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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里奇谈】幸运篇短篇入围19号《阿列夫之吻》

2021-08-17 12:28 作者:乡里奇谈--狂奔の玉米  | 我要投稿

梅莉恢复对话能力之后,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那群永无止境的医生,护士,警察,记者,同学,导师,朋友,家人,自己已经丧失了记忆;不但是忘了事发当天的所有事,就连作为玛艾露贝莉·赫恩的自己的一切——过往的记忆,朋友的名字,用眼见证过,用手触摸过,用笔书写过的事事物物——也全都无法回忆起来。

此话并不完全是谎言。但她至少还记得一些碎片。比方说,一些朦胧的图景,例如下午三点,街角的露天咖啡厅。再比如,一个叫做宇佐见莲子的人物。从通讯记录中,梅莉机械地了解到,这位名叫莲子的人物是她最重要的搭档。

她的名字对失忆后的梅莉来说更像是一个幻影,一道由街角路灯投射在地上的影子。所有的所有,听上去都像是别人的故事,而不是自己的。

但至少,有一件东西,是梅莉记得的。一个东京产的工艺品,底下是黑色六边形的台座,刻着“永恒之吻”这几个字。台座之上是两名用铜线编成的热吻中的爱人。这个工艺品是她恢复意识后的第三天被摆放在病床旁边的桌面上的。据说,案发当天,它就在现场。

恢复意识后的治疗是痛苦的。充满了橡胶味,麻醉引发的神志不清,痛觉,忧郁,还有无法排解的空虚与恐惧。人们说出的话语也在梅莉脑中变得混沌起来,支离破碎,语无伦次。梅莉只觉得他们麻烦,凡是听不清的问题,她都用摇头回应。人像一个接一个地渐行渐远。无法起身,病床以外的世界,似乎都已经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

思维变得断断续续,意识需要0.55克白色的药物才能保持片刻清醒。虚弱的身体好似在光滑的表面滑行。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台永远收不到信号的电视机。与其保持开启,不如早点狠下心,拔掉电源了事。

在不那么想去死的日子里,梅莉会尝试看看那个工艺品。

永恒之吻。拿起底座时,梅莉总会下意识地读出永恒二字。即使记忆还很朦胧,但梅莉的直觉告诉她,这是她与某人的珍贵回忆。这个某人正是宇佐见莲子。尽管有实感的记忆一件都没有,但当梅莉的手开始在铜丝小人的表面婆娑时,当她的眼光注视起小人交缠的舌头时,当工艺品的冰凉的底座触碰到梅莉平放的大腿时,一种令人怀念的温暖,以及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的欲望,确确实实地从久远的黑暗中传递过来。它似乎是梅莉送给莲子的,又似乎是莲子送给梅莉。谁送给谁根本不重要,梅莉只记得它一直守候在她们两人身边。

永恒之吻。闭上眼睛时,梅莉能幻想出热恋中的情侣相拥而吻的画面。永恒的画面。

或许是永恒之吻的存在给了梅莉坚持下去的勇气。入院一个月后,梅莉开始积极配合治疗。伤口愈合得很慢,身体依旧虚弱,梅莉回忆起在信州的疗养院的日子。她开始下床走动,两三步的运动量都会让她上气不接下气,即便如此,她也依然坚持让护士用轮椅载她到花园中央的树荫下,拄着拐杖走上个两圈,让外界的空气充满自己干瘪的肺。

 

五个月后,身体的情况有了很大的好转。可是她的记忆,却依然暧昧不清。梅莉变得无欲无求,只有那一件事在驱使着她本能地生存下去。

又过了一个月,梅莉没有通知其他人,让曾经是朋友的一名同龄学生驱车载上自己,悄悄离开了这所见证了无数煎熬的病院。

私家车在秘封俱乐部集资购买的独栋住宅门前停下(在这个人口稀疏的时代,大学生拥有买下房屋的财力并不是什么稀罕事)。阔别已久,梅莉拿起藏在六边形地毯下的备用钥匙。一切既亲切又疏离。记忆仿佛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那个在半年前命悬一线的玛艾露贝莉·赫恩。长舒一口气,目光停留在正门的雕花门锁上。她勉强记得,她和莲子的第一次对话,正是围绕着这把古怪的门锁展开的。有那么一个瞬间,梅莉感到自己无法打开这扇门。

