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六、心死】

梅夫人躺进了棺材里,穿着梅香梅馨亲手缝制的寿衣,静静的躺在里面,容颜依旧,一如从前那般美丽。
长工们自发的为梅夫人抬灵柩,姐妹俩走在前面,扛着幡,抱着牌位,佩雯佩枝和丫头们跟在最后,一路撒着纸钱,撒着悲伤。
梅家的祖坟在城外,有财已经在那了,带着工人挖好了坑,等着梅夫人的灵柩。
梅老爷被贤儿搀扶着站着,梅夫人走了,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精气神,如今支撑他的,是为了两个女儿强撑着的一口气。
灵柩被一点点放进坑里,一锹一锹的填上土,梅馨已经哭的几乎昏厥,佩雯佩枝跟她站在一起,三个人哭成一团。
梅香楞楞的站着不动,面无表情,此时的她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词语来形容了,心如死灰,一潭死水。
灵柩下葬,埋好,墓碑立起,梅馨和梅香跪在墓碑前,一点一点往盆里烧着纸钱。
火盆里的火苗被风一吹,飞了起来,落在了梅香的裙摆上,风不断的吹着,火苗烧的更旺了。
众人惊叫着扑灭火苗,可梅香依旧是死水一潭,一点反应都没有。
溅起的火星烫伤了梅香的手背,可她一点疼都感觉不到。
姐妹俩在娘亲的坟前跪了一晚上,谁都不肯回去。
天下起了大雨,两个人被浇了个透心凉,梅香之前的肺炎复发,昏了过去,梅馨,身体本来也弱,妹妹昏了,她也心力交瘁,也晕倒了。
梅家这死的死,病的病,整个家都笼罩在巨大的悲痛中。
梅老爷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他后悔极了,为什么不多关心一下夫人,明明早上出门前还说了话,还商量着晚上要吃什么,晚上没到,人就没了。
多么可笑。人永远都是这样,在的时候不珍惜,现在人没了,又不断的思念,悲痛。
魏和平与孟天晓得知梅家的惨剧都很担心梅香,他们两个一直留在梅家帮忙,梅香表面上半分悲痛都没有,这更让他们担心了。
孟天晓扶着梅香,“梅香同学,你有什么就说出来,不要憋在心里好吗?”
梅香蹲在石凳上,不说话,也没有任何情绪,可这种情况往往是最让人担心的。
“香香,你别这样,你要是难过就哭出来,你哭出来好不好?”
郑瑷和陆湘楠想安慰她,却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梅香扯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摇摇头,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没了主意。
山上的李继贤收到消息,得知了梅家的事,心急如焚,来不及想太多,天还没亮就急匆匆的下了山。
黑豹子还觉得奇怪,这二当家从上海回来以后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对梅家的事特别上心,还让常彦奎守在梅家附近,随时注意他们的动向,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沈瓷是知道些什么,却是笑而不语,黑豹子一头雾水。
李继贤到了梅家门口,犹豫徘徊着,他到底该不该进去?
不去吧,担心她的状况,去吧,他以什么身份去?贸然拜见,会不会给她招来口舌是非?
李继贤纠结着,然后看到了佩雯从里面出来,他马上迎了上去。
“李先生?您来了怎么不进去?我们家小姐在家呢。”
佩雯认出了他,然后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我们头一次见面是不是在咖啡馆啊?第二次是在我家,您来给报的信?”
“是。”李继贤一头汗,这孩子的记忆力是不是出什么问题了?
“小姐在后院呢,您自己过去吧,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
佩雯赶紧跑了,她一边走一边敲着脑袋,自己这个记性是够差,现在才想起来,第一次去咖啡馆,梅香摔倒,被泼了一身咖啡的就是李继贤,哎呀这个脑子,梅香被苏传宗绑走,李继贤翻墙进来,她居然没认出来,还有上次去上海,见了几次,她都没想起来,难怪梅香见到李继贤就开始不对劲,这两个人认识的早了!
还说梅香迟钝,佩雯这个后知后觉也是,比梅香还要迟钝。
佩雯加快脚步,今天是孟天晓和魏和平结婚的日子,一早定好的婚礼如期举行,梅香有热孝,不方便过去,只能由佩雯代表了。
梅香坐在门槛上,她望着天,她不说话,也没有哭,她用沉默对抗伤痛,只是眼神失了光彩。
从那天到现在,梅香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不是铁石心肠,就是哭不出来。
梅馨坐到了她的身旁,带着温度的手覆在她手上,想要带给她一丝温暖。
姐妹俩静静的坐着,一个默默流泪,一个,只有沉默。
撕心裂肺的疼痛,全身都在痛,就连呼吸都是痛的,梅香咬着自己的手,狠狠的,狠狠的咬着,咬出了血。
血滴在地上,也滴在她的心上,梅香浑身冰凉,仿佛掉进了冰窖。
终于,梅香哭出了声,从小声的呜咽,变成嚎啕大哭。
心破了一个口子,它在往外渗血,口子被一点点撕裂,然后越来越大,变成一个窟窿。
好疼啊!好疼啊!
