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I 独白
我就要出门远行了。
或是乘着一条小船，又或者步行到远方。
艾雅法拉，请不要担心，这不过是一趟出门远行。
你可以——
可以把我当做是一个即将踏上归途的游子。
是时候回一次故乡了。
罗德岛的一切都很美好，但一个人终究是要回归他的故乡的。请不要取笑我，即使是在移动城市遍布的泰拉世界，也是有着故乡这个词汇的。
就把我当成是在雪夜里编写自己回忆录的孤独的人吧。
这种回忆录风格独特，一种追求秩序与形体，以色彩和光线为修辞，一种有先后、上下、表里，从容凸显主题的文章。
我正坐在椅子上，用钢笔中的黑色墨水，勾勒出一个又一个汉字。
雪光在窗外闪烁着，火炉里的火柴已经燃烧到了尽头，烧红的木炭用余温烘烤着我的身子，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而我则努力地抵抗着这一股睡意。我望向窗户，可那里已经漆黑一片；仅存的最后一块木柴，发出一声噼啪，静了。窗外一片苍茫。
我仿佛睡着了，终于我仿佛梦见了遥远的故乡，在繁星的笼罩下，曾经的群山在云雾中变幻着颜色。往昔的海水连同天上的流云，不停流动，扩大，在天空中映出洁白的影子，有的相互勾连，完整成形；有的支离破碎，各自东西，而它们终于在茫茫中孤独地融化了，涌向漫天的星砂。
就好像一个将要踏上远航航线的船员。
冷雾逐渐占据了整个港区。黎明来临前的时分，在云雾包裹下的夜晚，静谧而安详。码头上的灯光星星点点，没有行人的陪伴总是显得有些孤独。窗外的空气湿冷而寂寞。
我想要透过舷窗看到些什么，但浓稠的雾气给窗口蒙上了一层薄纱，远处的光线和黑暗，都被揉成模糊的一团，隔绝在窗外，让人分不清时间和空间。我用手在舷窗上给这层薄纱抹开了一个洞，隐约可见窗外不知是哪国的旗帜，在清冷的灯光下独自飘扬。
在这种孤寂的时刻，我总能想到你。艾雅法拉。
这绝不是某种善意的谎言。
无数个难眠的孤独的夜里，我总能想到你。你的笑容，你的泪水；你在我耳边留下的轻柔话语，你在我鼻尖留下淡淡的芬芳。这些都被我视作是记忆中最珍贵的宝物，人生中最美丽的瞬间。
许多次，我想要逃避，卸去自己身上沉重的责任。但只要见到你轻盈的身姿，听见你亲切的问候，所有的消极和劳累就荡然无存；曾经，我疲于奔波深夜里感到寒冷和无助，可你的言语就像熔岩那炽热，柴火那般温暖。
相信我，这不是失眠者的梦呓，这是我内心最真挚的独白。我对你的，即使是最浅的记忆，也如同夜空中的星光那样恒久，仿佛永远不会黯淡，就那样永恒的悬挂着，无惧时光的流逝。
艾雅法拉，你看过大海吗？大海和火山是差不多的：同样的神秘，同样的伟大。从海洋吹来的海风，海面上汹涌的波浪，一阵又一阵，一圈又一圈，仿佛永远都不会停下来，永远不会力竭；仿佛永远都挥霍不尽的，仿佛永远不知道什么叫孤独，什么叫寂寞，永远不明白什么是离别、思念，仿佛永远都充满生机，永远都不会老去。
当——
是凌晨三点半。混浑的钟声在寒雾中拉长，刺向漆黑的夜。我听见了零落的几声鸟鸣，似乎是突兀的钟声把熟睡中的海鸟惊醒了，但很快又只剩下了寂静，就像梦境中几个渺小的细节。
我要出海了。不用担心，艾雅法拉。这不过是一次远洋航行。
我就要离去，告别这里，离开烟雾弥漫的暗夜。
只不过是一次远洋航行。
夜深了。
寂寥的、湿冷的漫漫长夜。
这艘船就要驶向远方了。
远方的未知。
我将目光回落到自己的手上，正握着一支钢笔，在信纸上胡乱写了几行文字。书桌上还有一个未封上的信封。船舱里只有一盏台灯发出橘色的微弱光线，想要看清收信人的姓名，显得有些吃力。
但我不用看。艾雅法拉。
在这样一个孤寂的时刻里，这封信一定是写给你的。
我希望向你倾诉，讲述那些过去的好时光。我还依稀记得 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样子。我从未看到过如星空那般深邃的瞳眸。你微笑着，带着一丝少女特有的羞涩。那时的阳光斜斜的照在你的脸上，那真是可爱而温暖的脸容啊，那时的阳光很灿烂，而你就像是阳光下盛开的——