但她还是开了。打开电灯,室内一阵灰蒙蒙。事发当天正是台风天,不知怎么,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人没有锁上窗户。后来,又有无数双的警察的脚在这里的地板上踩过。他们承诺将所有东西物归原处,但显然,他们并没有说到做到。

望着凌乱的一切,与地板上的鞋印,莲子走进属于两人的卫生间。两人的毛巾放反了。

物是人非的错位感引发了更深层次的孤独。

8月30日,是她与莲子初次相遇的日子,也是新横滨中心“观景平台杀人事件”发生的日子。案件的调查很不顺利,所有的线索都已断绝,媒体擅自地将其称为“古典完美犯罪的再演”、“第五次工业革命以来的千古悬案”。不过,那其实也没有什么所谓了。

躺倒在莲子的床上。闭眼。温柔的梦境悄然而至。

苏醒过来时,已经是次日的凌晨。梦的残片迅速地从意识中消失。窗外的天色一片漆黑,月亮躲藏在云层后面,唯一的光源只有远处的路灯孤盏。失去了主人的枕头被泪水弄得黏糊糊。脏兮兮的家,灰蒙蒙的家。只有一个人的家。空虚吞噬了心灵,扼住了梅莉的喉咙。

梅莉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台灯开关,却不知怎么地摸到了永恒之吻的底台。梅莉想起来了,自己正睡在莲子的床上,自己本想去摸自己那一侧的床头柜,却摸到了两人床中央的那张桌子。无数个夜里,梅莉睡在左侧,莲子睡在右侧。彼此之间只有小小的空隙与一张小桌子相隔。小桌子上放着她们从东京买回来的“永恒之吻”,铜线编织的工艺品,缠绵的两人,象征着彼此的爱永不分离。

此时,方才梦境中的对话闪过脑海。

“梅莉,你相信人世间存在永恒么?”

“我相信爱是永恒的。”

“那不过是诗人的提法,投机取巧的诡辩罢了。我厌恶一切形式的浪漫主义。”

“可是,就算是最罗曼蒂克的人,也会有无法排解忧郁的时候吧。正是为了战胜忧郁,人类才诞生出文学,诞生出形形色色的文化。”

“说起这个,你听说过习得性无助的概念吗?听说,就算是动物,也会怕死哩。”

“我就不怕死啊。”

“……所以啊,如果说世上真的存在永恒的话,那便是万事万物都存在着一条终将湮灭的命运了。死亡,只有死亡才是永恒。”

“……怎么搞的,就是为了得到你这个结论,所以你才故意问我的么?”

“嗯哼。”

“那么,我就成为一头用永恒的爱超越死亡的动物好了。”

打开台灯,怔了怔神,梅莉举起手中的永恒之吻。底座上,曾经的主人用刻刀小心翼翼地刻下了两个拉丁文单词。一个是“爱”,刻在底座的右边。一个是“死”,刻在底座的左边。它们似乎是在主张自己是底座上的两个小人的姓名似的。

台灯的光很微弱,卧室空荡荡的。

一个念头再次在梅莉的心中产生,但她坚决地否定了这个想法——她的主治医生,同学,还有她的导师都一再强调,走出创伤的唯一途径,就是用适当的步调遗忘这一切。

但是,梅莉感到有一种义务在驱使她将过去的一切回想起来。

 

梅莉开始收拾两人的家。她没有帮手,她也不需要帮手,尽管自己还没完全从事件的创伤中恢复过来,但她觉得这件事非自己独立完成不可。这是她们两个人的家,梅莉想要亲手把它收拾好。

除灰,清扫,将摆错位置的东西物归原位。家是人类生活的地方,是和自己最重要的人共担风雨的地方,有人生活的家才有意义。

甚至,有一次梅莉找出了一份剪报,上面密密麻麻地贴满了历史上最残酷的那些杀人案的记述,例如澳大利亚20世纪中期的女童诱拐悬案,著名的白教堂开膛杀人鬼等。且不提剪报的古老形式与每则案件旁边密密麻麻的笔记,最让人感到惊异的是,这本剪报明显属于梅莉而不是莲子,因为这分明是她自己的字体。而梅莉甚至完全不记得自己还有这方面的爱好。

