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皇到汉武:循环周期的密码
方源野(别鹤)/撰
个人看来,秦始皇真正的功绩,是把商鞅学斯基泰(西戎)和匈奴的总动员机制,形成的那种驭民五术、不断内卷而竭泽而渔、杀鸡取卵的自杀惯性,转变成“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总动员对外战争。蒙恬北伐,“匈奴不敢南下牧马”,秦汉之际几十年匈奴止于劫掠,除了河套等地区外,没有后世五胡、突厥和蒙古国对华夏主权的领土图谋。这场大捷的红利持续到汉高祖和汉文帝对匈奴的基本打平,和汉武帝再度北伐,总计百年左右。同时,他把这一惯性固化为国防工程,完成了春秋战国的长城攻防布置(不只是防守),这是他对后世最深远的影响。所以,秦始皇可以说是春秋战国以来“尊王攘夷”的外战顶峰。秦灭六国,是对战国寡头清除腐尸,黑吃黑,也是他顺应惯性力量的成果。
但这个过程中,他没有试图消除,而是继续利用商韩法术,所付出的代价是打破了华夏的统一(你没看错,他不是统一,而是反过来),把自己变成独大的战国,消灭了民众仅存的社区自治和在共同体内部的用脚投票,把民众变成支撑“匈奴式总动员经济”的海量刑徒,试图驯化为军犬,导致一个共同体内部只有暴力和韭菜的命令关系,没有人民自己的横向契约关系,所以共同体就变成了一触即溃的虚伪存在。这种原子化和散沙化,恰恰是对统一最大的伤害。华夏部落联盟及其文字,早在黄帝时就统一;度量衡更多是基于交易的市场自发行为,从炎黄的日中为市就开始统一进程。而秦政的出现,让民众无法回答“我们是谁”,引起的激烈反弹便是“赳赳老秦,喜迎沛公”。
但所幸并不存在“秦政两千年”。这一切的迅速终结,只因为刘邦的出现。汉高祖诛秦灭项(项羽是秦政路线,某种程度还更冷血,不是什么“贵族精神、诸侯契约”),重扬知雄守雌的黄帝之道,约法三章,废秦苛政,解放数百万刑徒,激活“任侠”秩序,首立平民政权,在野推行耕者有其田和乡约三老自治,在朝形成武勋合股,真正开创了在部落联盟之后的又一个凝聚共同体的模式,即基于自由民的全民族帝国,而非贵族寡头的铁板一块(无论战国还是秦项)。这也是《黄帝四经》表述的“四乡拥抱,各以元道”。所以司马迁在《史记:高祖本纪》中评价刘邦走出了夏商周秦的循环模式。在汉高祖基础上,汉文帝继续黄老路线,鼓励经商创业,进一步废除秦政的言论迫害、连坐、肉刑、挟书律、人牲人殉,夯实了藏富于民的下层基石,“人身自由基于财富自由”。同时,从汉高祖开始,匈奴的总动员机制继续扩张,出现了草原的秦始皇——冒顿单于,而汉高祖和汉文帝各有两次对匈奴的战略抵抗,基本维持了秦始皇整合的国防线,为汉武帝大张挞伐、四面开疆,打得匈奴“漠南无王庭”,留下了丰厚的经济基础,并由上层整合输出为“中华—夷狄”的国际秩序。从汉高祖到汉文帝再到汉武帝,完成了从安内到攘外的一个文武循环小周期,这也是华夏民族、黄炎子孙,又称汉人的由来。