盛开的什么呢？
盛开的——
茉莉。
对了。茉莉。
沁凉的清香。盛开的茉莉活泼，但又不同牡丹那般妩媚。盛开的茉莉有着淡淡的花香，但又不至于香草那样浓烈。恰到好处的平衡。
然而，秋深了。
思绪被打断。看向手上的信纸，文字已经铺满了雪白的纸张。但我还有许多想说的话，也有无数的思念想要倾诉。我祈求得到你的原谅。因为在这次远航之前，我没有事先通知你，又让这封信显得有些仓促和唐突。
我把信纸翻过来，重新给钢笔加上墨水。
当——
一记突然的提示。
我匆忙的给墨水瓶盖上盖子，再把信纸翻回正面。
当——
回声穿过厚重的甲板，在我的耳边震荡。
我用钢笔给信纸添上写信人的名字，然后又把它放到台灯旁。
当——
收信人没错。是你，艾雅法拉。
我把信纸装入信封，仔细封好，放进口袋。但又有些不放心，把信封掏出来再仔细地检查了一遍。
当——
凌晨四点了。我离开了船舱和甲板，走到雾里。秋雾的寒冷是那样的真切啊，像针一样扎着我的神经。再厚的航海制服也挡不住这种特有的湿冷，雾气总能穿过棉花和纤维，仿佛整个人都被泡浸在冰冷的海水中。
我听到准备起锚的声音，我是要出海了。
随着我们的船，飘向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和你有过一次争吵。
在当时看来，我的话语简直就是无理取闹。我也很难说明白当时的感觉。只是一个指标的异常就让我怀疑火山的稳定，而那又恰好是让你父母的葬身之地。你就要被外派到那里去做考察。
那组数据你也是看过的，但你却肯定地接下了任务。
不知道是什么给了我足够的勇气，让我去质疑你那样的火山领域的权威，我只是感到源自直觉的不安，而且是那种十分强烈的不安。
我没有你那渊博的学识，我也知道，我的解释和辩驳是那样的苍白无力，以至于整场争吵都更像是你在教育一个无知的小孩子。你的语气越来越激动，声音颤抖着，我低着头，却不知如何应付。
最后你小声抽泣着，干净的泪滴从眼角流下。我的指尖带着愧疚和惭郝，想要去碰你的肩头，可我还没把道歉的话语说出口，我的手就被你一把打开，仅剩我一人留在原地，惶然而不知所以。
当晚，你就出发了。我还是去送你了。你粉红色的眼瞳依旧清澈而美丽，可眼眶有些红肿，用一种冷冰冰的眼神看着我。
你走后，我的不安更加强烈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彻夜难眠。子夜时分的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段时间。我梦见我站在一片巨大的雪原上，冰雪之下是涌动的岩浆，而你就站在我的对面。雪崩发生了。我想拉着你的手，一同离开这个危险之地，但你却义无反顾的往反方向走去。
我大声地呼喊着你，可你就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地走向白茫茫的一片雪暴之中。我飞奔起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的身影被大片的白色吞没。
很快，我也被这白色的风暴所湮灭。
我从梦中惊醒。冷汗洇湿了枕头。
我从床上坐起来，环顾四周。
灯早已熄了，房间的大半都被墙壁投下的阴影覆盖着。月光透过薄薄的纱帘洒落下银色的光影，死静一般的安详。
形单影只。
我望向我的手掌。
当我的目光略过指尖，几乎是在那一刹那，仿佛未经思索，不加控制地。
泪水沾湿了我的手心。
没有凡人可以对抗自然的律法。
你走后的第四天，就在我的不安将要消弥之际，我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火山爆发的预警出现在了控制中心。
由于当时的你没有及时发出信号，天灾降临后，罗德岛失去了和你的联系。岛上的每一个人都很担心你，艾雅法拉。我请求前往火山营救你，但凯尔希依旧保持着冷静和理智，决定见机行事，评估营救风险后再出发。
