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那一年:第三十回 焰烈冰寒2

青史书,乱世录,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当时明月,几度春秋,风口浪尖铸传奇
望极天涯无尽处,飘摇路谁人共命途
万里关山,寂寞龙潭明或暗,正邪黑白谁评说
天地大,总无涯,烽火烈焰,千载多少云烟
机谋智计,步步为营,今朝物换星移
浮世深长路遥,知行合是谓道
风云裂变,生死无间何所恋,笑看红尘万事迁
绿竹畔,陌上花,情义肝胆,多少爱恨嗔癫
士为知己,生死约定,追觅飘渺因缘
碧血叱咤,燃尽风华,丹心笑颜灿若云霞
千秋天下,青山依旧日月照,惊心动魄几时归
气势磅礴的历史画面,波澜壮阔的内外风云,
明争暗斗的朝堂矛盾,变幻莫测的君臣关系,
忠奸难猜的兄弟情义,复杂微妙的男女恋情……
《大明那一年》贰:风云裂变 第三十回 焰烈冰寒
凌云冲让这些东厂番子自相残杀,他冷眼旁观,乐得干净。黄坤杀死陆超后,回到东厂向凌云冲禀告,在园子里见到背转着身子的凌云冲正站立在小湖边挥洒着鱼饵,观赏着小湖里的游鱼,一副闲情逸致,悠然自得的姿态。
时置冬令,天气转冷,湖面上氤氲起了寒雾,时有时无,白茫茫的一缕缕飘荡着。黄坤走到凌云冲身后,一躬到底,行礼道:“督公。”凌云冲回转身子,瞥了他一眼,道:“你终于回来了。”黄坤抬起头道:“只要我黄坤还活着,第一个想见的,就是您。”
凌云冲道:“听说陆超死得很惨烈,也很轰轰烈烈,他挨了你一刀之后,还爬了一大段路,说了一大堆废话,才舍得跟阎王爷碰面,嗯?”黄坤道:“呃……陆老三,他就是再厉害,督公叫他死,他就不可不死。”凌云冲目光冷冷的扫向黄坤,看得他心中忐忑惊惧不已。
凌云冲缓缓问道:“那你现在会感到害怕吗?嗯?”黄坤只觉一股不寒而栗,瑟瑟回道:“我黄坤心里眼里耳朵里,想的就是督公一个人,督公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至于其它的什么事情嘛,我通通的不管,也通通的不怕。”
凌云冲看他一副唯命是从唯唯诺诺的样子,慢慢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慢悠悠地说道:“怕就是怕,那又怎么样呢。怕人的人,不一定杀不了人,不怕人的人,也难逃他人所杀。”他看黄坤一直低头不敢回话的神色,又道:“不管怎么说,你还是把陆超给干掉了。英雄气概大义凛然,不过是骗人的小玩意儿而已,我从不理会什么道义大节,我只管胜败得失,谁胜了谁就是公道,谁能够活着,谁就是大义。”
黄坤点头哈腰的道:“感谢督公的教诲,我黄坤一定铭记在心。”说着话黄坤剧烈咳嗽起来,凌云冲又拍拍他的肩膀,道:“看来你受的伤倒也不轻啊。”黄坤道:“督公,您尽管放心,过两天会好转的。”
凌云冲道:“你这伤伤得好啊,伤得正合适宜,看来皇上派的差事,你有由头不跟我去了。嗯?”黄坤连忙表明意愿道:“多谢督公体恤,浓情厚爱,着实令属下汗颜有愧。督公领办皇命圣旨,属下岂有不跟随之理。督公交代下来的事情,属下一定会竭尽全力日以继夜的去做。”凌云冲道:“反正你只要做得到,也不会有人来责怪你。”黄坤一躬身,毕恭毕敬道:“谢督公。”
