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抵达或逃避的方式

《一种贯通》 起初，我在海子诗集的扉页上写下： “我有两个栖身处——爱与痛苦。” 是的，海子的言语中 留下了对蔬菜和粮食的爱，特别是麦子 还有对土地、雨水、太阳以及对王位的那种 神秘的爱，爱得错综 复杂，是痛苦的来源 最近我读余秀华 一行行疼痛的诗句 真实地触动心底 没有华丽赘余的形容词 没有矫揉造作和伪装 如里尔克所言——“如果不写 也能活着，那就别写。” 为了真切地活，于是她写 诚然，爱是永恒的主题 而痛苦，也能生发诗的枝叶 那些无法达成的爱和随之而来的痛苦 以及其他的痛苦——包括对世界的困惑与疑虑 在书写之后，在凝结成诗句之后 便成了其他的东西，成了我的 身体的一部分 从此，我接纳了自己 接纳了自己的痛苦与真实 接下来我要完成的任务是包容 是的，真实与包容——“雄鹰的两扇翅膀” （很难想象，一本育儿书竟能带来灵感 的确，有时要远离诗一段时间，然后 更加接近） 而后，我可以坚实地飞翔 而后，我可以获得欣喜 我经常提到欣喜，也许 那是一种心灵重获平静的况味 平静，也许是终其一生 所要追求的东西，平静后便可以 反思，而后便有了哲学 哲学，使我获得理解 然后是狂喜，是的，还有狂喜 对这个世界的某个部分 求得理解后的狂喜，我需要它 我需要我的一切的真实 包容我自己，然后包容这个世界 或它的部分 《自己之歌》 我作为我自己 我必须知道一个个体的诞生就是一个奇迹 无需为了获得外界的认可而苦恼 当然我不能妨碍他人 在被浑浊的世界浸染之后 在与各色人等相处之后 在强烈的自我怀疑和焦灼的思索之后 我必须完成自洽 是的，自我的融洽与契合 从此以后，我知道自己抉择的背后隐藏着 一个怎样的自我，一种怎样的处世之道 今后的一切将以此为准则 也许它会再次完善或改变 但不会再因游移不定而迷失 从此以后，我明白抉择之后要放弃的一切 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追求 即使它不够具有现实意义，不那么合群 也不为周遭的慨叹所动 我接纳我自己 我接纳自己的容貌，无法引起足够的惊喜 我接纳自己的内敛与敏感，它总让我像蜗牛的眼睛 稍有异动便会缩起，不那么自在，但敏感 难道不是一个艺术家的基本属性？ 即便敏感的人不一定成为艺术家。我接纳它 我接纳自己的细腻，有时略显笨拙的细腻 没有外表那样更具男子气概 我接纳自己并不那么容易相处 即便在一段关系的最初，表现得随和 一旦接触到人性的瑕疵 便有一种类似于洁癖的倾向，退出或远离 我接纳自己对此的苛责 我接纳自己有时知难而退，退回舒适区 转向另一个领域，以此作为慰藉，或标榜个性 这是阿德勒所说的补偿心理 我接纳自己的才华浅薄 我接纳自己是个蹩脚的诗人，缺乏自信地写诗 上天对才华浅薄的人是残酷的 他让我体会到伟大的东西，又清晰地看见巨大的差距 即便如此，我学着享受 我接纳我自己 我接纳我自己，然后更接近自我的本真 而不是被举在头顶的自画像 所困 《2021.8.24》 当手机网络再没什么新意 或是厌倦了抽象的概念 以及飘渺的妄想、历史的尘埃 当你对周遭的纷争感到麻木 或无力，再难提起 争辩的兴致 唔，作为一个诗人 你要专注于一些具体的事比如 修理迟钝的传感器 为最小号的螺丝钉买一支起子 给桌角的积尘挑选一块抹布 要合适 用心去做好它，然后 归于平静 《关于桂花和其他》 折一枝桂花置于车内 试图留住秋的韵味 这是我对秋天的一次冒犯 即便知道它会很快消逝 但人总是做出这样矛盾 而无济于事的举动 当我走在小径分岔的花园里 