与热情一并复苏的还有梅莉的欲望。她能朦胧地感知到它的存在,却无法弄清它的本体。不过,这种事也无所谓了。梅莉买来一种叫做无限蜡烛的合成品,蜡烛采用了特别的材料只要点上火,蜡烛将能持续燃烧上万年之久。梅莉在每个房间都点上一支,没有特别的原因,她喜欢想象它们永远燃烧下去的样子。

还有,随着时间的流逝,梅莉变得渐渐不再能做梦了,也很难再看到那些遍布在四周的灵异。相比结界对面的世界,梅莉认为自己更应把没有莲子在的这个世界过好。相对性精神学的理论也逐渐从她的脑海中淡忘,无穷无尽的膜宇宙在视野之外的黑暗中流动。

时间过去得很快。梅莉还没有准备返回校园,她想在这里再多待一段时间,至少让她好好回想起与莲子有关的所有记忆。她总是找出各种的理由让自己忙起来,把书柜按照主人生前的习惯整理好,把窗帘按照两人以前的习惯定期更换。甚至,她还在床前的墙上布置了一整面照片墙。这个主意是莲子在暑假前提出的,但是没关系,梅莉一个人也可以把它布置好。

偶尔坐下来休息的时候,梅莉也会用留下来的咖啡机给自己泡上一壶。喝咖啡的人少了一个,咖啡总是喝不完,让梅莉十分苦恼。但她总是能拍拍自己的肩膀,让自己再次充满活力。收拾桌子,收拾碗碟。梅莉甚至久违地做了一次菜。她打算证明,自己依然能够动力十足地活下去。

证明?向谁证明?

一天结束,瘫倒在床上时,梅莉想到了这个问题。

对面的墙上挂满了两人的合影,她双眼无神地盯着那些欢笑着的脸,发现其中至少还有一半的场景,是自己怎样都无法回想起来的。仿佛是要拒绝自己一般,无论做出怎样的努力,记忆都只肯用一种令人难以忍受的缓慢步调回到自己的脑海。

两张床夹缝的桌子上,永恒之吻依然摆放在那里。梅莉侧头,理所当然地看到了对面那张空无一人的床,理所当然地,意识到了一个再明确不过的事实。

以后,那张床也不会再有人睡了。

因为,宇佐见莲子死了。

夜间九点,秘封俱乐部的“家”早早地熄了灯,拉上了窗帘,锁上了门。

满月之夜,云层稀薄,大气澄明,月色绮珑。明亮的月光平等地倾洒在大地之上。街道路灯敞亮,远处高楼林立,城市还没有过早地陷入沉睡,四处灯火通明。

蜡烛吹灭。室内陷入漆黑的寂静。

 

人类或许是一种比自己想象中更容易适应环境的生物,又或者,无论多倔强的人,最终还是得屈服于现实。梅莉最终回到了久违的大学校舍。临走前,她最后一次锁上了那间独栋住宅的门。尽管走到哪里都有人窃窃私语,但梅莉已经学会了选择性地过滤那些东西。她的导师没有过分为难她,加上因事故耽搁的那个学期,梅莉又在大学中度过了一年有余,顺利拿到了学位证书。此后,她没有进一步深造,也没有选择精神学相关的职业。她断绝了一切来往,没有回到母国,而是在舞鹤东北的海角租下一栋宽敞的别墅,就此隐居起来。

梅莉否定了自己的一切欲望,无限的空虚折磨着她的神经。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她以《厄舍大府的倒塌》为对象,仿写了一系列古典恐怖作品。在给仅有的几个还在联系的朋友看过以后,朋友将一个家住东京的编辑的联络方式给了她。让她自己也颇感诧异的是,编辑高度赞扬了她的作品,尤其是她过人的想象力。她早期的几部短篇恐怖小说继续以Dr. Latency的笔名发表,哥特式尖塔的阴影与昌盛到令人不安的藤蔓在她的笔下蔓延。

