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九州志·商博良·归墟》(27)

2021-04-10 17:17 作者:绚梦幻音  | 我要投稿

  阿大感觉自己像是一具随水起伏的浮尸,最后到达了水流的平静处,慢慢地浮起。

  他是渔民,落水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闭住了气,没有溺水。深渊下的水色是他从未见过的莹莹碧色,整个水体被罩的通透,仿佛一块晶石。成群的鱼在深潭中游动,它们经过阿大身边的时候,自动地分为两群,从他身体两边擦过。这些鱼的身体是完全透明的,可以清晰的看见骨骼,发出莹莹的微光正是他们的骨骼,最多的是碧色的骨骼,也有红色的、蓝色的、紫色的,还有莹白色的。不同颜色的鱼各自成群,鱼群像是五色的霓虹被束缚在潭水深处。

  阿大茫然的瞪大了眼睛,他不知道自己是或者还是已经死了。这一切美的全然不像是人世间,在这种美丽的地方一切忧愁恐惧都不应存在,也许只有死人才该享受这般的安宁。

  一座黑色的、嶙峋的礁石突出水面,礁石上坐着他想也不敢想的人。

  阿莲。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停止了跳动,胸膛内空空如也。天与地都是寂静的,阿莲坐在礁石上,缓缓的扭头和他对视,眼睛里满是陌生,她发髻间那朵橘色的花盈盈坠落在水面。

  这就是多年前他初见阿莲的一幕,那时候他和阿二并肩走在落日的渔市里,他忍着饿,阿二则东张西望的想要偷点小鱼晚上填报肚子。这时候,远远的他看见一个穿着橘色筒裙,发间插着橘色花朵的小女孩被父亲拉着,乖乖的走在前面,她无意识的回头,花儿坠落,她看了这对兄弟一眼,眼睛里满是陌生,又有些好奇。

  阿大赶紧用胳膊肘顶了顶阿二的腰间说:“弟弟你看前面那个女孩在看我们。”

  阿二叼着根草,漫不经心的眺望一眼说:“长得还行,就是腿有点粗……”

  对于阿大而言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的“相逢”。一个人从小到大,遇到的人成千上万,每天每时每刻都有人和你擦肩而过,这些人在你眼里闪过仿佛空虚的影子你根本不曾留意,或者很快就被忘记。这些遇到都不足以称之为相逢,所谓相逢,扑面而来,猝不及防,总像宝刀利剑劈入你的脑海深处,留下伤痕。

  那一刻阿莲的眼神和美便如宝刀利剑。

  阿大划着水接近礁石,他没有想到这个阿莲又是从何而来,那个老仆妇分明说岛上只有一个长得像阿莲的女孩,应该正陪着阿二;他也没有想到为什么阿莲看他的眼神如此陌生带着惊恐,如今他们很熟悉了,阿莲看到他本该惊喜地招手;他甚至没有想为何阿莲是赤裸的,她浑身的肌肤在莹然碧光中润的像是翠玉,胴体美好的就像是阿大梦中见过的那样,只是笼着一层近乎看不见的轻纱……这些天来海上的惊恐、心中的郁结和今夜的遭遇让阿大全然分不清此刻的真幻,他只想凑近,坐在阿莲身边,一句句跟她讲这些日子里自己的事,讲自己很想她……那些在现实里打死也说不出口的话在这里都变得很自然了,这里远隔天海远隔人世间,只要是心里的话,说出来都是没错的。

  他爬上礁石,手足并用的靠近阿莲。他仰视这个女孩,仰视她的美,心理不敢有占有她的欲望,满是卑微。

  他没有察觉阿莲眼里透着的那股警觉和陌生,他只想凑到阿莲身边坐下,如果可以,他还想轻轻的拥抱她一下。他深信那就是阿莲,而并非什么和她相似的女孩,因为她身上透着海潮的味道,微咸微腥,远不完美,却是他最熟悉的味道。

  阿莲想要退后,好像阿大是一只逼近的野兽,她把双臂蜷缩在胸前作为保护。阿大从岩壁的阴影中爬了出来,月光照亮了他的脸,满是泪水的一张脸。

  此时此刻的阿大就像是个小孩子,他又回到了和阿莲相遇的那个年纪,一个很孤单很沉默饿着肚子的男孩,他在夕阳里看到那个女孩,满心里都是温暖。阿大恍惚间分不清面前的是阿莲还是妈妈,总之那么美那么好,他一路上吃了那么多苦终于找到了她,真累啊,他想蜷缩起来变成小小的一团,在她身边睡着。

