走了,这把老骨头已经耐不住风雪了。”
“睡这儿吧,我们还有房间……”
“厨房不能睡人吧?”
二人相视而笑。她愣住,用疑惑的眼神望向丈夫。
“还是那句话,随时欢迎。”
“嗯。”
他朝城市的方向走去。席德加带着些许怨气捶了捶他的肚子:
“我都把育婴室理出来了。”
“没事。”
“他以后不来了怎么办?”
他看着那个军绿色的影子慢慢过渡进纯黑,笑了:
“他会来的,肯定。”
但这位运筹帷幄的军师第一次算错了人心。春天,野火追逐着温润的东风踏过草原,博士携席德加到城中居住。他再度造访了那间老屋,十天前他还与赫拉格喝过酒,此时却只剩了门上的一把黄铜锁与巷口飘飞的蒲公英。他望着阳光中的花瓣,回想起最后一次在酒馆碰面时,赫拉格笔挺的军服上挂着熠熠生辉的乌萨斯勋章。他推开预热的啤酒,“啵”一声开了伏特加的瓶塞,推杯换盏中,他从他安宁的笑容里看出来什么,轻声问道: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以后?我都多少岁了?”
“明天也是以后,可别告诉我你今天就会把自己喝瘫掉。”
他们都笑起来。赫拉格晃了晃酒杯,垂眸看着杯底澄红色的酒水:
“在拉特兰的日子,就像这杯酒,美妙、醇厚、使人沉醉……”
他微微抬头:
“可酒终会醒的,博士。”
酒馆外响起钟声,他愣一下,又敲着玻璃笑道:
“还是乌萨斯的钟声好听些,厚重,合我胃口。”
这杯酒喝尽,谁都没有再提起那在心中已明晰的未来。他们就像啤酒上的两个气泡,聚起,分开,最后也将一齐淌进时间的巨口。博士很早以前便明白了这一点,面对席德加的埋怨时,他只是轻轻抱了抱她,柔声说:
“那是他的归宿,他的生活,他的信仰。”
他又低低地笑了一声,摘下她的头冠,抚摸着那嫩白的脸颊,两根小指把她的嘴角微微向上扬:
“至少育婴室空出来了,不是吗?”
多年以后,一个男孩将抬起头问他的母亲,自己是怎么来的。而彼时已身为人母的席德加夫人故作镇静地织着毛衣,拿针的手却不免颤抖。她想回答,因为上帝成全了她父亲的一时兴起,又觉得“上帝”这个词对这个孩子来说还太大了。他应当纵情于山川河海,而不是在某个巨人的掌纹中徘徊,他应当信仰他的幸福,而不是对着泥像拜手稽首。于是她微笑着回答:
“我和你父亲曾种了一万株啤酒花,里面最漂亮的一株就是你。”
他又去问父亲,得到仍是同一个答案。于是,一片花田造访了那花骨朵般柔嫩而清丽的梦境。他偷喝啤酒后被母亲晃醒时眼前是它,他在数学课本后打瞌睡时眼前是它,即使是排水沟边一朵最小最小的鸡蛋花,也会使他看见那一片幻想中的土地,地上与树上五彩斑斓的不是花而是上帝的颜料,红的,似他第一次登山时见到的落日,蓝的,似他初吻那天的晴空,绿是他炎国远行时采过的茶树,黄是长靴踏过的萨尔贡沙漠,他在母亲的陪伴下走过千里万里,却始终未到拉特兰的啤酒花田看过一眼。大学毕业那年,父亲问他,小时候不是天天念叨啤酒花嘛,为什么不去看看?而他腼腆地挠了挠头,说:
“看过的东西都很漂亮,我怕它……”
“让你失望?”
青年有些讶异地点点头,他看到鬓发斑白的父亲端着龙纹的瓷茶碗,他那时还不知道那是炎国皇帝的礼物,抿了一口茶水,将一个楠木匣推到他手边:
“打开看看吧。”
他按父亲的指示转动旋钮,里面静静躺着一张蓝黑色的磁卡,上面有罗德岛的标志。父亲告诉他,这是一张通行证,以后的行程里,看到有这个标志的屋子,就可以进去休息。
他用手指蘸了茶水,在地图上缓缓划出一条弯弯扭扭的线,蓝色的眸子里流露出复杂的神采。
“去看看那些真正美丽的东西吧,孩子。”
青年走上列车时,他本说了不去送他,却仍在月台上的人群中踮起了脚尖。那时,他的孩子拖着一个大行李箱,穿着洁净的衣装,连袖口被他母亲熨烫得平整,而在两年后的一个夏夜,一个健硕的青年套着一件脏污的背心,背着一个结实的帆布包敲开木屋的门。他打开门,闷热的蝉声在静滞的树叶间躁动,他脸上的汗在灯光下像一层桐油。
“爸。”
他的喉咙鼓动了一下。
“我都看见了。”
而他仰着头看着这个大男人,紧紧抿住嘴唇,用力眨了眨眼,拍拍他,叫他悄悄到厨房去找母亲。廊灯昏黄,屋里传来妻子惊喜的叫声,门前的道路上,车灯打出的影锥慢慢往黑地里扎。他听到狼吞虎咽的声音,鼻头忽然发酸,嘴唇颤抖了好久,终于是闭了眼,微笑着,落下泪来。
第二天晚饭时,父亲问儿子:
“看过啤酒花了没?”
