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马《神理市》(十一)| 长篇科幻连载


前情提要
在神理市,有人把偷情谈成恋爱,有人把复仇当成父爱。城市的繁荣和个人的哀怨。大世界的小人物,也要努力找到自己的位置。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一旦你决定开始,何时结束就不是你能决定了。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未马 | 动漫编剧、编辑。在“成为一名科幻作家”的边缘疯狂试探。
神理市
第十一章 宁骨围的风
全文约5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
神理市的最南端是一片临海的山峦和绝壁。在山坡葱郁植被的围绕下,临近山顶的一幢白色方正的建筑十分显眼。一辆深蓝色车子孤独地沿着峭壁上的环山路层层地向着山峦腹地中的那座牢笼前进。
那里是宁骨围,神理市的监狱。
在世界上犯罪率最低的城市里,这座高科技监狱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用意义。甚至连它存在的本身,都曾经引发过社会学家与人类学家的讨论。
曾有专家这样论述:人们在讨论“罪恶”时最常见的议题,是人性与环境哪一方对于罪恶的产生负有更大的责任。但在神理市宁骨围监狱中关押的犯人,却似乎可以印证,即使生活在近乎完美的环境中,人性依然会操控人类实施罪行。由此我们需要清晰且清醒地认知到,只要人类存在,罪恶便永远无法被消除。正因如此,诸如罪案预警、犯罪基因修改等技术的研究,与几个世纪前将消除病灾冀望于无用巫术的行为并无差异。人类应减少在此类技术上的资源与资金浪费。
然而,此时驱车前往监狱的两人却并没有在思考犯罪的本源这种深远的问题。他们沉默已久。年轻的女孩把胳膊搭在车窗边,吹着海风小睡。而男人一直面色凝重,似乎有解不开的烦心事。
“白秘书,你开车都不听音乐的吗?“
夏温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的,头依然枕在胳膊上,睡眼惺松地问道。
“没有这个习惯。“
“那要听听我们的新歌吗?《一七一会》,是讲一对错行日恋人的故事。“夏温打开手机,寻找着音频。
“错行日恋人?“白启阳第一次听说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你没听说过这个词吗?“夏温坐直了身体,像看个怪物一样看着白启阳。
“没有。“
“在神理市里,因为出行日不同而交错开的恋人,就是错行日恋人啊。”
“哦。果然是流行文化下的偶像,还真是会生造概念。”白启阳依旧是不咸不淡的语气,“拜托不要放歌,我开车的时候不喜欢太嘈杂的环境音。”
听到白启阳这么说,夏温悻悻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好像是说给白启阳听,又好像是自己不满地嘟囔:
“这个词不是我们发明的,神理市很多这样的恋人好吗。“
“出行日不同也能谈得起来恋爱吗?“白启阳用充满怀疑的口吻问道。
“怎么不行?就和被虚拟与现实隔开的网恋,被距离隔开的异地恋一样,错行日恋人们只是被时间隔开了而已。怎么白秘书认为只有两个人天天在一起的爱情才是真实的吗?“夏温歪头问道。
应该,不是吧。
梦中女人温暖的笑脸浮现在白启阳的眼前,他在心中自己回答道。
看白启阳并不作声,夏温小声自言自语道:“带你一起来果然是对的。”
“什么?”白启阳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是觉得,从某种方面来说,白秘书你对神理市的了解好像还没我多呢。”夏温一脸认真地看向他,没有半分嘲讽的意思,“这次一起做节目说不定你会有不少收获。”
“呵。”白启阳实在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夏温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态度,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把头扭向窗外。车内又陷入了沉默,只剩下风声,还有冲击着崖壁的海浪的碎裂声一波一波地袭来。
两人一路无话的情形一直持续到了与王锦色的会面。
王锦色比白启阳想象中还要漂亮许多。
11年前,在犯罪率极低的神理市中发生了一起牵涉七条人命案的恶性犯罪事件,千里围养老院谋杀案震动全球。
即使所有关于案件的报道中,王锦色的面部都被打上了厚厚的马赛克,即使采访的记者们都被勒令不准将笔墨花费在有关她的外貌描述上,但某篇正式报道中,一家媒体为她定下的“兰花螳螂”这个绰号,依然精准地让人联想出了一名美艳残忍的变态连环杀手形象。
美貌、冷血、连环凶杀、富豪,再加上神理市这座已然足够戏剧的“舞台”,人类所有想象力与猎奇心,都在这个案子中被满足了。
那段时间,不知道有多少人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各个新闻频道与自媒体里挖掘关于这个案子的哪怕一点点新信息。
白启阳还记得那时市政府中负责宣传口的同事们为了舆论维稳焦头烂额的样子,上面施加的压力和对外工作量的激增导致不少人被迫或自愿地暂停了休眠,7X24小时地投身控评大军中。
事情足足持续沸腾了三个月才渐渐平息,一年之后,到案件正式审理与宣判的时候,市里提前做足了准备,低调到了不能再低调。所幸只要你想,人们的注意力总是容易被操控的。在媒体被缄口以及网络上相关搜索结果不予显示之后,极少有人再知道这位美艳杀人魔最后的下场。
白启阳当然也想象过,能做出这样事情的女人会拥有怎样的面容。此时此刻,穿着粉白条囚衣的王锦色就坐在他和夏温的对面。虽然比他想象中的更年轻、秀丽一些,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一个快50岁的中年女人,但让白启阳意外的却不是她的五官,而是她脸上的神情。
连环杀手该有怎样的表情呢?冷漠、从容、狡黠?或者是像电影中演的,伪装的纯良、优雅的傲慢?