  阿莲把手伸到阿大的脸侧,接住了滴落的泪水,那些泪水在她手心里滚动,像是露珠在荷叶上一样,她的手心仿佛捧着一片月光。她警惕的表情退却了,暗蓝色的眼睛里变幻着温柔,轻轻抚摸着阿大的脸颊。阿大张开双臂紧紧的拥抱着阿莲,阿莲的身体那么的柔软和温暖,把他紧紧的缠绕,就像是……一条长蛇。阿大从来没有和女孩那么亲近过,只是听酒肆里的男人说窑子里什么姑娘身体柔软的和蛇一样软。他想大概就是这样吧,全身都被缠绕起来,好像没有骨头。

  原来女人真的像蛇啊……他模模糊糊的想,甚至还有鳞片刮擦着身体……

  阿莲擦拭着他的眼泪,带着他后仰。拥抱在一起的一男一女以诡异的角度后仰着坠落,坠入碧色的深潭中。阿大只觉得全身失去了重量,阿莲无声地吻上他的嘴唇,呼吸都是微甜的。阿大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吸入空气了,他闭着眼睛吮吸着那温软的嘴唇,好像吮吸着这世界上最后的一滴蜜糖。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远离了恐惧和悲伤,一切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如果让他死在这一刻他也不会后悔……

  他就要死了,他已经沉入了水下数十尺,周身缠绕着修长的女人,她的鳞片闪闪生辉,自腰以下她的身躯似蛇似鱼。

  阿大忽然觉得冷,寒冷像是刺骨的长针,水灌入了他的喉咙,因为阿莲不再亲吻他了,而是飞速的向上游动,留下一道暗红色的痕迹。他独自被抛在了冰冷的潭底,四周是漆黑的岩石和华美的黄玉交错,石与玉之间,是累累的白骨!他惊恐的挥舞双手,他是渔户出身,原本这种深度的水难不倒他,但是他的呼吸已经在那一吻中用尽,他筋疲力尽无从挣扎,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一只手猛地扣住他的手腕,带着他迅速上浮。在他的意识中断之前,一股大力把他托出水面,让他尽情的吸入一口空气。刚才的一幕就像是一场噩梦,他使劲甩着头发上的水,慢慢看清了周围的场景。

  血一滴一滴滴落在水面上,他仰头看去,那蛇一样的东西被悬挂在月下,正无声的哀嚎着。吊起她的是细长的丝线,丝线缠绕了她全身,他像是条狂怒的鲨鱼,正疯狂的挣扎,美丽的脸上透着欲噬人的狰狞,娇嫩的嘴唇张开,后牙犬齿一般锋利而惨白。

  阿大抱住脑袋惨叫起来,他认出了那东西。他本以为那东西只存在于渔民的传说中!

  鲛人!

  刚才他把一条鲛人误认为阿莲了!

  丝线尽头挂在一根金属质地的长杆上,看起来那竟是一根鱼竿,鱼竿的另一头持在坚硬如铁的手中。钓鱼的人坐在礁石上,一身白色的长袍,安然危坐,翩如神仙。

  “这东西会唱几百种不同的歌,有些歌人听的见,有些歌人听不见,但无论听的见听不见,歌声都会叫人意乱神迷。很多人说在海上看见神山仙岛,看见神人踏波而来,不过是被他们的歌声蛊惑了。他们的歌声会让你心里最渴望的东西出现在面前,你刚才看到了什么,什么就是你心底的魔鬼了。”钓鱼的人淡淡的说,“我叫阴离贞,这岛上的主人。”

  阿大急忙点头,他跟着牟中流上岛的时候也曾远远看见阴离贞。

  他被一股力量推到礁石旁,扭头一看,抓住他手腕的是那个腿脚残疾的老仆妇。此刻她慈眉善目地笑着,黑裙下的双腿如鱼尾般摆动。

  阿大走到阴离贞身边,默默的看着这条鱼,或者这个曾给自己带来一场幻境的女人。她瞪大了眼睛看着阿大,暗蓝色的眼睛里金光流动,满是暴怒。她摩擦着牙齿发出刺耳的声音,颈后的鳃片一开一合吸入空气,鳃片是暗红色的,和鱼一模一样。鲛人猛地挥动长尾,鞭子一样耍向阿大。但是阴离贞的动作更快,他手腕一震,钓竿抬高,倒钩更深的勾入鲛人的鳞片,令她疼痛的颤抖。

