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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火人间】结 亲

2020-12-15 13:20 作者:谢惊秋  | 我要投稿

  “新鲜吗?”

  “新鲜!”

  “年纪怎么样?”

  “年轻!”

  “八字都合上了?”

  “合上了!”

  “长得怎样?”

  “俊俏着呢!”

  “品性如何?”

  “乡邻都夸的。”

  “怎么没的?”

  “命薄,病死的!”

  “还是那个数?”

  “童叟无欺!”

  “什么时候运过来?”

  “三日就到。”

  “你们先处理?”

  “老规矩。”

  端坐在床沿边的华服妇人神色柔和,目光始终贪恋在床上安睡的男孩身上——他的确是安睡了——不曾挪开过一寸,任凭身后那两个男人的对话如何发展,她都保持着那同一个姿势,没有丝毫想插话的欲望。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他如往常一样熟睡的睡颜——她不敢说话。她怕惊扰了他。

  他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需要好好睡一觉。

  两个男人一来一回话毕,她还是不作声,只顾专注而柔和地看着那个孩子。

  那年长一些的男人目光在她与床上的人之间折返了一圈,无声叹了口气,冲那年轻一些的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安静。不想那年轻一些的男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目光下意识地就顺着那年长男人的视线移往一旁,瞟了一眼那女人。

  好巧不巧地,那一眼就撞见了那如雕塑一样僵坐的女人脸上弯起的嘴角,惊得他打了个寒颤,立刻垂下目光来,站在原地不敢动弹。

  白蜡一点点燃尽,烛泪蜿蜒落在桌上,凝固成了一大摊模糊的固体。

  室内的布置已经两天没有更换过了,自从这间屋子的主人咽了气,它就这样和它的主人一起尘封在了两天前,不曾随时间流动。

  密闭的室内无风,纵使寒冬,一刻也不曾断过的火红炭块也把这屋内烘烤得温暖如春。已经有些奇怪的气味蔓延开。

  过了好半晌,女人才动了一动。她闭上眼睛,嘴角慢慢垂落下来,一张脸僵硬起来了,她逼着自己不再去看她已经那冰凉的儿子。

  他已经走了,他不会醒了,他要永远地睡去了。

  她终于从那个夜晚,从她的心肝儿的手从她手里滑落的那一刻回来了。

  没了他,这偌大的家业要靠谁来守呢?她以后还能指望着谁给她送终呢?以后她可怎么活……真是好狠的心呐,竟然抛了他的娘和他那短命的爹一同去了,把他娘一个人丢在这虎狼窝里……

  她恍惚间想起来某时某刻一个相同的场景,她也是坐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屋内跪满了人,那是满屋的豺狼虎豹,等着吞吃她和儿子的血肉。屋外,她还在襁褓里的儿子被乳母抱着,像是知道他娘此刻的悲苦一样,哭得歇斯底里。那尖利的哭声混合在一片虚情假意的抽泣里,震得她耳膜发疼……

  “……”

  女人张了张嘴,看着眼前那张苍白的脸,这张脸和当年那张脸都苍白得让她绝望。两张脸的颜色在她眼前叠在了一起,渐渐重合……她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用一种哀求的目光扫过她的孩子一眼,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旁边的匣子里拿出一支新的蜡烛来,置于桌上,小心翼翼地引火点燃。

  火花燃起来了。那新生的火花散发着光明的气息。

  女人保持着弯腰点火的姿势,呆呆看着那跳跃的火花,看了半晌,空气一片寂静,没有人敢说话——她像是突然下定某种决心,猛然地站起身,深呼一口气把胸腔里积累得快要爆发出来的悲痛压抑下去,闭了眼睛,决绝地割裂了一种牵连——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好了……可是不能啊……她得活着,这家业无论如何也不能给那些虎狼夺了去,若叫他们得了手,谁知道百年以后她这一家三口的牌位会被搁到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去……——她径直向门口游荡去,神色恍恍惚惚,对屋内另外的两个屏息等待着的人视若无睹。

  那两个人看着她,不明就里。

  看着女人的背影,年长些的男人终于张了张嘴,试图说些什么“夫人——”

  女人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向前直直地走着。

  “夫人!”语气更重了些“少爷总得有个伴!”

