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大明旗

背嵬折冲马弓刀。岳旗摇,郾城高,宋斧金矛,白刃血纷飘。铁胆丹心一寸烈,拼一死,卫天朝。
一杯浊酒叹今朝。义魂销,汴京遥。血泪相凝,天理却何昭?碧血长城空自许,徒北顾漫苍廖。
正阳宅中厅堂墙上,这数行墨黑的字迹闪闪发亮,映照出闪烁的火光。中庭里,一根笔直的旗杆矗立在火光中。杆头,一面金黄的大明旗在西北风中招展翻腾。火苗在旗上上下跳动,将旗帜中间那个墨黑的“明”字映得火红。
一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似乎格外早。崇祯皇帝殉国了。李闯王进京了。吴三桂投清了。胡虏鞑清裹挟着北地寒风席卷中原。恐惧与迷茫瘟疫般在各处蔓延,这座小城也不例外。清军越来越近,城中街道也一天天萧条冷清,军营里的将士们也烦躁不安,常常因为一点鸡毛蒜皮就闹得面红耳赤。阴云铅块般笼罩在华夏大地,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知州和昭信校尉正阳站在城楼上,远远眺望着地平线处八旗马队扬起的黄灰。“正阳啊,你说你好好当你的举人老爷不好吗,为什么非要来受这个罪。”知州看了一眼正阳。“我最尊崇的人是岳飞。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正阳没有回头,紧握着城头上立着的一杆大明旗,双眼定定地望向前方。“岳飞忠勇,最后不还是落得个奸臣陷害,冤死风波吗。”知州长叹一声,一手搭在正阳肩上,另一手指着一片枯叶,“咱们的大明朝,就像这片叶子一样,马上就要成了灰了。”
深夜。正阳倚着旗杆,抚弄着腰间挂着的一块玉佩,俯瞰城下清军营垒中的点点火光。星月黯淡,天幕漆黑,营垒中的火把也只能在黑暗中戳出一点光亮。浓重的夜幕下,他没有看见,一张角弓悄然张开;玉佩光洁的表面上,却映出了一支拴着绢帛的羽箭一闪而过飞入城中,落在了地上。
二
清军的攻势如期而至。黑压压的八旗士兵在城下涌动之时,正阳早已擐甲严装,执矛以候多时。鼓角喧天,密密麻麻的清兵扛着云梯冲向城墙,女真羽矢飞蝗般蹿向城头,明军的锥头箭和鸟铳弹丸也划破空气呼啸着飞向城下清军!云梯上的清兵接二连三被射落,但后面又源源不断涌上来,口里衔着战刀,蚂蚁般沿着云梯攀附而来!
第一个清兵爬到城头,便是肉搏开始之时。那清兵高举佩刀跳上城墙,挥刀便朝梯子口附近的正阳劈来!来吧,我早已准备好让手中战矛喝血!正阳嘴角略一抽动,举起左臂上的盾牌接下一刀,右手的战矛毒蛇般从盾下探出,戳穿了清兵小腹!矛头拔出,矛杆在正阳手中转了一圈,随着腰胯向左一转,矛头又狠狠向下凿出去,凿穿皮甲,凿进了下一个清兵项窝!战矛拔出,清兵从云梯上翻身跌落!矛杆再次在正阳手中转过一圈,一枪直戳出去,却被敌人闪过,敌人也一枪向他腰身刺来。正阳轻轻把身子一侧,让过枪尖——枪尖贴着他腰身划过,划断了腰间玉佩的悬带。一声脆响,玉佩落地,正阳却顾不上去看,面前清兵潮水般涌来,羽矢投枪也暴雨般砸过来,砸得正阳和战士们伏在盾牌下抬不起头!
正阳高举战矛,横向招动,高呼列阵。战士们在他率领下站成一排排,并盾如墙,架起枪尖,如同层层鳞甲,伴着声声口号山崩一样压向清军!羽箭投枪在盾墙面前纷纷落地,敌人也被重重长矛逼下城墙!
这一天里,清兵七次攻上城头,七次被正阳带着战士们赶下去。城门上的那面大明旗,也已破洞累累,血迹斑斑。
三
小城已经被清军围得水泄不通。城头上的士兵或坐或倚,目光无神。正阳的衣甲也早已破旧斑驳,不再光鲜。
怎么办?知州和正阳相对无言。良久,正阳抬起头指着城东面,“根据之前派出斥候的消息,敌人的粮草都在那边囤积着。咱们城里还有三百骑兵,他们用来死守城墙太不划算,不如我带着他们杀出去劫营!”