凌云冲踱开数步,目光看向湖中,负手而立,突然喊道:“黄坤。”黄坤错愕道:“督公,您有什么吩咐?”凌云冲转过头来,侧睨着他道:“刚才你过来的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黄坤一惊,结巴的道:“没,没什么。”凌云冲道:“你仔仔细细的想一下,再回答我。”黄坤支吾了一下,讪笑道:“哦,刚才我只不过是……有一些无聊的念头罢了。”
凌云冲朝他走过来,道:“是什么念头,说给我听。”说着和他错身而过,背对着他。黄坤道:“呃……刚才督公站在这儿的时候,那个神态有点像一个人。”凌云冲道:“像谁?”黄坤道:“这个……”
凌云冲疾言厉色的责问道:“干吗吞吞吐吐的?怎么?你是不想说,还是不敢说?”黄坤惶惶的道:“是……啊……不是。”他想说“那个督公”又想说“魏忠贤”,但立马想到魏忠贤已经下台,还称呼为督公对现在的督公是大不敬,而且若说自己觉得现在的督公像曾经那个督公,这不是就是说现在的督公也要走那个老路么,黄坤一这么想到哪还敢说呢。
凌云冲转过身,盯着黄坤,慢慢的道:“你是想说,魏督公,对不对?”黄坤大惊,战战兢兢的应道:“是。”凌云冲暗笑,嘴角露出一丝轻蔑,说道:“你记不记得,他老人家平日很喜欢在这个地方赏鱼。”黄坤点头道:“记得。”
凌云冲道:“想必你在他老人家居所府邸的那个湖边也见过他喂鱼。”黄坤道:“是的。”凌云冲道:“我一直觉得很奇怪,像他这样一个事务繁忙的大人物,为什么会无缘无故的这么站着看着一湖游鱼呢?这里面一定有它的道理。”说着右手抓起旁边小碗中放的鱼饵往湖里一撒,道:“你看。”
黄坤随着他的手势往湖里看去。凌云冲斜着目光瞟了黄坤一眼,冷森森的说道:“现在,你该明白它的道理了。”黄坤讪笑道:“嗯……属下实在是弄不明白这是什么玄机,请督公言明。”
凌云冲轻蔑的哼了一声,口气揶揄的道:“既然你看不出来,又何必要问我呢。看过不知,听来不明,真说出来就没意思了。”黄坤讨了个没趣,呆立无语,不敢再说错话。
凌云冲转口问道:“前些天让你去办的事怎么样了?那个河间府的秀才,姓白的书生,找到了吗?”黄坤道:“找到了,他眼下就在京城里。属下传达了督公的口令,吩咐他编曲一首,要快。” 凌云冲瞥了他一眼,道:“不日咱们就要离京替皇上办事,你去准备准备。”黄坤应道:“是。黄坤告退。”躬身一鞠,急步而去。
陆超对魏忠贤忠心不二,凌云冲原计划让他去亲手干掉魏忠贤,劈死,捅死,刺死,勒死,等等,不管他用什么杀法都行,就是要让魏忠贤死在自己唯一信任的人手里,魏忠贤不怕生死只怕成败,杀掉他比打倒他容易得多,而让陆超亲手杀他,他不仅死了还败得完完全全彻彻底底,这是魏忠贤最怕最恨的事情。
现在陆超死了,凌云冲想到了另外一个对付魏忠贤的手段,同样狠同样有效果。在京城,有一个姓白的书生,据说是北直隶河间府的秀才,之前为图嘴痛快,说了魏忠贤几句坏话,被人告发前途尽墨。凌云冲差黄坤找来这个白书生,编曲一首,给魏忠贤送终。
翌日一大早,凌云冲带领一队锦衣卫人马和林清风的二十一死士,叫黄坤跟随出京,一道前去追捕魏忠贤。此时魏忠贤正行至途中,几天来一直走得很慢,他在京城的内线不断向他传递着消息,他的亲信,纷纷落马,或是被处死、被发配。
尤其听到陆超也已死的消息,魏忠贤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翻身已无指望。就在魏忠贤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他又接到密报,崇祯皇帝已经派人追上来了。魏忠贤顿时惊恐不已,心情沉重如死,大势去矣,无处可逃,但无论如何今天还是要过的。