  “少……爷?”女人当下如游魂一般正要跨出了门槛,这声少爷却如平地一声雷,炸得她一愣,连眸光都清明了几分。

  她顺势就扶着那门框驻了足,手紧紧抓着那木质的门框边缘,像是快要支撑不住一样微微弯下腰去,把全身的重量压在那门框上。此刻她仍是直视前方,不曾回头,不敢回头。

  那男人紧张地望着她半隐没在夜色中的身影,听见她轻声回复道“既然不错,就快快地抬了来,赶在……哥儿下葬前,别坏了规矩,不要叫那家人亏了就是。”

  一句话说完,她也不等那两个男人的回应,鼓起勇气立起身来,猛地一把推开了那紧闭的门,就一步跨过门槛,离开春天,迈进了冬天里。

  寒风凛冽地涌进屋内,冲开了那些暖融融的气味。

  这肃杀的风把那轻轻响起来的歌声都绞杀得零零碎碎。

  “到夜里……爹想父母……娘想儿……”

  凄楚的声音渐渐远去,变弱,消失。

  本该悠长婉转的歌声,落到夜里冰封的土地上,摔成了一声残破的哽咽。

  见她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夜里,那两个男人也不敢在那房里多待,当即快步从那温暖的卧房里面出来,重新关上了门,把那满屋的暖意又锁了回去。

  两个人都立在外边走廊上,任凭寒风裹袭着他们的身体,继续商议。

  “管家老爷,您看这银子?”

  “拿了对牌,去账上支就是。”年长的男人笼着手,把手交叉着放在袖内置的一方小手炉上取暖。“这事儿你可得给我上心办妥帖了,我们家夫人可就这一个独苗苗,平日里看得比眼珠子还要重,护得和什么似的,现在少爷去了,夫人心下不好,办砸了不用说你,就连我也没有好果子吃的。”

  “呦,瞧您说的,咱们办事,您还不放心吗?您去这附近打听打听,这城里多少对儿都是我们做的媒!我们这一行最是看重这名声的。”另一个男人搓着手,冲着管家谄媚笑着。

  管家这才颔首,满意道“事办好了,夫人另有赏钱。”

  两人又杂谈了几句,各自散去。

  少了人语,这座原本就空荡荡的华美宅子夜里分外寂静。

  寒风长啸,驰骋纵横得越加狠厉,似要把这深重的人间冤孽剐个干净。

  “唉……”

  一声叹息,几不可闻。

……

  客栈之内,一众酒客陷在暖和的空气里,正推杯换盏,喝得不亦乐乎,沸反盈天。热烘烘的空气把寒意隔在门外,逼得它不敢靠近分毫。

  “听说那梅家的姑娘病着还没死?!”正大声嚷嚷的人赫然是那夜与管家商议的男人。

  “王二狗,你可给我小点声!”他对面正踏在凳上牛饮的刘铁柱听了这话,眉头一皱,一把拉过那已经醉得东摇西倒的王二狗,小声呵斥。

  “怕什么?今个好容易又接了一票大的,看样子那户可有钱得很!你我兄弟何不纵情享乐一番——等会去怡红阁怎么样?”王二狗痴痴笑起来,手上的酒碗都要都差点端不稳“我可好久没有见香玉姑娘了。”

  “别忘记了正事!那梅姑娘可还是病着的。”刘铁柱左右看看,见无人注意到他两个,再次压低了声音“这样可不好交代。”

  “嘿嘿,你急什么——人没死,那办法还不是多着呢吗。”王二狗可不管那些,冲刘铁柱就挤着眼睛笑“当初你我兄弟从村里出来的时候,可不见你这般怕事的模样!莫非是被香玉姑娘勾了魂——?嗯?”

  刘铁柱会意过来,也不在意这酒疯子的几句疯话,皱起的眉头散开来,嫌弃地一把推开王二狗,让他继续左摇右晃撒酒疯。“也是。明儿我再去给那梅家人递个信儿,听说这户人家的男人最为贪财的,大不了加几个钱,让他们趁早把人给我送出来。”

  王二狗满意极了,一饮而尽碗中残酒,用力把酒碗往桌上一砸,发出哐啷一声。

  “诶——这就是了!来!喝!”