对陈腐的恐怖把戏感到厌倦之后,她被迫转向描绘一些她更熟悉的事物——名为秘封俱乐部的社团还存在时,她与莲子两人穿过结界看到的事物。无垠的月海,缟玛瑙的高墙,茂林间的神社,桨帆船漂浮的微光之海,象群嘶鸣的黄金商队……笔下的角色与人物很快活灵活现起来,背景变得璀璨耀眼,仿佛在做着一场值得怀念的旧梦。在这个太过忙碌而无暇顾及美,太过精明而无暇顾及梦的时代,她所描绘的梦幻图景拥有着相当稀缺的价值。评论家们擅自将她的作品与邓萨尼勋爵,乃至洛夫克拉夫特笔下的幻梦境相比。

成为成功作家的梅莉,偶尔会想起编纂《燕石博物志》的日子里,她让同伴代笔的时光。兜兜转转,自己还是回到了两人一起出发的起点。

可是,如今的梅莉已经不再做梦了,也不再看得见结界。她学会了如何捂上眼睛过日子,学会如何取悦自己的读者,如何讨巧地使用那些不必付出真情实感就能起到作用的写作技巧。学会如何适当地遗忘秘封俱乐部,让它的历史永远停留在8月30日的那一天。

时间过得飞快。身为梦幻题材的作者,梅莉自然对神秘学的那些把戏如数家珍。不过,她几乎是在有意识地回避梦境这个话题。在仅有的数次不露脸的采访中,她都对此避而不谈。还有一点令人值得注意的是,当采访者试探性地用济慈的作品询问她作品中的思想渊源时,她却直截了当地表现出了对浪漫主义诗人的不屑一顾的态度。自相矛盾的思想与深居简出的作风引发了不少好事者的猜测,令人关注起作家本人的生平来。最终,还是有人从她的笔名中找到了《燕石博物志》,进而推导出了更多的证据。Dr. Latency的真实身份被世人所知,大家都知道了她正是当年杀人案件的幸存者。

媒体热衷于挖掘一切可称为社会热点的东西,哪怕是梅莉这样的小众作家也不放过。他们设法还原出了不少内容,甚至包括“观景平台杀人事件”的许多从未被公之于众的警方资料。梅莉无法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新闻,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试图淡忘“宇佐见莲子”的名字,可是当这个熟悉的名字如此高强度地出现在新闻的标题里,出现在电子杂志的内页中,当她模糊不清的照片被一次次的转发,事发当天的情形被一次次地转述,抑制至今的思绪便轻易地爆发了。

 

40岁生日当天,梅莉宣布封笔。

也正是在当晚,阔别已久的清醒梦再度造访了她。

她所在的空间混乱而无序。她坐在黑暗的空气当中,任由后悔的情绪折磨自己的心灵。近二十年的否认与逃避,可是无论她如何试图逃离莲子,莲子总会以各种形式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她的作品中。她的懦夫行为,彻彻底底地失败了。

末了,黑暗伸出一只手,抹去了梅莉的眼泪。随即开口:“回去吧。”

回去?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地方能够回去呢?我甚至还是没能把莲子这个人完完整整地回忆起来。记忆的拼图依然碎成一地,这么些年来,我难道不是通过想方设法的逃避才能勉勉强强地生活下去吗?行尸走肉般的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回到那个地方呢?

“能够回去的,你的欲望还没有完全消失,这是你活着的证据。”

从舞鹤的卧室中惊醒,梅莉下意识地去摸桌上的台灯。可是,阴差阳错地,梅莉却摸到了自己早些时候放在相反方向的那个东西。打开灯,梅莉仿佛做了一场二十年的梦大梦初醒,仔细地检查起自己的房间:左侧放着一张床,右侧什么都没有放,但是空出了一张床的空间。中间放着一张小桌子,仿佛是要将自己与什么隔开似的。桌子上放着永恒之吻。