这时天色已晚,魏忠贤在小县城的一个最好的客店落脚,可惜这小县城里最好的客店也不过就是几间破屋而已。屋内没有辉煌的灯光,十一月天气寒冷,北风凛冽穿透破败的房屋,发出凄冷的呼啸声。
在黑暗和寒冷中,魏忠贤蜷缩在那简陋的床上,回忆着过往的一切,从无业泼皮到太监杂役,再到东厂提督,朝廷的掌控者,无与伦比的,不可一世的,权倾天下的九千岁,到而今,只剩破屋、冷床,孤身一人。四十年间,只不过追求的是过眼云烟的虚名权力,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
在这个寒冷的夜晚,没有月光,在黑暗中,魏忠贤耳闻着北风从屋檐上的隙缝中灌入发出阵阵的呼啸,即便是此地最好的一家客店,却依旧是简陋破败,屋内没有他曾经所住府邸的辉煌灯火和华贵奢靡,有的尽是阴冷凄凉。
到夜半时分,忽然窗外几下幽幽悲戚的弦子声传入魏忠贤耳中,如根根芒刺直扎入魏忠贤心肺肝肠,琴声凄凉,虚虚实实,幻人耳目,似是叹息,又似哭泣,跟着琴声颤抖,发出瑟瑟瑟瑟断续之音,如是秋风扫落叶一般凌厉,杀伐铿锵。
魏忠贤知道,凌云冲到了。忽然间铮的一声急响,琴音立止,有人开始吟唱,正是那位白书生。唱的是民间小调《挂枝儿》,这是当朝最为流行的小曲。夜深人静,歌声听得分外清晰。
曲分五段,从一更唱到五更。一更,愁起。“听初更,鼓正敲,心儿懊恼。想当初,开夜宴,何等奢豪。进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廖荒店里,只好醉村醪。又怕酒淡愁浓也,怎把愁肠扫?”
魏忠贤眯着眼睛侧耳倾听,听着品着,感到这位书生另有所指,不禁怒上心头。二更,凄凉。“二更时,展转愁,梦儿难就。想当初,睡牙床,锦绣衾稠。如今芦为帷,土为坑,寒风入牖。壁穿寒月冷,檐浅夜蛩愁。可怜满枕凄凉也,重起绕房走。”深更半夜,唱得如此凄凄楚楚,如同挽歌一般,魏忠贤越听越不是滋味,凄凉之感瞬间弥漫心头,他那张处乱不惊的脸色渐渐在变。三更,飘零。“夜将中,鼓咚咚,更锣三下。梦才成,又惊觉,无限嗟呀。想当初,势顷朝,谁人不敬?九卿称晚辈,宰相为私衙。如今势去时衰也,零落如飘草。”
魏忠贤听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霍地坐起来。尽管魏忠贤怒火中烧,但现今是什么处境?自顾不暇,老命尚且不保,哪还管得了人家讥刺嘲讽?落入崇祯皇帝之手还有好下场吗?魏忠贤想到此,不由垂头丧气,长叹了一声。四更,无望。“城楼上,敲四鼓,星移斗转。思量起,当日里,蟒玉朝天。如今别龙楼,辞凤阁,凄凄孤馆。鸡声茅店里,月影草桥烟。真个目断长途也,一望一回远。”
寂静寒夜,凄凉的歌声在小店上空久久盘旋,魏忠贤的面容越来越苍白,一脸木然僵直,不断摇头叹气。“笃!笃!笃笃!”打更的梆子声已报时五更。此时那位书生的歌声,又适时响起。五更,荒凉。“闹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气。正寒冬,风凛冽,霜拂征衣。更何人,效殷勤,寒温彼此。随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马声嘶。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五更已到,曲终,断魂。“似这般荒凉也,真个不如死!”