  “喝!不醉不归!”

  酒至深处,怪叫起哄,行令划拳,好不快活。

……

  梅家母亲守在女儿的病床前,已经忧愁了多日。

  她那粗糙的脸上笼着一团沉重的乌云,两眼红肿如桃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来。泪流干了,心操碎了,村里的大夫都来过,各种偏方都用了,女儿还是睡着,丝毫没有醒来的迹象。

  丈夫总是说,不必吃那些金贵的药,多睡几天就会好的。

  可她看着女儿一点好转的样子也没有——女儿肉眼可见的一天天瘦了下去,这几天,更是把脸上最后一点肉都瘦完了。

  大家都在传,说她的姑娘没救了。

  她呆呆地望着淹没在被子里昏睡的女儿,看着女儿那张苍白憔悴仍然不掩风姿的脸,慢慢回想起来往日女儿是如何的聪慧孝顺,美丽活泼。

  小小年纪就懂事,跟着她下地,干起活儿麻利得很。挑水喂猪,做饭缝衣,事事都不让她操一点心。

  那时候,村里谁不夸一句她养了个好女儿,谁不说一句她日后可就等着享女儿的福了,可笑她那时候当了真,竟然也就真的暗暗地盼着享女儿的福,可是享的什么福呢?——现在,别说享福,她的女孩儿都狠心要先她一步离去,叫她一把年纪还得白发人送黑发人!

  难不成上辈子真是造了什么孽?得罪了菩萨?可她这一辈也没有做过什么丧良心的事……

  这一辈子她都被夫家瞧不起,没能给他家生个儿子,被骂做是断他家香火的丧门星,娘家嫌她丢脸,也不给她撑腰。那个时候,到处的药都吃过了,庙里的菩萨也都拜过了,香火捐了不知多少,送子娘娘座下的泥娃娃也抱了不知道多少回来,好容易才得了这个女儿,她高兴得和什么似的,只想好好地把她的姑娘养大了,老来好有个依靠。未曾想,这个姑娘也留不住,到头来还是只她一个人。

  她擦了擦眼睛,看着女儿闭着的眼,只觉得心拉扯一样的疼。

  门吱呀一声开了。

  “婶娘!”隔壁家的媳妇探身进来,语气轻快“我这可刚得了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

  她回过身去看“快不要说笑了,眼下这丫头这个光景,你还拿我玩笑呢。”

  “嘿!就是为了这个!”那年轻的媳妇还是个不知世事的,反手关好门,几步走近床边,故作凝重地看了看床上面安睡的梅姑娘,再望向一边满面忧愁的梅家母亲,见着梅家母亲脸上的茫然,才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模样“你猜怎么着,我就说我这妹子是个有福气的!城里新进来了个神医,都说这天下就没有他老人家治不好的病,前几天刚刚把快要断了气的张员外家长公子给救了回来,我今天赶集去刚巧瞧见了张家送过去的谢礼,那阵仗!你是没瞧见!我看去求求他老人家,我这妹子的病说不定还能成呢!”

  “当真?”梅家母亲紧紧看着那媳妇,抓紧了床沿,露出半信半疑的踌躇来。

  “当真!还信不过我么!我这妹子也是个可怜的……”那媳妇又闲聊几句,宽慰梅母一番,依旧退了出去,留下床边独自发呆的梅家母亲。

  是夜。

  梅家父亲刚刚在酒馆喝了个痛快,浑身上下酒气冲天。他跌跌撞撞地踏着夜色一路奔回家。

  有一种异样的激情在他的心中激荡着。

  行至家门口,他一脚踹开门,清了清嗓子,正打算高声吆喝妻子给他打水洗澡,却猛然发现本该睡着了的妻子端端正正地坐在堂中,一双红肿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看着闯进来的他,昏黄烛火下,影影绰绰地吓人。

  “你不睡觉,做些什么?”梅父的吆喝卡在了喉咙里,一时间进退两难,只得大步走进来,向着妻子怒道。

  “今儿隔壁媳妇来给我讲姐儿的病……”