桂花的香气从幽暗处突然袭来 于是我领会到了某种意义 昨天，在单位的连廊里 我对同伴说——桂花飘香，秋天才 真正地开始，他赞同，我们 总是这样达成一致 秋季——对于桂树是 暗香浮动令人欣喜的时刻 而究竟在哪个时刻 它的冷香才会累积到边界 从它的嫩芽点缀到满枝金粉 究竟是哪一颗花粒形成质变 致使暗香四溢，如同温暖 候鸟的最后一根羽毛 （有时，一个恰好的比喻 会是结束一首诗的诱惑） 而这样的问题究竟怎样 进入一个人的脑海 这也许要努力去寻求 与它的相遇，必要时 要抛开一些个人问题 甚至来自家人的呼唤 避开一些诱惑 更刺激感官的事情 关上门，打开床头灯 信心满满地开始思索 关于桂花的问题和更多 比如，秋季是怎样的时刻？ 对于桂树是暗香袭人的时刻 今天，我们登上灵岩山 到处是桂香笼罩 它们从高耸的山林顶部 倾泻而下，直抵心脾，统治 并掩盖了其他花木的气息 秋季——对于银杏是 一阵萧瑟的秋风吹来 金叶摇落纷纷扬扬的时刻 对于大地是这些金黄最初的融入 它感到更加饱满和丰盈 对于野草是沉醉于枯黄 对于露水则有两个，悬于叶梢 是一个，凝结为旷野里的一片银霜 是另一个，对于银霜是枫叶初红 对于枫叶是天平山间人头攒动 秋季——对于我是驱车在凄风苦雨中 聆听着夜曲的时刻，在它的抚慰下 思绪被熨平，从而得以继续—— 思索 《纯粹》 当我在笔记本上写下“纯粹”两个字 这是一种模糊的感觉 也许是渴望一种纯粹的生活 但生活永远纷乱 而且纯粹的方式难以长久 比如乌托邦 而柏拉图说，人是一种创造乌托邦的动物 也许，我可以从一些小事开始 比如让睡眠回归睡眠，让开车 回归开车，挣脱绑架纯粹的绳索 让用餐回归用餐，让消遣 回归消遣，甚至让排泄回归 纯粹的排泄 所谓的现代人啊，愚蠢的我们 总是急于用时兴的垃圾填满 我们的脑袋和肉体 忙于应付信息的洪流 在无意义与荒诞中体验廉价的欢乐 并逐渐窒息或消亡 当我写下“纯粹”两个字 并不知道事情会往哪里发展 今天，我看到关于钱理群的访谈 午后，他踱步在高楼下的花园里 寻找满树绿叶中那少有的黄色或红色 只感受色彩，去除知识的干涉 怀着童心去偷偿一颗山楂果 坐在椅子上静静地等候微风掠过枝头的痕迹 放下历史和现实的枷锁 独享个体生命面对自然的那种纯粹 有时，想让一件事情变得纯粹 不得不去做另一件事 这似乎是矛盾的 比如面对下班路上的拥堵 为了让开车变得纯粹 不得不打开轻柔的夜曲 感受清澈细腻的敲击 像鸟儿轻盈地跃动在枝头 像泛着月光的溪水缓缓流进 不安的情绪里 面对日渐无常的世界 我们产生如此多的不安 只能借由另一件事的介入 来消解周遭的不安 纯粹是只专注于一件 必要时要借助另一件 赶走纷繁的叨扰 给心灵一个家 从而让这一件 变得纯粹 《作为抵达或逃避的方式》 1 我开车，脑中便只有开车 我踩下油门，只是转动车的四轮 只是让它替我走得更远 摆脱往后拖拽的阻力 获得原本并不存在的自由 只是暂时逃避生活的烦扰 只是为了比喻成与情人的独处 我轻踩刹车，配合油门 只是找到共舞的节奏，和谐 而温存 2 我投篮，眼中便只有篮筐 我用力拍下，只等待反作用力的回馈 只是让它更久地在指腹间停留 感受一种难以拥有的掌控 学会每次只关注一个动作 或者只完善一个细节 让愁绪和压力得以排遣 3 我阅读，只为补偿早已失去的平衡 我不停翻找，只为寻得可作替代的慰藉 只是求取对世界的理解 只因真诚地看待平常而欣喜 我把这些称作抵达——或者 只是逃避 《耐心》 我告诉自己要耐心一点： 每天为自己削一个苹果，而不是 偶尔剥根香蕉。 清理每个角落包括 桌底、床头和衣柜移门的轨道，尽量 把拖布、吸尘器和扫地机都用上。 