魏忠贤下意识地叨念了一遍这句唱词,颇感无尽怨愤凄楚。这首挽歌是一支绝妙生动的说唱、更是针针见血的注解,魏忠贤听到的,不是这首曲词,而是他的一生。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一无所有要痛苦得多。
魏忠贤费尽心力,在成功的路上一路狂奔,最终却发现,金光大道、荣华富贵、权势名利,都是虚无虚幻一场空。他从来都不曾相信什么因果报应、什么天道良心,曾经的无业流氓,卖掉女儿、逼走发妻,他从来都未有过一丝愧疚,但因果轮回终究是存在的。
曾经权势熏天呼风唤雨的东厂提督九千岁,最后却变成了如今的孤苦伶仃悲惨一人,落得如此这般窘迫凄凉的境地,与其昔日的趾高气扬万人簇拥相比,这是何等凄凉的讽刺。一无所有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得到后再失去。想到昔日的风光威势,魏忠贤也感到真个不如死。
五更时歌声停了,魏忠贤暴跳如雷,忽的爬起身站到地下来,凄厉的高叫道:“凌云冲!你给我出来!”话音刚落,凌云冲从窗外跃进屋来,笑得阳光灿烂,不过,魏忠贤很快从他的笑意里读出了仇视和永远无法消弭的敌意。
凌云冲冷冷问道:“督公,这首清歌你还喜欢吗?”曾经,魏忠贤听他弹弦子说好听好听,而今凌云冲如此反问,极尽讽刺奚落。魏忠贤阴沉地叹气道:“凌云冲,你青出于蓝,眼光好,手段更狠,我死在你手上我甘心。”
凌云冲冷漠地看着他,嘲弄的道:“这首五更断魂曲特为督公所作,送督公上路。”魏忠贤恶狠狠的注视凌云冲半晌,继而悲戚的一声长叹,皱纹满布的老脸上挤出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古怪笑容,阴森森的说道:“也罢,反正有你陪葬,我死得总不算孤单。”
凌云冲毫不在乎的冷笑道:“春花散?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你下的春花散?”魏忠贤惊骇得全身一颤,结巴的道:“你,你知道了?”凌云冲冷哼一声,道:“你以为你把毒下在香炉里神不知鬼不觉,到立春之日我便毒发而死,可惜你没想到这么快就让我察觉到,也许这就叫命不该绝。”
魏忠贤狞笑一声,摇着头道:“但是要不了多久你还是会陪葬于我。赵小兴的这种毒,现在世上再没有解药。”凌云冲挑衅般地讥笑道:“是吗?魔高一尺道高一丈,我死不死到时候自见分晓,只是我怕你时辰不多,看不到了,你就先到阴曹地府去等着候着吧。时候不早了,督公该上路了。”
魏忠贤顿时眦睚欲裂,狰狞凶狠得如同恶鬼,先是低低地冷笑,进而放声嘶笑起来,不觉笑到眼泪迸飞,笑声透着苍凉诡异,狰狞可怖,一声声地在阴潮寒冷的破屋里蔓延开来,笑够了,魏忠贤伸手抹一把老泪,欠身歪靠在污黑的墙壁上,无力地闭上双眼,面色惨然,面如死灰,一副等死的样儿,凌云冲瞧了不禁皱眉摇头。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狗吠声,并隐约可闻人呼马嘶声,少刻间已越来越近,魏忠贤知是凌云冲所率的人马已到了村边,势必将他的爪牙一网打尽。凌云冲鄙夷的瞧着等死的魏忠贤,细长的睫毛上含着嘲笑和轻蔑,冷冷的道:“与其被杀,不如自决。请督公自行了断吧。”说着“砰”地一推房门,拂袖而去。魏忠贤自知难逃一死,绝望之中,自缢而亡。
客店不远处的村林里,黄坤检看了魏忠贤的死尸,跑来向凌云冲报告。听见黄坤急匆匆走来,凌云冲并不回头去看,仍然负手而立,眼望远方。黄坤走到他跟前,站立在旁边,恭敬的一鞠躬,称呼道:“督公。”语气里充满了敬畏。
凌云冲瞥了他一眼,冷森森的问道:“死了没有?”黄坤答道:“死了,死得很干净,死得不能再死了。”凌云冲转过身,冷然地逼视着他,问道:“刚才你在屋外,我和魏忠贤所说的话,你都听到了吧?会不会感到怕呢?嗯?”他指的就是春花散这毒药。
黄坤顿时大惊失色,恐惧不已,立即跪倒在地,哀求道:“求督公大发慈悲,饶过黄坤这条狗命。求督公赐我春花散的解药。”说着磕头如捣蒜,仓皇至极,恐惧万分。
凌云冲漠然的一摇头,说道:“春花散是魏忠贤用来控制手下的毒辣手段,我怎么会用呢?你应该去找他要解药才是。”黄坤吓得魂不附体,以为凌云冲说这话的意思是要杀他,或者是叫他自己去死。凌云冲见黄坤如此惊恐不堪的神色,走过去拍了一拍他的肩头,竟吓得他一缩。
凌云冲道:“看样子,你真的很怕,不过你用不着这么怕我,你是怕春花散,你是怕活不过明年春来到。”说着出手一抓,把黄坤提将起来。黄坤心生惧意,半阵才站正,跟着深深一躬,乞求道:“督公神通广大,一定有解药有秘方,黄坤这条贱命,全在督公手里,求督公放黄坤一条生路,黄坤一定鞍前马后忠心不二的服侍您伺候您。”
凌云冲悠然地踱开两步,说道:“九月十五那晚,魏忠贤召集咱们几个跟他一起赏月用膳,在东厂临湖的走廊里,旁边一个几案上,焚着的那只驱蚊的香炉,其实那里面焚的就是‘春花散’。当时魏忠贤最后说了这样一句话:‘咱们怎么度过今年这个就快到来的冬天。’他暗指的就是‘春花散’这毒。若是咱们对他俯首帖耳惟命是从,那么在明年立春之日以前,他自会给咱们解药,或是在暗中下解药给咱们解毒。但如果有谁是釜底抽他底薪的人,他今年年底要死,而那人也活不过明年立春,都得给他陪葬。”说到这里,他微微转头,目光瞥向黄坤,继续道:“春花散这毒,到了春天的时候,就会随着百花开放而发作,是生路还是死路,就看你自己怎么选了。嗯?”