  “哦!是了!我也要与你说这事!”梅父恍然,那种追随了他一路的激情又重新涌上他的头脑,一时间涌得他怒色褪尽,喜上眉梢,想也不想就打断了梅母的话。

  梅母被打断,欲言又止几番,也不敢继续往下说,只得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他。

  他得意地坐下来,坐在了梅母对面。

  “你且预备着,过两日直接送了姐儿出门,你也当一回丈母娘,等这事成了,也就算是尽了做爹娘的情谊,给她找了个好归宿,不愧对她的了。”

  “预备什么?”梅母看着酒气冲天的丈夫,愣了一会儿,反应不过来,像是有东西阻塞了她的思考。她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原本安放在膝上的手已经紧紧地绞了起来,显得她格外局促不安。

  “姐儿的身后事啊。”梅父诧异地看着愚蠢的妻子。

  “可是姐儿她……她还……”

  “迟早的事情,早几日有个什么关系,她等得,你等得,天下的人都等得,人家的公子可等不得!”

  “可……”

  “我看你是没挨打了,我的话你都不听了?我是她爹!我还会害她不曾?”梅父见妻子再三踌躇,自觉权威被挑战,怒从心头起,把桌子一拍,声音越来越大,唬得梅母如鹌鹑一样再不敢作声,只得诺诺应着,服侍着他洗漱睡了,再绕到一边女儿房里来,仍旧坐在床沿上。

  她如往常一样垂眸看着女儿的脸,看着看着,突然发现哪里不对。

  女儿的脸颊两边,有两道浅浅的泪痕。

  她猛的弹起来。

  女儿或许是听见了刚刚她那父亲的混账话了——可是,菩萨保佑,这孩子还会哭呢!她的孩子还会哭呢!

  莫非还有转机?莫非真是菩萨显了灵了?

  一时间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让她又惊又喜,那些激动的情绪一齐涌上来,冲击得她大脑一片空白,她几乎站不稳。

  她竭力遏制着当下就要冲进城高声喊叫着去找大夫的冲动——夜深至此,城门早就关了,宵禁她不敢闯,也没有那些进城的门路。

  她只好来来回回走了几步,深呼了几口气,压下那股晕眩感。她感受着自己剧烈的心跳,目光始终离不开女儿的脸。

  最后,她又坐回到女儿旁边,死死地盯着那道泪痕,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脸上浓重的乌云层稀薄起来了,现在那里覆盖上了一层希望的光。

  还哪里睡得着呢?一想到女儿可能还能回到她身边来,她就睡意全无。

  她此刻也无心做其他的事了,索性就坐在那里絮叨起来,也不管女儿听不听得见。或者说,她只是在说给自己听。

  她说女儿小时候有多乖巧可爱,说女儿最先会喊娘的时候她有多高兴,说女儿长大了她打算着给她挑个最好的人家,说女儿的嫁妆她一直在悄悄的攒着,没给她那酒鬼父亲拿了去。等女儿有了娃娃,她就帮着抱娃娃,等着娃娃一声声地喊她外婆……

  那些都是她在受苦受难的大半辈子里看着她那俏生生的女儿,反反复复为自己描绘出来的美好光景。

  这一说,就说到了天亮。

  她仍然无知无觉地说着,一直说到嗓子嘶哑,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来,还是张着嘴,一开一合的说着。她像是入了迷,迷失在了女儿所带来的滔天希望里。

  她脸上的笑容就没有褪去过。

  那边丈夫已起了床,发现她不在,已经开始怒气冲冲地大骂着她,责问她为什么犯懒还不给他做早饭……

  那粗糙的熟悉声音传到她耳中来了。她像是被一双巨手狠狠拖入现实里来,然后猛地摔倒在了现实里,摔得她顿时清醒——她悚然一惊,一下子跳起来,顾不得看女儿,慌慌张张地就应答着丈夫的叫喊,快快地跑了出去,一头栽在厨房里折腾起来。