如果汉武帝在反击匈奴过程中,没有趁机偷换立国纲领,罢黜黄帝四经,重新把商韩法术用董仲舒的“天尊君卑,君尊民卑”去包装,形成“外儒内刑”的缝合怪,以此强化内朝、扫荡中产、迭兴冤狱,致流民四起,那么汉高祖和汉文帝的安内惯性就能顺利地转化为攘外能量,最大限度避免不必要的能量损耗。正因为刘彻的双面性,这一后果导致了刘邦与刘恒缔造的社会有机体的中断,民众的自发秩序厚度无法跟上迅速扩大的体量。连锁反应就是刘彻首次成建制地用胡人组织,来填补社会秩序的真空。他首开胡越骑营,并收纳匈奴的浑邪王、给予超国民待遇、为此薄待汉人百姓,甚至列匈奴人为托孤大臣,这些操作在之前的朝代闻所未闻。而在之后的每一个华夏王朝,这反而成了常规操作,东汉、魏、晋、南朝、隋、唐、宋、明,无一例外,全部一再出现了养胡为患、被程度不一地反噬,这一“帝制阶段的无解现象”。在秦皇汉武之后的华夏正统朝代里,恐怕只有元末第一波北伐、光复宋都、横扫元上都的龙凤政权,因呈现为全民抗战、“人王未僭天帝”的模式,没有出现类似问题。
但是汉武帝并没有成为第二个“既内卷、也外扩”的秦始皇,更没有成为第二个“只内卷,不外扩”的商鞅,原因是汉高祖的“人和”与汉文帝的“地藏”制约了汉武帝的“天马行空”,还内蕴了后者扩展“天汉”的力量。比如黄老信徒汲黯,就坚决反对刘彻给匈奴浑邪王部的纵容与特权。但由于汉高祖和汉文帝并未充分发挥《黄帝四经》的另一面——“守弱节而坚之”基础上,同时击败外寇的“胥雄节之穷而因之”,所以无法把秦政遗留的对“存量”的内卷,及时消化到对“增量”的外扩上,所以文景之治也有不少贫富悬殊问题,而景帝的刻薄亦悄然埋下了汉武路线的伏笔。所以大汉帝国之兴,刘邦、刘恒、刘彻分别在人、地、天之三维,卓越完成了各自的业绩,却因黄帝大道的路线被倾覆,没能调合为一,这也是汉武在外战上,虽做到了由守转攻,却只能“北却匈奴”,无法突破秦始皇的外战格局,无法进一步做到“北灭匈奴”——完全解除其政权武装,打垮游牧奴隶制度对自耕农自治秩序的威胁集团。这也是五胡乱华时,两汉与魏晋内迁之匈奴余部,首先发难的一个长远原因。
后续演化,终于出现了君主制时期,一个兼备汉高祖、汉文帝、汉武帝三才,并超而上之的民族英雄,由于他正确坚持了“道为一,儒为二,释为客”的国纲,实现了众多积极要素的互补联合,自汉朝瓦解之后数百年暴政循环、胡虏侵侮,在他手上全部扭转,分别在革命、治世、灭虏三方面,超过了刘邦、刘恒、刘彻的业绩,将天地人调合为一,彻底凝合了“人民的民族国家”。但历史能量的另一个负面循环,后又悄然而至:商鞅的内卷法术,重新复活,依托于董仲舒之后又一“朱熹进化版”,实现了文官官僚对武勋格局和民间秩序的温水煮青蛙,反过来阉掉了商鞅法术的副产品——秦始皇的外扩力量。这是最严重的一种缝合。这种缝合,最终造成了崖山浩劫,也造成了崖山之后,被征服者未能摆脱西伯利亚强加于中华的、野蛮奴役制度的连锁反应,终于又带来了更加黑暗的甲申长夜。
但能量的另一面,亦从前述那个三者调和的新起点开始,以正面循环千年,从1911年的光复山河、共和缔造,开启了一个新周期的黎明。此一百多年,正是在这个“逆转时间”的正向循环周期中,并且只是这个周期的一个早期阶段,也自然有了一系列正面和负面的必然演化。
“通过充满意义和充满力量的仪式,在一望无际的重新生长的森林的凉荫下,在海滩上,或在面向旭日的不可侵犯的山峰上,他永远生活在他所象征的生命节奏的宇宙的忠实意识中。然而,一旦衰退明显地开始,人们就会感受到每一次循环的时间周期的特点——反抗时间——那种越来越强烈、最终近乎绝望的渴望,在他为之奋斗和失败的目的表现出完美之后,这种渴望就会成为一种新的表达方式。在未来的每一个黄金时代——每一个连续的创世之初——都将成为他最高梦想的活生生的实现:每一个无数年的时间里,都会有一首荣耀的赞美诗,宣告他——他——他——再一次获得了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