黄坤见凌云冲这般淡定自若的样子,想到他刚才极尽轻蔑地不把魏忠贤的威胁当回事,既然他早已察觉,现在他定然有解药才这么有恃无恐,叩首道:“督公您有什么差遣,请尽管吩咐,黄坤一定拼命做到您满意为止。”
凌云冲道:“我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你说出你是怎么成了高寀的手下的,究竟是你勾结他,还是你自告奋勇为他所用?”黄坤满脸煞白,尽是惶怖之色,一时惊骇得说不出半个字,只颤抖着望着眼前这位督公,片刻后,嘴巴动了几下,却还是说不出话来。
凌云冲哼哼冷笑,说道:“在这件事上,你倒是谨谨慎慎得很啊,连魏忠贤也毫不知情。我猜,你暗地里帮高寀做事恐怕为时不短了吧?”黄坤已吓得出了冷汗,颤声道:“督公神机妙算,什么都逃不过您的法眼。”
凌云冲道:“上次你刻意引我去‘一庭芳’,那个带咱们到后院、领咱们上到雅园二楼的那个女子正是叶迎春,原来你的这个相好,不只是瓦子巷柳竹小舍的红人,其实她背后真正的身份是‘一庭芳’的老板,哼哼,她这个幕后老板掩藏得可真是好啊,嗯?”他那天听无可告诉他此中隐秘,现在对黄坤步步紧逼。
黄坤绝想不到凌云冲居然知道了,听闻此言怵然一惊,舌头也打结了,道:“这……督公明察秋毫料事如神,您说的一点也不差,那个女子确实是叶迎春。”凌云冲故意问道:“照你所说,你一早便知道叶迎春是高寀的人咯?”黄坤骇然道:“不知道。我是在瓦子巷认识她的,当时只想着在她那儿乐呵乐呵,以为她是个寻常的歌舞伎。在办‘一庭芳’这事的时候,我才知道她是高寀的亲信。”
凌云冲鄙夷地冷哼一声,说道:“料你也不知道,你如果一早就知道叶迎春是高寀的探子,你还敢往那儿跑吗?”黄坤一凛,事实确实如此,他怕魏忠贤知道他勾结高寀,必然会收拾他。
凌云冲又道:“叶迎春讨你的欢心,目标很明显,她为的是东厂的情报,以便高寀掌握魏忠贤的动向,甚至从中探听东厂相关事宜,进而把握朝廷不为外知的机密部署。”黄坤道:“东厂机密,我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外露,她在我身上打主意,倒也没有捞到多少好处。”凌云冲冷哼道:“哦?这么说你还算机灵。”黄坤道:“性命相关,不敢不小心。我黄坤就是再糊涂,也断不敢砸了自己挣来的饭碗,丢了自己这颗脑袋。求督公明鉴。”B站大明那一年
凌云冲道:“叶迎春从不在明处出现在‘一庭芳’,那次她扮作一个不起眼的婢女,混迹在一众艳色当中,十分不惹人注目,而且仅此一次,谁也不会注意到她是瓦子巷柳竹小舍的叶迎春,谁又会留意一个普通婢女,谁又会想到她是别处的红人。你故弄玄虚地和叶迎春一唱一搭的说到无可姑娘,就是想引起我对她的兴趣。你们这番打算,着实费了不少工夫。高寀只怕别人办不好这事,例外的让叶迎春出马,只这一次似明实暗的出现在‘一庭芳’,就为了我,就为了查我的身世。你们这番工夫,做得也算很足了。”
凌云冲自忖:无可是宫中女史,高寀不愿外面多余的人知道她是他派进宫中的眼线,所以派了心腹兼知情者叶迎春亲自做这事,而不是叫底下的无名小卒知道有无可这个名字。B站大明那一年