“没。”
“一起去看看吗?”
他顿一顿,说:
“我想看了。”
倘若让后来的青年选择在自己的花园里种上几棵植物,啤酒花将会成为第一选择。当酒窖中的佳酿飘出醇香,父亲在月下给他讲的那个故事总会萦绕心上。那时,离博士这个名号被它的主人束之高阁已经不远了。在卡西米尔,也是一个夏夜,他向他的母亲求了婚。从前他总畏惧着突然的失去,只有当未来如同戒指般紧紧攥在手中时,他的心与嘴才准备好说出那些已默默排练过无数次的话语。
那天,他带她到甲板上去。娴静的风吹来林间的夜曲,蛙鸣、鸟啼与兽行声分外响亮。她似乎从他紧张的神情中看出了什么,忙问他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他摇头,走上舷梯,她在他的阴影里慢慢走着,宽阔的肩头,星空一点点铺展开,从舷梯下传来源石动力炉运作的振动,闷闷一声,她的心脏忽然强有力地脉动了一下,短暂的晕眩中,她似乎看到命运振翅飞过头顶,伸手抓住一片白色的羽毛,回过神来,手指却已在他白色的袖口握出了皱褶。他的半张脸在暗处,瞳孔微微放大像起了涟漪的湖。
她松开手,却又被他重新握住。他偏过头去,而她低下头,脚下的舷梯传来一声、一声的金属碰撞声,清冷的月光漫过足尖,指尖传来的熟悉的温度让二人的心跳从未有过地加快。忽然间,她的足尖绊到舷梯,身体向前一倒,双臂下意识地抱住他,后背的压力好像让呼吸滞了一瞬,他听到她轻细得难以分辨出情感的声音: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夏天的风不知道第几次拂过了拉特兰的啤酒花田,他在淡淡的香气中露出浅浅的笑容:
“我现在还记得,你母亲听到我说要求婚的时候,整个身子都颤了一下,就像被一只被戳了的小兔子。”
“然后她立刻同意了?”
“不,不。她在甲板上捂着脸颊蹦蹦跳跳了两分多钟,等心情稍微平复一些,她就红着脸和我说,给我一天时间考虑一下。”
第二天他们再见面时,她带着弓,背后的箭袋中有三支箭。第一支,乌木纹金,上雕“战争”,第二支,桦木漆红,细刻“病痛”,第三支却是一支普通的碳素箭。她张弓,让他挑一根箭搭上。他问她,这都是什么意思,可话音刚落,那刻着“战争”的箭矢已“嗖”一声飞了出去。
百米外,几只鸟雀惊飞出树林。她踮起脚尖,望着那些轻轻摇晃的树叶:
“它要结束了,对吗?”
“嗯。”
“再挑一根吧。”
她再度拉弓,他在桦木箭与碳素箭间犹豫一下,把桦木箭拿了出来。她问他:
“它真的会结束吗?”
“我会努力的。”
她就像早有预料般笑了,放出的弓弦擦过发鬓,扬起的金发飘出亘古的茉莉香。
“最后一支是什么意思?”
“你想它是什么意思?”
她调皮地眨了眨眼,握住他拿着箭的手搭在弓弦上。他问她:
“你的答案是什么?”
她张开嘴,他却先吻了上去。月光皎洁,箭矢如流星划过微凉的空气,当弓弦松开,她才在响亮的心跳声中发现自己的无名指已被他偷偷套上了戒指。她想告诉他自己的答案,他却说,已经飞走的东西,还记住它干什么呢?
“您的答案是’过去’吗?”
“是。”
“可您仍能想起来那么多。”
“是啊,可我那时只想到那些让人忧愁的东西。”
他无奈地笑了:
他无奈地笑了:
“一堆柴草烧成灰也能肥田。岁月中的苦难,总会把那些美好打磨得晶莹剔透。孩子,你体会到了吧?”
“这就是您让我出去的目的?”
“嗯。你母亲和我说,这样太危险了,可她自己从来不怕危险。”
“她毕竟是我母亲……”
“你毕竟是我儿子。”
二人都笑起来。他似乎想到什么,又指着周围深绿色的一株株啤酒花问道:
“你不是一直想看吗?怎么这么平静?”
“几个月前,在外边看到过了。”
“哦?和你想象中一样吗?”
“当然不。其实我早有预感,它的五彩斑斓,只在过去的梦里。”
“失望吗?”
“更多的是惊喜。”
他仰起头,风挤开啤酒花密密匝匝的枝叶,在父子的鬓发边簌簌低语:
“我从前以为,花都是香的。”
“可我梦寐以求的啤酒花——”
“却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