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里奇谈】夏夜百物语45号《孔洞》

作者:TwT_Soul(B站)
白蜡已几近干涸,衰弱的火焰轻轻摇晃着,散发着它的余温。阿求将其斜着拿起,对准烛台,一滴、两滴、三滴……烛泪在台上缓缓凝成羊脂般的玉块。
她轻车熟路地取出另一只完整的蜡烛,趁着其还未凝固完全,插进台中。
点燃新火,吹灭旧火,交接仪式一般。
阿求忍不住抬头,烛光之外,一束黯淡的月光从窗中射下,在地板上留下一块光斑,细细观察,还可见着飞虫般的尘埃在光束中懒散地沉浮。
这束光,十分恼人,总惹得阿求时不时想去看它。
可光无错,错的是那窗上的孔洞。
这孔洞,是何时出现的?如何出现的?又是抱着何种目的出现的?
只是某天晚上,她像往常一样伏案工作,却暗觉背脊处爬上了些凉凉的痒意,背过手去抓挠,怎么也不见好转,反而愈演愈烈。于是心思愈加不放在文字上。她放下笔,抬起头,看见的便是那束光与孔洞。
阿求一直觉得用障纸作窗有些不安全,她阅读外籍时总见有人用手指将纸捅破,将眼对准洞口,窥视屋内的人。这时,她不免也有这样的担忧,因而心中就如长了毛刺似的,无法忘怀。那股凉意终于深入到了心脏,这回连用指甲去抓挠,也做不到了。
是否在某个时刻,她正在心无旁骛地工作,而窗外却有一只眼珠,骨碌骨碌地轮转着,注视她的一举一动。这越想,便越是悚然。
于是在白日,她在宅邸见人便问。
“是你捅破了我屋子的窗纸吗?”
收到的答复无一不是摇头否定。
阿求不甘心,她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找到那个罪魁祸首,否则自己将永远无法专心工作。
家仆们有些担心,其中一位老仆想趁着小姐出门之时,将那窗上的孔洞补上,可阿求却似心有所感似的,立马回到宅邸将他喝止了。
若按她的说法,这种行为被称作“毁灭证据”。
老仆看着她疯魔般的模样,哀痛道:“小姐可曾做过分毫无颜之事?非但没有,小姐身为御阿礼之女,千年来更是不断造福乡里,何苦担心有歹人窥视呢?”
阿求如遭重击,恍然大悟。于此开始,阿求便日夜与孔洞一同工作,闲暇之余,还会望着窗上的孔洞发呆。她已不再惧怕,但心中却又升起了另一番好奇。
她偶尔会猜测那幕后之人的样貌。
最初只是眼睛,它该是什么颜色的呢?
然后再是头颅,它梳着怎样的头发呢?
接着是身躯,它究竟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性格又如何,是平易近人,还是不苟言笑?
她不敢妄下定断,因为害怕失望。
在她的眼中,有一道黑影渐渐成形,在窗外若隐若现,像烛火般缥缈不定。
阿求一直喜欢在深夜独自工作,万籁俱静,在一片漆黑之中,点上几台蜡烛,感受着伸手可及的温暖,如此之下,最能沉心。与孔洞外的黑影相处许久,阿求心中隐隐有了惺惺相惜之感,仿佛无需言语,便能知道对方心中所想。
这该是多么合格的朋友啊?阿求开始与它述说心中久难言明的苦语,它一直静静听着,不驳斥,不奉和,只默默注视。来自孔洞的光束,从悚人的视线变成了暖人的关怀。
阿求有时望着地上的光斑,觉得那就像是一座舞台,它通过窗上的孔洞,顺着光束从天而降,聚光之下,万众瞩目。舞台上的它应该是木偶的模样,系着提线,身着木铠,腰别木剑,脚骑木马,若王子般英俊潇洒、浩气凛然,这时她便将自己代入了公主的角色,她该多么渴望王子将自己从恶魔的爪牙下拯救而出啊!
不知不觉中,一夜便幻想过去了。
旭光将她从梦中唤醒,王子如见火的冰雪,兀的血肉消融,化作鲜血熔岩,粘稠地淌过地面,缓慢凝固为乌黑的血块,不时冒出脓黄气泡。那木偶的躯体中,嵌着的白玉骨架,被火焰灼烧着染上污浊的黑炭,哪怕没了血肉,也仍在提线的操纵下舞动着,咔哒咔哒地张合下颌骨,似乎仍在向她倾诉着无边的赞美之词。
唯有那双眼睛——渐渐生出血丝地,仿佛正被灌注着鲜血的双眼,未遭到火焰的侵蚀,从眼眶中脱落,滚到她的面前,死死盯着她,带着倾慕与狂热的爱恋。
仿佛在说:瞧啊!就是我!
砰!
哐啷。哐啷。
阿求掷出了桌上的砚台,将那两颗眼球砸得粉碎。
没有血液,只有泼溅的墨水,却也似血液。渗过榻榻米,顺着木隙融入房子的躯体,盘算着等待夜晚的再度降临,重新化作浓重的黑暗,攀上她的衣裙,染得漆黑。
阿求揣着心,只觉得呼吸愈发困难。
猛烈地咳嗽,咳得喉咙撕裂,她却痛苦地笑开了眼角。仿佛想通了一切。
不知为何,阿求变得足不出户。家仆只好将日常饮食送到她的屋中,可等再取出时,唯一的变化,却只是饭菜变得冰冷了。
老仆站在房门外来回踱步,踯躅不已,他不知小姐是否在进行什么重要的工作,他究竟该不该打扰她。突然,他停了下来。他看到了窗上的孔洞。
他想,只是看一眼的话,没关系的吧?我只是想确认一下小姐是否安好罢了。
他拗不过钻心的痒意,将右眼凑到了洞口,却只见一片漆黑。
他有些失望,内心胶着之下,还是决定离开了。只是这一瞥,却打碎了他心中潘多拉之盒的锁。当天夜里,他一直在幻想孔洞的另一边,究竟是怎样的情形。他愈发疑惑,他怎会看到一片漆黑呢?他知道,小姐是一直有点燃烛灯的习惯的。
突然,他想到了什么。
兀的流下了满头冷汗。
外人听说,稗田家的老仆得了莫名的重病,卧床不起。几天后,得上这病的人,又多了几个。大夫们束手无策,说他们得的乃是心病。
有人问老仆,他究竟在忧心什么。
老仆不愿明说。
流言却讲,稗田阿求已疯,日日将自己的眼睛对上窗上的孔洞,等待洞外之人。
其实不然。
房间中,还是几日前的模样。有倒扣在地上的砚台,被墨水染黑的衣服,和如旧伏案的少女。唯有烛灯已熄,因而只有一片漆黑。
阿求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机械地转动手腕,在看不见的纸上写下鬼画符般的文字。也无需考虑读者。因为,这些文字,没有任何意义。
她仿佛就成为了那只木偶,在提线下舞动。只为了取悦台下的观众。
突然,她顿住了。
她抬起了头,发现那束光已不见了。
可孔洞却还是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