黄坤仍处在惊骇当中,胆寒肝颤,背后冷汗涔涔,交代道:“呃……不曾想,原来督公您早看穿了。正是高寀差我和叶迎春一定要好好办这事,我只是依照他的吩咐去做,他确实是想查知您的身世。但是至于他为什么要无可姑娘陪您,我实在是不知情。事后我特地问询过无可姑娘,想让她透露一点内情,她却说有些事情是跟高大人交代的,没必要跟我交代,她只告诉我说,您的身世如东厂资料库里您的卷宗上所记载的悉数一致。我知道她是高寀指派调查您身世的人,一点也不敢得罪,我心想啊,她没有理由隐瞒查到了什么,或许真是高寀事前嘱咐过她,不给我透露某些东西。我只知道无可姑娘是刚进宫不久的女史,她是高寀在宫中的眼线,我只是在宫里见过她几次,连搭话的机会也没有。其他事情我真真是什么都不知道啊。求督公网开一面,饶恕黄坤吧。”
凌云冲脑子一转,道:“难道你们就不怕,要是哪天我在宫里遇见无可姑娘,便知道她不是‘一庭芳’的艺伎,你们这趟工夫岂不是露馅儿了么?”
黄坤道:“这……这个法子我不清楚高寀到底是何用意,我只知道他的目的是想在你不知不觉中查得你的身世,要这样做,只有无可姑娘可以办得到,所以他才不得不指派她来接近你。假若以后您在宫里遇到她,她也不会承认自己是‘一庭芳’的名姝艺伎,您也拿她没办法。”
凌云冲寻思:“原来高寀是利用无可有这种特殊的本事,难怪会派她来查我。”随即冷笑道:“哼,咱们东厂的人自然是不能和宫中女史纠缠过密,这宫里宫外千万双眼睛盯着咱们呢,稍微有一点风声响动传到皇帝耳朵里,可对咱们将来的前程大大不利,搞不好还落得个勾连内宫,私置党羽的罪名,哼,这个罪名可不小啊,你说是吧?”
黄坤一骇,道:“这个,这,这个罪名可大可小,区区一个女史,其实根本就微不足道,以督公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一个女史也不过是囊中之物。”
凌云冲似笑非笑的道:“非也。她不再是一个小小的女史,她现在是皇帝指定在身边的女史,身份地位都与之前截然不同。”
黄坤谄媚地附和道:“是,是,无可姑娘和刚进宫的时候大不相同,可是督公您现在也和当时的身份大不相同,您现在是督公,位高权重,又深得皇上信任,办什么事都轻而易举不在话下,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个女史垂手可得。督公若真是想要她,黄坤虽地位卑微,但黄坤必定会竭尽所能听侯督公的差遣行事。”
凌云冲冷冷的道:“你向高寀表忠心的时候,是不是同样也是这套说辞?”黄坤骇异得一愣,头上的冷汗已然滴滴流下,胆战心惊的道:“回禀督公,黄坤对督公忠心不二,句句实话实说。”
凌云冲嘴角一斜,冷哼一声,道:“很好。那就把你如何听命于高寀的经过说给我听,一五一十说个干净透底,不能有半点遗漏。”说着凑近他脸前,沉声道:“尤其是你怎么利用东厂传递消息的机会作掩护,帮高寀和建州互通眼线,传递消息,你们又是怎么栽赃嫁祸给李瑾,说,说,这些更是非说不可。”
之前兵部左侍郎李瑾调查留下的线索说东厂中有人私通建州,凌云冲早已怀疑是黄坤,进而猜测高寀所勾结的东厂内奸正是黄坤,他们玩的掩盖把戏,转移视线的伎俩。现下凌云冲更是把握十足进行逼问。
黄坤惊骇难当,战战兢兢地应道:“是,是,督公。”一下颓然耷拉着脑袋,叹气道:“其实我和高寀是老相识,二十几年前,我就跟他认识,说来算是主仆关系。”