但是她都没有。
白启阳从没想过,他会在一个杀了七个人的凶手脸上看到那么真实的平静。
会面并没有在访客间进行,他们直接被带去了她的监房。白启阳对这个安排起初感到十分不安,可无论他如何委婉地表达担忧,领他们前去的狱警都只淡淡地重复一句:“放心吧,她没有危险。“这种回答,就像是在路上遇到的不拴绳的狗主人对你说它的狗不咬人一样令人生气且难以信服。
这不是重点,白启阳很想对狱警说。但当他看见王锦色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根本没有重点。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王锦色带给她的感觉。他和夏温走进房间的时候,她早已坐在桌前等他们。
这是一间40平米左右的房间,看起来并不像牢房,而是一个装修得还不错的单间,只是风格比冷淡的北欧风还要再简约单调一些。整个房间几乎只有岩石灰和纯白两色,没什么家具,一张餐桌,三把椅子,一把原木色,两把深咖色,这两把深咖色的能看出本来不属于这个房间,应该是为了他和夏温的到来临时准备的。这个房间寡淡得,就连深咖色在这个环境中都显得乍眼。房间面朝大海的一面是整块透明的落地玻璃,一个单人海棉沙发孤独地被放在玻璃前。房间远端的角落放着一个休眠舱,另一角是马桶和洗漱池。能称之为家具的就只有这些了。
没有植物、没有电视或是娱乐设备、就连书和纸笔都没有。白启阳当然能感受到这个房间里的异样,但是他却说不好这种异样的来源。是那种静默感吗?房间里的一切,包括坐在桌前,视线却一直注视着窗外的大海,连他们走进来都不曾扭头或眨一下眼的那个女人,都好像是静止的装置艺术,只有女人身后墙壁上偶尔忽然跳动一下数字的投影时钟才能让人察觉到时空的一丝流动。
房间里的静止像是某种粘稠的凝胶,会包裹住试图进入这里的一切,白启阳和夏温站在门口,谁也没有向房间内移动或是说话。在那里足足站了有好几分钟,房间的“主人”还是没有试图邀请他们进入的打算。
“你看她,像不像一团云。”夏温忽然向白启阳的方向微微倾斜了一下身子,低声说。
王锦色终于回头了。她的动作不知道为什么,黏滞又缓慢。
“对不起。”她舒缓地说,“我,请你们坐下。”
夏温和白启阳像是得到了特赦一样向桌前移动。拖开椅子时,椅子在地面摩擦的声音在这间房子中格外刺耳,白启阳不得不为此道歉。
“不要紧。”王锦色微笑道。
白启阳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猜想应该是这房间安静到压抑的氛围导致的,而不是因为这个过分好看的笑容。
“第一次被邀请到漂亮女生家做客的时候,男生们都会有些紧张的。是吧?“夏温语气轻快地向王锦色露出一个调皮的笑。
谢天谢地。只要能打破这里的安静,哪怕是这样调侃自己的烂笑话也无所谓,白启阳心里这样想。
气氛确实轻松了起来。
“谢谢你。”王锦色先开口,向夏温道,“愿意来。”
“那么我可以开始问问题了吗?”夏温笑道。
“可以。不过,”王锦色停顿一下,像是在思索什么,“我,太久。表达……”
“没关系。”夏温伸出手,拍了拍对面女人放在桌上握拳的手,“我能听懂。”
白启阳像个局外人一样看着这一切,直到——
“能麻烦你帮我录像吗?”一个手机塞到了他的手里,“拜托了。我自己录的话,第一人称视角的戏剧性太强了,感觉不好。”夏温解释道。
虽然瞬间沦为工具人,白启阳倒是有点感激她这个请求,至少可以缓解一些自己在旁边干坐着的尴尬。
他横过手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座位,确保两个女人都完整地出现在了镜头里。
“可以了,开始。“他按下了开始录像的圆点。
“我们从那个孩子开始聊聊好吗?”夏温问道。
“什么孩子?”还没等王锦色有所反应,白启阳先惊讶地发问,他可从没在这起案件的报道里听说过有什么孩子。
“镜头、镜头。”夏温指着他歪掉的手机,语气责备。
白启阳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工作失误,重新举好手机,不过因为这样,他错过了王锦色脸上稍纵即逝的意外。
“他,12岁了。”镜头里,王锦色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宠爱的神色,“喜欢拉小提琴和集卡游戏。他不喜欢这里,太小。他想去外面,跑。”
“男孩子吗?听起来是很好动的性格呢。”夏温笑着问。
“嗯。不过,他喜欢看海,最近。坐在那里。”王锦色指着朝向大海的单人沙发。
趁着王锦色的目光投向窗子的方向,白启阳空出一只手无声地在空气中挥动吸引夏温的注意力。
当夏温看他的时候,白启阳用口型和摊开的手势问她:“什么孩子?”