就像是有一把刀子,一下一下戳了上去。
梅香呼吸困难,她张着嘴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她想要把全身的悲伤都赶出去,好难受,好难受。
她承受着巨大的悲哀,她无力的望着天空,明明是晴空万里,却好似笼罩了厚厚的阴霾。
姐妹俩抱头痛哭,梅香瘫坐在地上,她用手一下一下的捶打着地面,她想要将地砸穿,她想将母亲的亡魂从阎王那抢回来,她想要母亲活过来。
梅香已经感觉不到疼痛,手紧握成拳,血出的越来越多,直到结出了血痂。
梅馨紧紧抱着妹妹,两个人哭的几乎要断了气。
梅香无法接受,她只有十七岁,她没有娘亲了,她的娘亲从此长眠于地下,她再也没有娘亲了。
前一天还对着她笑,温柔的跟她说话的娘亲,已经不在了,她不在了啊!
梅馨哭到昏厥,梅香顾不上晕倒的姐姐,她内心的悲哀,已经让她自顾不暇。
梅香的手紧紧攥着,指甲都嵌入肉里,但,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疼,好疼,越来越疼。
这种失去至亲的疼痛,会让人疯狂,也会让人绝望。
梅香喃喃的,“你说自杀的人,是想开了呢,还是没想开呢?”
这个问题无从考证。
只有选择了这条路的人才能够明白吧。
梅老爷几度昏厥,梅香更加痛苦,娘没了,爹要是再有个好歹,她就真的变成孤儿了。
可是现在的梅香没有勇气面对父亲,梅老爷伤心过度,已经病倒了,要是看见女儿会更难受,还不如各自悲伤,起码不会加重痛苦。
梅馨昏昏沉沉,躺在床上还止不住的流泪,佩枝一直守在她身边,陪着她一起哭。
梅香哭够了,躲在后院的墙根底下,蹲在那,看上去像面壁思过。
身后传来脚步声,“你来了啊!”
没有回头,她就知道是李继贤。
李继贤蹲在梅香跟前,跟她一起面壁,“你是要种蘑菇吗?”
梅香没有回他,只是看着墙壁,半晌,突然转过头,直勾勾的盯着李继贤,李继贤被盯的头皮发麻,伸出手在梅香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了?”
“我很好啊,我没事。”梅香拨开他的手,扭过头,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
她的手上还有磕出来的伤口,随着她拳头的握紧伤疤被崩开,血流了出来,滴在杂草中。
李继贤用手帕给她包扎好。
梅香真的很希望自己的血能够流干,能够换回她的娘亲,用她的命换娘亲的命好不好?
“我宁可死掉的是我。”
她好半天才冒出这么一句。
“我很担心你。”
“我知道。”
梅香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眼睛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两人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
她心里苦啊,娘亲没了,再也回不来了,可她不能永远沉浸在悲痛中,她还有姐姐,还有父亲,姐姐身体孱弱,父亲也病倒了,这个家全靠她了,她不能倒下。
这个家不能倒,不能散。
孟天晓魏和平的婚礼上充满了欢声笑语,佩雯站在角落里,满心都是悲伤。
对于老师,她是真心的祝福,欢乐的气氛无法消除她内心的苦痛,梅夫人的离去对她的打击也是很重的。
她和佩枝自小没有爹妈,唯一的姑姑将她们姐妹俩视为己出,可是没几年姑姑就病死了,临死前将她们俩托付在给梅府做工的同乡淑珍抚养,淑珍把她们带进了梅家,梅夫人让她们两个跟着梅馨和梅香,一起读书识字,学礼仪,学道理,表面上是主仆,私下里是姐妹。
梅夫人对待所有的丫头都像女儿那般,慈爱,宽和,她们两个早就把梅夫人当做了亲娘。
梅香蹲到腿脚没有了知觉,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只是这几日的操劳和伤心过度让她的身体非常疲惫,刚站好就一阵晕眩,直直的倒了下去,李继贤眼疾手快,接住了她,“香香!”
“我没事啊,别担心我。我,我自己可以走。”
梅香一点劲都没有,声音也很无力,她还要逞强,挣扎着没走两步就昏了过去。
李继贤一把抱起她,大步向前面走去。
“小姐,我们家小姐怎么了?”贤儿一直在梅老爷,梅馨这两边跑,着实辛苦,她放心不下梅香,想来看看,结果碰上了李继贤。
“她的房间在哪儿?”
“噢噢,在这边,您跟我来。”
贤儿也没多问什么,在前面带路,李继贤把梅香抱回房间安顿好,头也没抬,“麻烦姑娘打盆水来。”
“好,您先坐一会儿。”贤儿赶紧去了,她丝毫不觉得留一个陌生男子在自家小姐的房里有什么不妥。
贤儿打了盆水,李继贤洗好毛巾敷在梅香额头上,满脸的担忧。
他眼神中流露出的关切与真情都被贤儿看在眼里,她悄悄的退了出去,将房门半关,二小姐已经很累了,还是让她好好休息吧。
婚礼一结束,佩雯急急忙忙赶回来,贤儿跟她说明情况,两个人就都没有再去打扰梅香。
李继贤知道他说什么都没有用,对于失去亲人的梅香来说,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多余,与其说那么多,还不如静静的陪着她,陪伴,远比语言来的管用。
梅香呼吸平稳,坠入梦中。
李继贤看着梅香安稳的睡着,自己在她房门口坐了一整夜,没有半分逾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