凌云冲道:“哦?那个薛如忆呢?虽然我东厂的卷宗上记载有她,在我年少之时,和她曾有过数面之缘,我倒想知道,她和高寀究竟有什么关系?”黄坤突然听到凌云冲提了薛如忆的名字,顿时又惊又怕,说话也不利索了,怯懦道:“呃……这个……薛如忆是高寀明媒正娶的老婆,也正是高寀要查证你身世的原因,他说……他说你可能是他的亲生儿子。”
凌云冲心想果然不出先前所料,高寀听信了薛如忆之言,以为自己是他的儿子,这当中必有一段出人意想的纠葛。他故意装作不知,惊诧的道:“我是高寀的儿子?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倒说个仔细看看。”黄坤满脸沮丧,躬身应道:“是,督公。陈年旧事,实在冗长,我这就说来……”
九月十五那日夜晚,魏忠贤召集凌云冲陆超黄坤跟他一起赏月用膳,还叫大伙儿讲讲自各儿出卖人的故事,黄坤讲到曾经他出卖自己兄弟一事,后来他自荐进了东厂,却没敢在魏忠贤面前说当中还有这一节,那时候黄坤和他兄弟在晋冀交界太行山一带做不法勾当,被官府通缉,无路可逃,就近流窜到北直隶境内一个县地,为了逃脱为了官府的重金悬赏,黄坤砍了自己兄弟的脑袋,杀了一个村民,用火烧烂脸,冒充是他自己,他就提溜着这两个脑袋亲自到官府去领赏,这县衙的县官正是高寀。
高寀在堂上不动声色,表面赏了黄坤,事后派人暗地里找到黄坤,说他杀死村民杀自己兄弟,企图蒙混过关,说黄坤这个被通缉的要犯在逃,官兵到处追截,黄坤走投无路,被带到高寀住处。高寀说可以替黄坤保守秘密,但是以后必须听从他的指示帮他办事,黄坤因此和高寀狼狈为奸,黑白两道从此串通发财。
当地有位姓薛的巡漕御史,他和高寀有师生之谊,但在政治上却不是一个派系,两人关系并不十分融洽。高寀和薛御史的女儿薛如忆相交甚厚,高寀对她有爱慕之心想娶她为妻,几番上门提亲,但薛如忆的爹始终不肯答应,高寀因此心生不忿。
其时时逢京察,它是对官员的一种考核制度,明朝每六年举行一次大京察,京察大计在万历之前是极为严肃的事情,虽然其考核过程并不怎么严格,但是它能够让官员们自律。然而,万历年间几次京察开始,京察事件中就发生了党争,在京察中被点名弹劾者,差不多都是因党争而致,与品格及政绩几乎没有什么关系。京察事件中表现的党派之争如火如荼,不再以国事为重,反将排除异己党同伐异的行动逐步扩大。党争的冲突无非是争权夺力,为的就是争夺朝廷实际控制权。B站大明那一年
那一年的京察在北京的主持者大都是东林党人,掌握了人事大权,借机打击齐、浙、楚诸党。被东林排斥打压驱逐的官员,便投依阉党求存,高寀笼络依附的京官在此次京察中在强大的东林势力的打击下被罢黜了,高寀认为东林党通过京察大肆排挤其他派别的人,完全是一种斩草除根的做法,他很惧怕因此被京察牵连,而且他和黄坤暗地里勾结不法,是证据确凿的,一查下来绝对完蛋,他干脆辞掉了这个芝麻小官另某高位。
万历年间三战踵接,平定西北宁夏、西南播州两地叛乱、出师东北援朝驱倭大战,虽然都打了胜仗,但耗费了巨大财力,万历皇帝便广派矿监税使到各地征税以充国库。当时朝廷中有的大臣对此事极力反对,但万历皇帝不以为然。高寀一向极为关注朝廷动向,得知万历皇帝要往各地派遣税监,他便买通当时宫中有权有势的太监,想谋得税监一职,权贵太监很热心地穿针引线,打通关节,最后通知高寀等皇帝旨意下达,他就可以到福建去做税监。B站大明那一年