  柴火已经潮了,总是燃不起来。

  “咳咳咳……”她蹲在地上使劲儿地扇着那灶炉里冒出的滚滚黑烟,被呛得直咳嗽,眼睛被燎得也有些睁不开,泪水直流。

  拿手背抹去泪水的那一刻她又想起她的女孩儿来了,那时候多勤快啊,会把家里的柴都劈好了摞在一起,家里的柴就没有断过……

  听得外面门口处有些吵闹声,她也没有理睬,她现在不想管那些杂事,让丈夫去处理吧。她只全心全意想着她的女儿。

  待她做好了早饭端出来,只看见丈夫坐在桌边,正满意地清点着一盒子的银元宝。那些元宝在他的手里正散发着冰冷的光泽。

  “这钱哪里来的?”她感觉不对劲。

  丈夫不回话,只是笑着看着她。

  她转身就往女儿房里跑。

  从来没有跑得这么快过,好像再不跑快点,就有东西永远不会回来了。

  床上,床下,椅上,柜中……她发疯一样寻了个遍。

  没有了,哪里都没有女儿的身影了。

  她拉扯疼爱了这许多年的女孩儿,在不久之前被这些人当作一件物什,明码标价,付好了价钱,被她的父亲亲自送了出去。

  女儿就这样无知无觉地离开了她生长了十多年的家,离开了还在心心念念着要给她治病的母亲,从此流落。

  “我的儿……”

  她想起来那些门口的响动,转过头去,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门口——然而,她看着四周空空荡荡的街道,顿住了,茫然了。

  是,她是想冲出去和那些人拼命,和那个卖掉女儿的男人拼命,和那些带走女儿的人拼命,让他们给女儿偿命……她的女儿原本是可以治好的,那是她活生生的姑娘……

  可是她甚至都不知道女儿去了何方,去哪里找呢,去哪里找谁拼命呢?她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村妇,她甚至连对自己的男人都不敢大声说话,女儿这辈子多么不幸,竟然做了她的女儿!

  想明白了这一点,她一下子瘫在那门口,呆愣茫然了片刻,一双手紧紧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裳,哽咽地几乎要不能呼吸,绝望的情绪一点点漫上她,把她扼杀。

  她终于发疯一样捶打着地面,哭嚎起来。

  堂上的梅父并不在意妻子的反应如何。

  他坐在那里,拿着那许多的银子一块块地反复数着,他这一辈子没有见过这么多钱。

  之前怎么就完全想不到这快要死掉的赔钱货还有这般大用处呢?早知道的话……

  这些钱足够他过活下半辈子了,喜悦充斥着他,他快活极了。

  他已经志得意满地盘算起了何时换个大一点的房子,再给自己纳一房妾,能生个儿子就最好不过。他已经受够了家里这生不出的蠢婆娘。

……

  “这姑娘还活着呢。”刘铁柱把背出来的女孩搬出麻袋,放在床上,仔细端详了一番梅姑娘的面容“长得倒也是个好模样儿。”

  “先把她放在咱们这里一日,看明日光景如何,再行定夺。”王二狗靠近了梅姑娘的脸“嘿,都说梅家姑娘漂亮,今儿近瞧了一番,是真俊呐。”

  王二狗顺势就摸了一把她的脸“舒服!就是太瘦了,没有香玉那么软!”

  刘铁柱上前来一把打落他的手,拉着他就向外走去“你可歇歇吧,把她放在这间屋子里停一停也就是了,我先去那边取些东西来,你可别动些什么歪心思。”

  “哎!知道了!”王二狗一反常态,顺从地笑着,任由他拉出了房间。

  但王二狗本就是个色中饿鬼,一身反骨。白日里看他表面上是安分了,但见了梅姑娘的模样,哪里有不念着的?转眼就看准了夜里刘铁柱外出不在的时候,摸进了梅姑娘在的房间。

  床上的姑娘眉目清秀美丽,安睡在那里,没有丝毫防备。

  原本还只有一两分欲念的王二狗见了这景象,顿时色心大发,几步就上前来,用力把梅姑娘的衣裳扯了几下,露出了下面大片白皙的肌肤。

  看着那安睡的美人泄露出的那片旖旎风光,他哪里还忍得住?当下就急不可耐地欺身而上。

  垂落的被角晃荡着,搅碎了满地月光。

  一番云雨过后,王二狗尽了兴,爬下床来,一边不舍地感叹着那番好滋味,一边给那依旧安睡的美人穿好了衣裳。正待神不知鬼不觉地归去,却听得门吱呀一响,原来是刘铁柱也悄悄走了进来。