夏温皱着眉示意他管好手机,还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上嘘了他,白启阳气得紧闭了一下眼睛。
“你希望他出去吗?”夏温问看着沙发的王锦色。王锦色回头,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
“希望。”她说,“不是这里,是,这里。”她伸出手,缓缓地比划着穹顶形状的半圆,“神理市。出去。”
“那你当初,是为什么想来这里呢?”夏温接着问。
王锦色笑笑,“休眠权,像毒品。很想要很想要。”
夏温点点头。她无法体会到这种对休眠权的渴望,但她能理解。
“得不到吗?”
王锦色摇头:“一开始,10年。后来,30年。害怕了,我……会老。”
“10年和30年?”夏温不太明白。
“是休眠权的自动申领年限。”白启阳在一旁开口解释道,“最初建市的时候,对于从事二类工作的市民,只需要工作满十年就可以向市政府提出申请,审查合格后,就能自动获得休眠权资格。但是,情况在变,政策也需要调整。大概十五年前吧,二类工作的休眠权申领年限从十年调整成了三十年。我想她指的应该是这件事。”
利东成为市长后,为了应对神理市高速的发展和涌入的人口,出台了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政策。更改休眠权的申领年限这个政策应该是当时最引人非议的一个了。
在神理市,工作被分为一、二两类。说是分类工作,不如说是在分类工作的人。毕竟二类工作就已经囊括了所有的工作岗位。而在工作中达到了某种职级或者取得了某些成就的人才,通过申请和审核,只要没有犯罪史、失信行为等其它不良记录,就可以被划分为一类工作者。
比如,普通的科研人员是二类工作者,而达到教授级别就是一类工作者。普通作家与诺奖作家,自然也是二类与一类工作者的差别。
成为一类工作者后,休眠权的资格获取年限会更为灵活。一般从即时授予到五年不等。
总的来说,只要你在神理市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就可以通过累积工作年限来换取休眠权。
也正因为如此,15年前,当利东突然把二类工作的休眠权申领年限从10年提升至30年时,几乎像是投下了一颗炸弹,引发了市民们极大的不满,再加上神理市外那些一直抵制神理市的组织的煽动,汹涌的抗议人群几乎每天都在街上与警察对峙。砸公共设施、烧店铺、阻碍交通,催泪弹的味道和烟雾隔几条街就会出现一次。那几个星期,可以算是神理市自建市以来最黑暗、混乱的时期了。
不过利东的强硬并不只在制定政策时才体现出来。
他很快建立起了与抗议人群的对话通道。那时刚进入市政府的白启阳还只能负责一些会面布置、引导和记录等杂务。不过也因为如此,他见证了完整的事情解决过程。
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威逼与利诱,可以化解掉大部分没有坚定信仰、只是在宣泄情绪的共同行为。
利东首先告诉组织者,市政府的决策是基于神理市的长远规划做出的,绝不会基于眼前的反抗而做出更改。
另外,对于这次游行示威,市政府将其定性为一场有组织的暴力行动,一定会追究到底。所有在此次游行中被逮捕的人员,根据暴力事实的严重程度,会被处以监禁、驱逐、以及个人不良行为记录在案的不同处罚。
也就是说,继续游行下去,只要被逮捕,最轻的处罚也是永远无法取得休眠权。
接着,利东承诺几位组织者,只要配合市政府一起和平化解抗议行为,他们的行为将不会被记录在案。甚至可以被作为先进行为,在今后成为一类工作者的审核中获得隐形加分。
没有人能抗拒得了成为既得利益者的诱惑。
很快,抗议行动就平息了下去。虽然不满的火星还偶有爆发,但都不成形势。
15年过去了,生活在神理市的人们对于30年这个数字已经习以为常。只是当白启阳听到那场改革的余波之一竟然会是这起骇人听闻的谋杀案时,还是有些惊讶。
“原来是这样。“夏温没有经历过那个时期,并不能体会人在其中经历过的起伏,话接得有些轻巧,“所以后来你只能开始想其它办法取得休眠权了对吗?用钱?”
“嗯。“王锦色点点头,又摇头,“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她抬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一开始,只是一场爱情。“
(未完待续)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
责编 | 康尽欢
题图 |《攻壳机动队》截图
添加未来局接待员为好友(FAA-647),留言“不存在科幻”,即可进入小说讨论群,和我们一起聊科幻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