知州盯着正阳的眼睛,一动不动。许久,他拍了拍正阳的肩膀。“好。我会亲自给你们斟酒壮行。”
午夜时分。正阳和三百骁骑在城门前的空地上整齐列队。每个人都神情肃穆地端着酒碗,身姿笔直。正当中,正阳手按剑柄,站在最前。知州亲自给每个人满上烈酒,三百零一人各自满饮,在一片粗瓷碗落地粉碎的脆响声中,正阳从知州手中接过那杆大明旗——底色金黄,墨黑的一个“明”字分外醒目。
提起旗枪翻身上马,正阳带着三百壮士奔出城门,消失在夜色中。一路上正阳未曾回头,他没有看见,满清的线人悄然翻过城墙潜入城中叩响知州府的大门;他也没有看见,知州府内室里,知州手中紧握着他失落的那块玉佩,跪在地上,面对着火盆中燃烧的官衣,吞声饮泣,颤抖不已。
四
黎明时分。正阳带着人困马乏的残余一百来骑急匆匆赶回城中。屯粮的营地是一个诱饵,他们险些被清军伏兵包围一锅端。
正阳持着旗枪,仰头望着城头。他感觉有些不对劲,为何城下这么空旷没有清军?为何城头上没有人?那杆插在城头的大明旗又哪去了?
下一秒,正阳顿时眼前一黑,几乎栽下马来!
城头上竖起了满清八旗!
已经剃发,失魂落魄的知州和满清将军一起出现在城头!城门大开,黑压压的清兵潮水般从城里和城门周围涌出,转眼将正阳他们团团包围!
正阳定了定神。望着四面的清军,望着城墙上的满清八旗,望着身后那一百余双充满迷茫与期待的眼睛,最后他的目光定在了手中的大明旗上。
“放下枪,投降吧!正阳,你是个好汉子,我实在不忍心看着你死啊!”知州声音沙哑,声泪俱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在正阳手中的旗枪上。枪头缓缓落下,旗帜低垂。枪头落至水平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
正阳没有放下枪!他猛地把旗枪夹在胁下,稳稳端平,连枪带人如同铁铸!朝阳在他身后升起的那一刻,正阳爆发出拼尽全力的一声战吼:“大明万岁——!”战马长嘶,正阳如同一道闪电刺向乌云般的清军!身后一百余骑一齐呐喊,高举着血迹斑斑的狼牙锤和刃口残缺的战刀,义无反顾也冲向敌人!枪尖那一支铁头划破清晨那苍凉冰冷的雾气,旗上那一个“明”字映照东方那照亮黑夜的霞光!
城门前的空地上,五六百清兵死尸狼藉陈横。中间,夹杂一百多明军战士的尸体,个个身上都是伤痕累累,有不少死后也依然圆睁双目,紧握刀枪。几十个清军围成一圈密攒长枪指着躺在血泊中早已流尽最后一滴血的正阳,交头接耳:“他真的死了吗?”
五
城中,正阳空荡荡的家宅内。厅堂墙上墨黑的字迹里仿佛有火光在跳动。中庭里一根旗杆上挂着一面“明”字大旗,金黄的旗帜上赤红的火苗在翻腾跳动。那一阕江城子下面,不知何时多了十四个字:
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大明威。
中庭那根旗杆,那面旗,直到全部燃尽化为灰烬,也不曾倒下落地。
南疆被破当夜。知州怀揣着正阳失落的那枚玉佩,肃立在正阳墓碑前。
将那块已然破碎,血迹斑斑的玉佩放在碑前,知州起身,在正阳墓碑上留下一行字之后转身离去。昏暗的月光没照出知州离去的背影,只照出碑上那新鲜的字迹:“卿如卿珮,卿如岳飞。非我害卿,大势难回。”
闭上眼睛,那一幕有浮现在知州心头。
“正阳,投降吧!”“不可能!”“大明朝都亡了,你还拼个什么劲啊!”“汉家儿郎耻降胡!”留下这七个字的遗言,正阳最后一次举起旗枪拼力刺出,最后戳翻一个清兵,而后在重围之中拔剑从容自刎。看着正阳死去,知州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破碎了,消失了。
汉家儿郎耻降胡。正阳赴死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的,正阳不仅仅是为了大明而死,更是为了自己身为汉家臣子的尊严。八十日带发效忠,表太祖十七朝人物,十万人同心死义,留大明三百里江山,江阴义烈是仅仅为了效忠大明而赴死吗?崖山玉碎,十万蹈海,这最后的大宋军民,有几个单纯是给南宋王朝陪葬,有多少甚至不知道天子姓名?慷慨玉碎,死节捐生,不为天子,不为王朝,只为不降胡虏,为的是汉家的尊严!
满清也许有弓马强劲,也许有康乾盛世,但是明朝的皇帝再昏庸,代代都能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明朝的臣子再贪腐,朝朝都会引进火器镇守边关;明朝的老农民再没有文化,个个也都认得两个字,一个是“汉”,一个是“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