  “不老实就杀了你。”阴离贞轻描淡写的说,“我知道你听的懂,你知道我做得出。”

  鲛人仇恨的目光略略黯淡下,她平静下来,任凭长尾垂落,满身伤口都在渗血,血液沿着鳞片之间的缝隙流动,好似在她赤裸的身体上裹了一层红丝洛。

  “这就是鲛人,不能以人心揣摩的族类。”阴离贞鉴赏着这具美好却妖异的女人身体,以欣赏一件雕塑的口吻轻声说,“世人很蠢,因为这东西长得七分像人,就觉得他们和人一样思考。你是渔户出身,想必听过传闻说鲛人多情易感,海边有人以掐死的小女孩为诱饵,鲛人便会围绕着女孩的尸体游动并流泪,泪水都凝为鲛珠,在女孩尸体附近随手就能捡到,却从来没有人问,为何每次出海都要杀死一个小女孩呢?难道小女孩的尸体不能用冰保存起来,一用再用么?”

  阴离贞顿了顿,“原因很简单,鲛人会以女孩的尸体喂它们饲养的鲛鲨,在他们眼里,尸体是鱼食罢了。”

  “那他们真的会哭么?”阿大问。

  “会的,他们会哭。但他们哭只不过是哀于自己也会像女孩一样死去,他们的怜悯从不施予外族。”阴离贞冷冷的说,“如果你用活的小女孩为诱饵他们会把小女孩拖入深水淹死,再去哀悼她的死亡。男人遇上他们更只有死路一条,他们会幻化为你心里最渴求的女人,把你拖进深水里。他们会聚集成群在海底戏弄没有还手之力的男人,最后把你撕裂。”

  “这就是所谓的非人。”阴离贞轻声说,“在这种东西身上所的的一切,都是虚妄,却要你用命去换。”

  阿大愣了很久,忽然感到心力交瘁的疲倦,他呆呆的看着鲛人美好的躯体,一刻之前他还以为拥抱着那躯体一生都完美了,此刻却觉得说不出的恶心,腰以下的部位都是滑腻的鳞片,蛇尾似的狰狞。他忽然愤怒的抓起一块石头砸向不敢挣扎的鲛人,就是这东西欺骗了他,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他缓缓的抱住头,想要嚎啕大哭。

  阴离贞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是这世上,又有几人不被虚妄所迷呢?虚妄的东西比真实的东西美得太多啊,只是,虚妄的东西总有破灭的一日,人不是不愿沉溺于虚妄,只不过怕那虚妄破灭的一日,自己醒来,徒然满脸泪水。”

  “但,世间也有些虚妄是不会破灭的,戳不穿的谎言便是真的,不会醒的美梦也是真的,你要不要试一试?”阴离贞轻声问。

  阿大茫然地抬起头来。

  “你心中的那个女孩,名叫阿莲,对么?我刚才听到你喊到她的名字。”阴离贞说,“我愿意用一个阿莲,换你帮我一个忙。可以么?”

  “可是阿莲……”阿大讷讷的说。“天下间什么东西都能找到第二件,无论是金铤美玉甚至皇帝的佩剑,唯有人,却是千万个人也难找到一对一模一样的。可你们兄弟爱上了同一个女孩,这些龙麝都告诉我了。”阴离贞看了一眼弯腰屈膝的老仆妇,这丑陋的老女人居然有“龙麝”这样妖娆的名字。

  阴离贞淡淡地笑:“你一辈子都不如弟弟,没有他聪明,也不如他生得好,但你都能忍。你是个好哥哥,想弟弟过好日子,可是唯有阿莲你没办法放弃,你试过了,可每次想到要把阿莲让给弟弟,你心里就如刀割般难受,对不对?因为阿莲,是独一无二。”

  阿大呆呆地点点头。

  “她未必是独一无二的,世上还可以有一个更好的阿莲。她更美,更听你的话,一生一世跟你不离不弃,你想她是什么样的她就是什么样的,比你弟弟分到的女孩更好。”阴离贞问,“这样可以换你帮我一个忙么?”