自己并非是将莲子忘记。只是无论如何逃避,和她的关系总是藕断丝连地缠绕着自己。

她承认了。一个炎热的夏日午后,40岁的梅莉将永恒之吻牢牢地固定在行李箱的底部,从舞鹤的住宅中出发。她的第一站,是京都的金阁寺。古老的金铜凤凰在建筑的顶端振翅飞扬,流动的时间轻拂过它高傲的羽毛。然而比起这座实在的凤凰,梅莉感到还是凤凰在水中的倒影更接近诗意层面的永恒。

此后,她又拜访了不少神社,佛庙一类的地方。在秘封俱乐部还在活动的日子里,她最爱和莲子游历这些布满神秘结界的地方。如今,她的能力已经弱化到连结界的存在都无法确认到了。想到这里,一阵凄楚感又漫上心头。

大半个夏天过去了,浑浑噩噩的她终于下定决心回到那扇不愿打开的门前。前一天晚上,她再次做梦。梦中的场景依然令人不安,她开始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莲子,你知道吗……须臾的人类,只有通过最疯狂的自我毁灭才能达到永恒的境界……

所以,莲子,和我一起去死吧?

睁开眼睛,欲望的本体在梅莉面前露出真身。

梦的声音又开口了,然而,这次的声音却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

“你可以就此放弃。前方的结果,未必是现在的你想要的结果。”

但是,那就是我欲望的终点,不是吗?

梦的声音消失了,梅莉向前伸手,握住了那欲望的本体。欲望幻化了自己的形体,变成了永恒之吻,缠绕彼此的“爱”与“死”的小人。

 

凌晨3点54分,梅莉从不详的梦境中醒来。梦境的记忆再次轻快地从皮质脑的缝隙中穿过,躲藏进潜意识的角落。梅莉挠挠头,检查了一眼桌上的闹钟。这个时刻对于她没有任何特殊的意义,但是她低头检查了一下日期,8月30日——依然还是那个日子。她猛然意识到,自己潜意识始终保管着一切的真相,只是出于某些原因,它从来不愿与自己分享而已。

出门,开车。熟悉又陌生的街景,这一带在自己离开的近二十年间产生了不大不小的变化。梅莉感到自己的灵感再度敏锐起来,就像二十一岁那年的8月30一样,她再次从既视感中读到了某种奇异的警告。停车,目的地就在前方。梅莉犹豫了一下,她没有拿上其他行李,只把永恒之吻拿了出来,握在手中。

阔别已久,梅莉拿起藏在六边形地毯下的备用钥匙。过了这么多年,钥匙竟然还放在那里。她在雕花门锁面前犹豫了一刹那,因为她预见到房门的那一侧隐藏着波涛汹涌。清晨六点的阴影遮挡住了她的半身。梅莉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

8月30日,40岁的梅莉在独栋住宅的门口消失。

睁开眼,她注视着客厅内的一切,惊讶于家具的崭新程度。这里的东西,难道不是被闲置了将近20年吗?还有,每个房间的角落里都点着一根蜡烛。自己难道不是都把它们吹灭了吗?房间内的布局也颇有一丝不协调感,仿佛来自更早的时光。走进卫生间,架子上空空如也,没有放着任何人的毛巾。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氛,似乎凝结成了某种固体,就连灰尘都随着时间一并冻结了。回头望去,大门的另一侧,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蛰伏着。

夜莺啼叫。音乐远去了——我醒着,还是在酣眠?

梅莉悄悄地走过去,旋开雕花门锁。门外的风景变成了一片无穷无尽的白色,夜莺的声音彻底消失了。从脚下传来了静谧的波浪声,似乎是在六边形地毯的正下方。梅莉将永恒之吻的底座放在地毯的中央。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看见了六边形的阿列夫。

 

阿列夫是无限。阿列夫是永恒。阿列夫是希伯来文的第一个字母。阿列夫是世界的本质,阿列夫是一个无限的球体,球体无处不在,球心却不在宇宙的任何一处。阿列夫是一个直径三厘米的白色透明圆球,圆球的内部是所有世界的叠加。阿列夫是一个六边形的兔子洞,六边形的形状是象征着宇宙的图书馆的隐喻。洞的另一侧,是名为存在之海的不可思议之国。