可我无法忍受这种生不如死的煎熬。每拖延一秒钟，都意味着危险的增加。我确实是太过于冲动了。泰拉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知道天灾的危险性，可我不能接受一个没有你的世界。我不想回到曾经的孤独，因为我已经体会过和你在一起的温馨和幸福。
瞒着所有人，我独自离开了罗德岛。
就只有我。
一个人。
去追寻你的身影。
我来到码头的出口，暗澹的灯光下，一个绿色的邮筒孤零零地伫立着。
我走到邮筒前，借着灯光再次确认了收信人的名字。
然后把它投进去，转过身子，走开了。
回到浓稠的暗夜中。
我必须尽快回到船上。因为我确实是要出海了。我快步奔跑起来，看着口中呼出的热气化作一团白雾，然后逐渐消失在如墨的夜空中。
我要出海了，随船前往一个未知的远方。这是一次多么浪漫的远航啊。或许还会经过我的故乡，但我不清楚这艘船最终会飘向何方。确定的人生是一出没有观众的无痛的悲剧，不是吗？而我就要做出改变了，去往一个遥远的未知。那里也许有着碧蓝的湾澳，亦或是没有一丝烟尘的纯净夜空。
未知的浪漫。
当我像这样独行在长堤上的时候，海风迎面而来，总能让我嗅到大海的属于亘古的甜腥。就像我第一次看见火山爆发的样子：涌动的炽热熔岩，漫天灰黑的云烟，一阵阵如远古兽嚎般的巨大声响。那是和大海一样神秘的自然，是我们无法抗衡的宏伟力量。
我是要出海了，艾雅法拉。虽然我的心中因为未完成的爱念而纠紧。一场被迫中断的热梦，一封匆匆写就的告别信。我飞奔在码头上，就像那时我冒着火石的暴雨跑向你。
我就只是一个人，奔跑着，一如那时的我，独自跑向你，来到你的身边。我看到你惊讶的神情，微张的嘴唇上仿佛是愕然。我抓住你的手，没有多说什么，拉着你往外走。
艾雅法拉，你无需解释。你我都没有错。你明白这座火山的不稳定性，也清晰地知道贸然执行这一次任务的危险，但你无法放下过去，你想要去弄清父母真正的死因。我也知道独自离开罗德岛是多么错误而鲁莽的做法，但我不希望你深陷危险，更不希望失去你。
我还记得，那时我们就要脱离险境了，但你没有注意到你身后正在袭来的碎石。艾雅法拉，我请求得到你的原谅，但就让我守护你最后一次吧，最后一次。我把你护在怀中，感受着高温的石块割开我的肌肤，灼痛传遍了全身。但我闻到了你耳边的茉莉的清香。我能够感受到我的意识正在变得模糊，似乎正在从我的身躯中剥离出去，但我也真正地守护了我的所爱之人。
我要出海了。
请你不要为我悲伤。
我的奔跑已到尽头，我隐约能够听见从船长室传来的冗长声响。我看到你的眼眶里似乎有泪水在荡漾着。多么美丽的眼眸啊，泪水在涌动着，眼角的张力维持着它恒久的形状。你说，人为什么会这么脆弱呢？令人心碎的脆弱。
一丝冰冷划过我的脸庞，那似乎是你的眼泪。艾雅法拉，请你不要为我悲伤，我脆弱的身躯无法承受你沉重的泪滴，你哭泣的模样更是让我心碎。
我会记住的，那些残破的梦的碎片，临行前的告别有些匆忙，似乎要让这一出不辞而别显得有些不完美。但这并不只是怨恨，那些埋藏于心底的记忆，在时间的微热下慢慢升华，变成无从表白的恨。
啊，我们的情感里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爱，真挚却又不完美，似乎还包含着一丝恨。或许，你我都不懂，那心底里的最纯真的爱。我们不敢正视，却又信以为真，相互了解。也许，把这种纯真的爱，永远地压抑在心里，才是最美好的。可最终我们也未能在告别前拥有表白和分析的能力。
我要出海了。
请你不要为我悲伤。
我的信封里还压着一幅你送给我的素描卡纸，夹在对半折叠的信纸中。
我要出海了——
请你不要为我悲伤。
我仿佛梦见了我们的船在大海上航行。
故乡就在茫茫大海的另一边。
舷窗外的天空浅蓝而剔透。我又想到了你。
再见！
我怕你听不见。
再来一次。
再见！
End.
作者：@ZAYCHI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