  “可那……不是阿莲。”阿大犹豫着说,他心里隐约明白了阴离贞的意思了,这瀛县云集天下之美,可以有一个很像阿莲的女孩,未必没有第二个,甚至比第一个更好。

  “这一个阿莲和那一个阿莲,真的不同么?”阴离贞幽幽的问,“你有没有做过那种梦,好得你不愿意醒来?你有没有觉得这瀛县本身就像一场大梦?世间许多事,多少是真的,多少是假的,你永远都数不完。如果虚妄比真实更好,你何不相信它?只要梦不醒来,便永远都好。”

  一片死寂,只闻水声,万籁俱寂,仿佛天地初开。

  阿大低头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水中的男人满脸泪痕,真是丑陋。这样丑陋的男人难怪阿莲看不上啊,连阿大自己都厌恶,不想再看这张丑陋的脸。

  确实有过那样的好梦,好到醒来心里空荡荡的。梦里他沿着莲石港外那条长长地水渠奔跑,所见皆是大雾,水上漂着莲花。他在追他丢失的小舸,他隐约记得自己没把它系好,让它随着流水而下。雾中隐隐的水声,是那条小舸。阿大记得前面就有一座小桥,他可以跳到小桥上把小舸钩住,所以他跑得比小舸快一步。

  他豁出全身力气奔跑,那条小舸是他家唯一值钱的东西,跟他的命一样。终于他站在了小桥上,望向茫茫的雾气中,他忽然发觉自己听不到水声了,也许是他跑得太快把小舸落下了,也许是他跑得太慢小舸已经随水流走了。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在这浓雾弥漫逝水奔流的桥上,他失去了方向,他忽然想不清自己所从来所当去,他急得想要大喊。

  这时候他忽然看见他的小舸劈开浓雾来了,小舸上坐着盛装的阿莲,她打着一把伞,发间盈盈的槿花。她那么美,美得武器都因他而退却,她扶着橹驾着船从桥下飘过,含着轻轻的笑,好像要去赴一场约。阿大默默地看着她随水去了,他忽然想起原来飘走的根本不是他的小舸,而是阿莲……原来他是来追阿莲的。他赤着脚跑了很远的路,想要在这座小桥上见到她,可他空荡荡的手里没有一把带竹竿的长钩好留住她,他想喊她的名字,可那声音在胸膛里便已低落。浓雾又围聚过来了,他害怕得哆嗦。什么都没有了,在这渠上桥上,他无所从来无所当去。

  “阿大,你还愣着干什么啊?快啊,我们还要赶路呢!”这是阿莲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阿大?”

  阿大的脑海中豁然开朗。他忽然想清楚了,原来阿莲要赴的约就是跟他。他站在这座小桥上,本不是要选择去左边或者右边,左边右边都没有人在等他,等他人在船上,他本该跳下去,跳到阿莲的船上跟她去天涯海角。他雀跃起来,像个孩子似地跃向水面,张开双臂,想着穿越浓雾,阿莲的影子就会浮现在他面前,会有温暖的拥抱,心里慢慢地都是欢喜。

  这时候他听见有人在桥上幽幽地叹了了口气:“那里什么都没有啊。”

  他忽然发觉自己脚下并不是一条水渠,只是什么都没有的、一片无底的黑暗。他坠落下去,失去了一切重量,仿佛漂浮在空中。

  醒来时阿大躺在自己满是鱼腥味的床铺上,海风从他家屋子的破洞里流过。

  他默默地对着屋顶张开怀抱,体会着梦里自己跃出小桥的瞬间,满心欢喜的感觉。

  后面坠入深渊的恐惧被他忘记了,他只记得梦里阿莲的声音,迎着他来的小舸,即将能够拥紧的温暖。梦里阿莲是他的新妇,他们赶着路回娘家,恰逢水上莲花盛开。

  如果这种梦,不醒来,有多好?

  “怎么……信?”阿大用手背擦了擦鼻子,缓缓抬起头来。

  “从今天起,我们叫她阿莲。”阴离贞看也不看阿大,以铁一般的手腕高高抬起钓竿,抚摸着那鲛人的面颊。鲛人眼里忽然闪过阴狠的神色,扭头咬向阴离贞的手。阴离贞轻笑着,钓竿轻而有力的一抖,钓丝抽紧,勒入鲛人的鳞片中,鲜血淋漓而下,坠落在水面上,晕出朵朵暗花。

《九州志·商博良·归墟》(27)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