梅莉跳进六边形的洞口,在阿列夫的中央向下坠落。在阿列夫的内部,她同时看见了一切存在的总和——神代的人物,穿上羽衣的辉夜姬,振翅的凤凰,焚毁的金阁寺,切腹的文学家,妄加评价的现代人;圣山,哭墙,屠杀,搭建在谎言之上的民族主义;爵士,波萨诺瓦;偏执的爱人,敖德萨市郊一名平凡农夫的脸,代表大会的马车;杀死阿道夫·希特勒的手枪,消失在第313帧的生命。她自然也看见了那年的8月30日,自称天衣无缝的殉情计划的漏洞——如果救援来的太及时的话,失血过多的自己会被抢救过来。梅莉看见了过去的历史,现在的历史,将来的历史,以及我们的时间之外的时间,我们的历史之外的历史。

如果说存在是一片海洋,那么时间就是流动的洋流。时间是一种流动的错觉,它们以一种极其复杂的形式交替影响着彼此,只是从宏观上看,时间的流向有着某种方向性,如同水流一般。存在的海洋中只有逻辑上的先后,迭代次数的不同。时间不是单向的,过去可以影响将来,将来也可以用某种方式回到过去。物质世界是某个流动过程的瞬间产生的投影,而所谓的梦境,在绝大部分情形下是看到了其他涡流的影像——相对性精神学至少预言对了一件事,那就是梦与现在本质上是统一的。

永恒则是一种凹陷,是多维平面上的无穷远点,时间在永恒上不再连续。永恒好比是吞噬一切的海旋,流动的信息熵被永恒吸入,坍缩至唯一一种可能性。在存在之海中,唯有一种黑洞般的永恒撕裂了一切,那是所有的多元宇宙,所有的物种,所有的存在都共享的一条永恒真理:凡事皆为须臾,万物终有一死。

名人亦死,平民亦死。神子亦死,凡人亦死。死亡是一个无法逃避的黑洞。在死亡面前,无论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妖怪,什么样的神佛,都不过是风车前手持长棍的唐·吉诃德罢了。

在无穷无尽的阿列夫中,梅莉看见了无穷无尽的自己,无穷无尽的自己正面对着无穷无尽的阿列夫。她逐渐把注意力放在与自己相关的人事物上,因此,她看清了关于宇佐见莲子的一切,从她裙子内侧的夹层,到她观测星尘的本领,看到了她身上惹人怜爱的每一个细节。她终于回想起了宇佐见莲子的一切。梅莉也意识到,当她在向下坠落的途中,透过阿列夫看清一切后,自己的欲望与偏执,只会将故事导向唯一一个结局——她会把事情从头再来一次。这一回,她会把那个可恨的漏洞修复完毕,把死亡的仪式做到完美,做到极致。因为,她也看清了被自己一度遗忘了的,自己的本性。

落入水中,一颗名叫梅莉的水分子回到了她的海洋。时间因她的执念开始逆流。

 

再次睁开眼睛,凝固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梅莉眨眨眼,雕花门锁的门敞开着。门的外面,伫立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哦。你先到了。”

18岁的宇佐见莲子留着长发,她将自己那顶标志性的黑色帽子扣在胸前。昨天晚上她陷入莫名的失眠,直到三点钟才勉强睡下,精神多少有点萎靡不振。清晨六点的阳光照亮了她的半身。今天是她们两个的第一次见面。在陌生人面前,她一向比较拘谨。

“你好,我就是宇佐见莲子。你就是玛阿露贝……玛艾露贝莉·赫恩同学吗?之前在网上联系过了……打算和我……合租这间屋子吗?”

金发的女大学生站在玄关内侧,点点头。她目不转睛地盯着莲子的脸。

“可以的话,我想,和你一起把它买下来也是可以的。”

莲子感觉氛围怪怪的。还有,眼前的人虽是初次见面,却总感觉相识已久。

“……是在开玩笑吗?”

“我没有开玩笑。”

对方笑了笑,像是在怀念着什么东西。莲子走上台阶,皮鞋踩在门口的六边形地毯上。梅莉也走了出来,两人间隔仅半米之遥。

“你喜欢这把锁吗?”

“哎?”

