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京人物小传—朱厌
我原是中原人,后来才到了关外。
家中祖父、父亲都是医署的药师,世袭的无官无爵,只黄铜杵臼并脉枕一方。可医者总有医不了的病、救不了的命,遂被判了罪,远远地流放到了这儿。
离开长安时,我想这关外与中原该是不同的,后来才发现,古道西风都是一样的冷。皇城中也有花谢去,大漠上也有落日圆。失了家,哪里都是异乡,在哪都是异客。
那年先是大旱后是瘟疫,人被草席一卷就作了坟。后来,草席也不够用了,就暴在黄沙中,埋在人堆里,也就分不出谁是谁了。那堆里有阿爷阿娘,往后还会有我。
可是,她不让我死。那个路过的女修者,不去修她的道竟要救人。衣袂落在沙上,像片青色的云,和这灰沉的世间格格不入。
我同她说,“我不要人救。我是甘心死的”。
她抚着我的头不说话,一双眼睛清凌凌的,像极了中原的月亮。
那是我心心念念却再也见不到的月亮。
我想一生都活在这月光下。
这人呀生了贪念,就也活了下来。
无虞她是个孤僻的性子,在人间行万里走一趟,就救了我这么个不省心的孩子,为此还在阴山下搭了穹庐住下。我被她教养长大,训导成徒,做了有名的药师。因着不爱叫她师父,她也就纵着我唤她“无虞”。
每一日,她都亲手束好我的发,将蓝草别在我襟上,送去待回。每一日,我匆匆地去又急急地回,只恐晚了误了时辰,让她多等。
我们俩就这样一起过了好多年。
这好多年里,我长大了,见的多了,想的也就多了。一面怯懦着,生了些绵绵的心思不敢说与无虞听;一面贪心着,总想同她有些过了明路的关联与羁绊。
只是这贪心总也没来得及。
又是一年大旱、瘟疫,人像庄稼一样,一茬接一茬地倒成了堆。那堆好大呀。
药药不了,医也医不了。那么神呢?神能救吗?若是有神明,能否救一救这人?救一救这世?
无虞看着我,摇了摇头,只说,神也有不能做的事。
可这又如何,药师如何能任人死。
只是,我不忍任无虞同我一起死。
我辞别了她,辞别了与我相依为命的人,去找、去寻、去救那一个个挣扎活着的人。同我一样,挣扎活着的人。
甚至,不知能不能回来,也不知能不能再同她见上一面。
我同她说这话时,她也只是笑我孩子气。
“阿厌,我就在这儿等着,一直等着。”
“无启无继,死即殖之,其心不朽。我们总会再见的。”
可这人呀走在世上,总不可控地被正邪裹挟着审判,要么被同化,要么被异化。走了一路,见了修道杀人的“人”,也见了修魔救人的“魔”。
“上清为道,下浊为魔,修道修魔原是并无差别的。若是被条框拘着的道人救不了世,那我就修魔不修道。”
我如是想着,也如是做着。衣襟上的蓝草染了血,那是同他人一样的红。红得可以照亮这灰暗的世间,焚尽那些魑魅魍魉。
我再回关外时,那儿早成了片一望无际的草原。深深浅浅的,是新生的颜色。
我一头扎进那片绿里,阖着眼,静静等着月亮升起,等着那个青衣的女修士来。
她会说,不要死,她要救我。
她会等着,一直等着。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后来,我碰巧收了个小徒弟,叫朱遂。
和无虞一样的相貌,性子却大不一样。调皮又爱玩,还爱惹是生非。
一双眼睛清凌凌的,不叫师父,只叫“阿厌”。
“阿厌,我疼。”
“阿厌,好无趣呀。”
“阿厌,你等等我呀。”
好,等着,一直等着。
只要是你,都好。
传说,长股东有国无启,国人死后入土,其心不朽、尸体不腐。百年后复生如新,再无过往。如此周而复始,往返延续。她曾叫无虞,如今也叫朱遂。
无虞有徒,名为朱厌。
朱遂有师,也是朱厌。
一直都是朱厌。
只是朱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