别闯黄灯，将油耗控制在8.1，如果晚了那就 晚了，从容面对傍晚拥堵的南环路 打开天窗和音乐，别发脾气。 如果觉得不满意，别急着去发布。 如果被退稿，别放弃，继续 敏感地捕捉稍纵即逝的情绪和词汇。 别急于反驳老人的话语， 将仅剩的礼节留一点给家人。 上场前，花十分钟穿好护具，天冷了 就准备干爽的衣物。 吃一些玉米、南瓜和红薯，为了身体，等它 准备好了，再去饮酒。 如果丢失了睡眠，打开床头灯，翻读 一本书，等它回来，给它—— 一点耐心。 《必读书目》 有些书你买回去 翻了几页，对着它的封面或书名 迷恋了几分钟 然后置于书架的某个角落 积了一年半载的灰尘 突然某个时刻 在你即将出门远行，或者觉得 所去之处无法打发时间，毕竟 社交平台上的“好友”已无太多 联系的必要 娱乐软件的内容已让你 厌倦，你抽出这本书 已经到了不得不去读它的时刻 你觉得它可以提供一些答案，解决你 现阶段的迷惑 酸涩的果子经风飘雨 不得不摘 也许，《娱乐至死》便是这样一本—— 必读之书 《灯塔》 梭罗，与你漫步在瓦尔登 我渴望成为修行的苦僧 脱下蠢鹅的装扮 消除无用的焦虑 任世事叨扰日升月落 从容地迎接每一个 晨昏 凯鲁亚克，疯狂穿梭于东西海岸的 达摩流浪者，永不屈从于 虚伪和空洞，消极的抵抗 永恒极致的意义永远 在路上 奥哈拉，学着做一个城市街头 的行吟诗人，从此，一切平常都 蕴含着神秘，一切皆可入诗 泼洒出的目光总是带着 真诚 尼采，从前被告知要做个骆驼 如今我历经分娩的痛苦 从内部孕育出反抗的雄狮 我是自己的婴孩亦是欣喜的产妇 可我终究要做个孩童 浑然如一不因外力而 自我转动 《暂歇》 去拖褐色的实木地板 不是为了去拖地板 是逃避，为了逃避 溢出的焦虑无法承载 的焦虑，逃避 无法表达无法书写才华浅薄 的焦虑 擦拭纯净后 那一尘不染的褐色让一切焦躁 不安缓解了 燃烧的内核暂时冷却 此时一切变得浑然纯一 精神只需去锁定 一个动作一个 细节一次投入一次反馈一个 目的一锤子产生一次成败 《片段》 为了赶上1点钟的幼儿沙龙 只好在12点40开过南园东路 两边的垂柳又开始轻轻摇曳 柔顺的姿态诠释着老而弥坚 楼下那些沙沙作响的鹅掌楸 我终于查证了它们的姓名 只等一个凄风苦雨的秋夜 让成熟的黄马褂飘落一片 小径分叉的花园里 几棵桂树仍没有飘香 也许明晨会恍然觉醒 让今秋来得既晚且急 而梅园新村的那片栾树 在旧城改造中永远消逝 头顶万千繁华的浪漫主义 远不及车位的实用思想 我想事情就是这样——有时 一切如故，有时要重新认知 有时觉得光阴迟缓，有时则 ——逝者如斯 《旧城改造》 铁锤愤怒敲击 铁锨插入黄沙 钢管在地面拖拽 钢筋被抛掷摔打 外地女人的尖啸 工人浑厚的呼号 劣质香烟的呛咳 钻头强力的穿透 我怀着一颗历经沧桑的心 从梦中醒来，原谅 这一场 清晨的摇滚 《绝句》 写完一首诗 至少，自认为是 一首诗 踌躇，斟酌，删改 至少，被允许是 一首诗 对于它的好坏 欣喜，犹豫，怀疑 至少，有二十五个 点赞 翻看下一首 别人的诗 对于它的好坏 困惑，捉摸，揣测 但至少，有二十五个相同的 点赞 于是我继续 踌躇，不安 《絮语》 与一切融为一体 整个地苏醒 雨在窸窣 清早，无须忧愁 楼下的海棠忽然开了 阴郁的窗外一阵久违的啼鸣 门缝里幼儿稚嫩的酣睡 欣喜 当你坐定 它涌起 《日常一种》 春日 就这样过去了吗？你 显出疲惫 我把车停在 城的边缘，仿佛走进 所有美的中心 周遭一片金黄 幸福——它的确存在—— 像一个甜蜜的吻，甜蜜 像一次交欢 你踩下油门，迅速 穿过江南路 并不觉得有什么可以 为之停留 我们就这样过去了我们 显出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