“初次见面的宇佐见小姐,你喜欢这把锁吗?”

面对意料之外的提问,莲子一下子有点没反应过来。这把锁乍看上去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梅莉还是能认出它是属于哪个流派的作品。狭窄的握把上刻画着两条巨蛇,巨蛇咬着对方的尾巴,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我想……玛艾露贝莉同学这么问的话,应该是喜欢吧。”

抬起头,她与眼前的人四目相对。不知为何,心跳跳得很快。深呼吸。这一刻,她第一次静下心来打量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位玛艾露贝莉·赫恩小姐。

 

在接下来的三年中,莲子自然会意识到对方是一名怎样令人出乎意料的人物,她的不可捉摸是怎样的令人着迷。

她是哲人与野兽的复合体。她的眼睛总是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事物,思想总是能得到令人惊异的结果。穿过结界,两人总是能在一起目睹常人无法想象的万千世界。

坐在咖啡厅的沙发里,听她朗诵一段彼得拉克体的十四行诗。与她的对话总是怎么聊都不会感到厌烦,不管是讨论什么,哪怕是在讨论一张单纯的巧克力包装纸,她都能把对话进行得有滋有味。为了她,莲子宁愿抛下所有的一切。秘封俱乐部的微观世界,有且只有两个人的空间。她的脸,她的垂发,她的笑靥,无论看多少次都令人感到无法形容的美——这一切,如今的莲子并不知道,但这一点也不重要。

因为,比一见钟情更进一步的恋情叫做命中注定,这种恋情无需本人的口头承认,也无需前后文的上下呼应。目光在发着低烧,欲望已不再隐藏。

突然间,对方一把抱住自己的身体,而她还没有准备就绪。

俯身,强吻。她没有动摇,她也没有拒绝。

舌头与彼此的气味交缠,气息轻轻拂过彼此皮肤的表面。

夏日,微风,有人在拉小提琴,洁白的云蔼,地上的阴影消散,清晨六点的烈日照亮了彼此的脸。

攀岩的手指抵达了山岩。

炎日下的四目相对,在窒息感产生的幻觉中,莲子从对方的金色眼瞳中看见了阿列夫的残留。

她看见了无穷无尽的宇宙中,名为梅莉的女子必将与名为莲子的存在相遇相爱,相逢相别的命运。她看见在永恒的死亡正上方,有一道流动着的光芒跨越了数学意义上的无穷远点。这道光芒贯穿了人世间所有的吻,罗马的吻,伊特鲁尼亚的吻,庞贝的吻,东京的吻,上海的吻。

头顶夜空,不同之时代,不黯之星辰,不变之注视,不一样的人不断重复着一样的行为,将彼此的深情容纳进同一个仪式。在无穷无尽的阿列夫中,莲子看见了时间的流动方式,看见了每一个自己与每一个梅莉在每一个玄关口的每一个吻。理所当然地,她也看见了在另一个还未到来的的8月30日,新横滨中心的观景平台上,她与梅莉疯狂的殉情之吻。这是秘封俱乐部最后的演出,利用梅莉的结界达成的“无法侦破之杀人悬案”。看不到星星的夜空下,两人疯狂地倾诉着自己最后的爱意。金属的锋度进入体内,血腥味在舌苔表面扩散。观景平台外是聒噪的烟火演出,颜色从视野中消失,生命在刹那的光照中迎来终点。

可是,在18岁的8月30日里,诗人的忧郁与没有止境的虚无主义还没有来得及造访两人的心灵,她们还没有来得及绝望,没有来得及将提前到来的死亡作为最后的选项。来日方长,年轻的灵魂还犯不着为终将到来的毁灭担惊受怕。玄关前漫长的深吻,即是说“初次见面”。无需见面便坠入爱河的两名恋人都愿意把这个吻持续得再久一点。

体温升高,永恒的爱在交缠的舌头表面流动。金铜的凤凰拍打羽翼,宛如划过黑夜的流星。六边形的台座无数次地重复着自身,构成无穷无尽之宇宙。时间在永恒之吻的交点上蔓延,跨越死亡,最终扩散成无限的阿列夫。


元素卡: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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