姓薛的巡漕御史是朝廷中反对派遣税监的一派,在上疏万历皇帝的同时,暗中派人对高寀进行监视,被高寀察觉,他怕他和匪盗黄坤的勾结暴露,再加上为了得到薛如忆,所以他便动起杀机,想出了一条毒计,当时此地的河道一段河水干涸,阻隔了船只的来往,需要开浚并建立新闸,姓薛的巡漕御史常常亲临现场监察工程进度,高寀暗中指使黄坤假扮民工在堤坝上作了手脚,姓薛的巡漕御史路过时石砖垮塌被砸死,朝廷判为意外事故死亡,事后高寀滴水不漏的欺瞒了薛如忆,说她父亲是因公殉职,花言巧语诓骗了薛如忆下嫁于他,在去福建之前薛如忆有了身孕。
高寀叫黄坤跟随他到福建,黄坤想自己在福建人生地不熟,怕高寀到了福建杀他灭口,于是在北直隶这小县地就准备开溜,岂料被身怀六甲的薛如忆偶然撞见他带了一大包银两和银票并且打好衣服包裹,统统是就要远逃的准备,薛如忆一直以为黄坤是高寀手下的线人,却没想到他居然能藏有如此多的银两,又看他是要逃跑的样子,追问再三,说黄坤若不老实交代,她就即刻惊动高寀叫他跑不成,黄坤只得说出了真相,而且他想干么自己一个人背黑锅,不能便宜了高寀这个元凶,干脆一五一十讲于薛如忆了。
薛如忆这才知道自己被高寀骗了,原来高寀暗地里一直为非作歹,而且还是杀害自己父亲的凶手。薛如忆霎时间悲痛震怒,当即要杀黄坤替父报仇,黄坤逃到高寀处暗暗躲藏了起来,他想薛如忆如果要找高寀报仇不会此时先找自己,如果先找自己那就无异于告诉高寀她已经知道真相,那就报不了仇了,黄坤想等这点风声过了再逃机会大点。
当晚藏于暗处的黄坤看见薛如忆找到高寀质问算帐,言辞交锋,既而动武,出其不意用短刀捅到高寀下腹。薛如忆和高寀的打斗,惊动了衙差,她来不及杀死高寀,只得逃脱为先,一路轻功奔至河边,跳河自尽。高寀派人打捞多时没有找到,黄坤趁混乱时机远逃了,后来高寀到福建做了税监。
那时候魏忠贤正平步青云,正在得势上升时期,像那些被东林排斥打压驱逐的官员一样,高寀也投依魏阉求存,十几年间横行不法,交通倭寇,听命于魏忠贤横征暴敛,遭到商民奋起反抗,高寀派兵杀伤百余人,施放火箭烧毁民居,福建巡抚、巡按,以及内阁方从哲等大学士、兵科给事中等人,相继上疏请严惩高寀,万历皇帝皆置之不理,后来才下令将高寀召回京城。
高寀在到京城的路上,经水路途经扬州,没有死的薛如忆得知这个消息,装扮成厨娘混入高寀住处,是夜暗杀高寀失手,临死时高寀发现她是薛如忆,震惊且喜,迫不及待开口追问她他们孩子的下落。薛如忆觉得奇怪,十三年来他没有另娶另生,竟然追问一个今后要杀他给母亲外公报仇的孩子,转而想到莫不是当年一刀捅到高寀下腹,他没有生育能力了,薛如忆忽然狂笑不止,破口大骂高寀真是报应不爽,是不是生不出来了,高寀怒不可遏,正是承认如此。
薛如忆说如果不是已怀孕数月,她定会拿掉这个孽种,她生下来是个儿子,她把儿子送走了,她没有告诉儿子自己是他的娘,自称是他娘的姐妹,叫儿子叫自己薛姨,因为她不让儿子知道他有一个畜生爹。她告诉儿子害死他外公和娘亲的人叫高寀,叫他长大后要替薛门一家报仇。高寀追问儿子的名字,薛如忆对高寀嘲弄的一笑,说儿子名字中有一个云字,她在他身上刺了朵云彩,说将来有一天高寀看见这样一个小伙子来找他报仇,那就是他儿子了,说完大笑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