  王二狗早知他性格,也就不露面,躲在一边静候着。

  待刘铁柱完了事儿离去,他也跟着悄悄走出来,把门落了锁,不曾回头看。

  有的花儿还不曾开放,就被无情地蹂躏践踏,混入满地的污泥里,枯萎腐烂,再也看不出来曾经充满希望的模样。

  灵魂在哭嚎扭曲。在那具安睡的肉体上,血化作泪,从眼角滑落,凝固成鲜活的痛苦。

次日早上。

  王二狗心神荡漾地迈进让他曾经快活过的房间里,正打算再看看美人的模样,好好温存一番,再送美人上路。不想刚进来,一眼就撞见了梅姑娘苍白的脸上平白多出来的血泪,那抹刺目的红褐色衬得那脸色更加惨淡。

  他吓得色心稍褪,清醒了几分,下意识就退了一步,一把抓住旁边刚刚进来的刘铁柱。

  “老刘!这可如何是好!谁知道这还是个烈性儿的!这要是直接经了我们的手死的直接经了我们的手死的,以后可不得化厉鬼来索命?这可不行!”

  “老规矩。”刘铁柱看着那抹血泪,神色凝重地拿出来一个纸包,三两下就打开,里面赫然是一缕头发。他沉下脸来“把东西塞进去,缝了嘴,等会儿直接送过去,那边可已经准备好了。”

……

  据说,人活着的时候缝了嘴,阎王面前断冤情的时候无论如何也喊不出一句冤来。

  不诉冤,又哪里提得上洗刷冤屈。甚至连自己的来处去处都说不清。

  既然说不清,那也就无从知晓这门婚事背后的丑恶。那些回不了家的鬼魂,永生永世都会被拘禁在男方家里。

  有些人深谙此道,欺鬼骗神,心安理得地深耕着自己的罪孽,让它生长,膨胀,结出鲜血淋漓的利益果实。

……

  两个人从后门悄悄进了府,先把梅姑娘推到了放在那里静候多时的一块门板上,再抬着到了前头。

  站在那里忙活着丧礼细节的的管家抽空来瞧了瞧那被抬过来的姑娘,见那面色如同活人一般,不由得赞起来“果然新鲜!真是按着规矩办的事,辛苦二位了!”

  “哪儿的话!能让这对儿成事,在下面彼此都有个依靠,也是个积德的事儿。”

  “你且在这里等着,我先喊了夫人来过目。”

  满身缟素的女人慢慢走进来,垂下眼睛看着那被平放在一块门板上的姑娘。

  原本大概是想看一看就走的。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女人看了半晌,又蹲下身来细细打量,有一点悲哀的情绪溢了出来,但立刻被她收了回去。

  所有人都说梅姑娘死了,那梅姑娘就是死了。

  梅姑娘长得好看,她的孩儿会喜欢的。

  她的孩儿太孤独了,生的时候没有个兄弟姐妹,死了也应该有个媳妇陪着,反正将来进了祠堂供香火的时候也不会短了这姑娘的那一份,这姑娘的家里人也拿了那么大一笔银子,这姑娘还能有什么怨言?

  女人看的时候,王二狗刘铁柱两个人都垂手站在一边,不敢抬眼看。

  那女人终于不再看了,眸光漠然,没有一点做婆婆的喜悦。

  她面无表情地抬手喊了一旁站立的几个婆子过来。

  “收拾一下,告诉前面,准备开始。”

  “哎,好的。”

……

  巨大的棺材里被推进来一个人来,有人正在外面扯着嗓子尖锐地唱叫着。

  “一拜天地——!”

  没有反抗没有挣扎没有哭叫,只有无从宣泄的恐慌。

  “二拜高堂——!”

  大红的衣,华美的妆,紧闭的眼,血淋淋的嘴,被束缚的灵魂。

  “夫妻对拜——!”

  棺材被一寸寸钉上,日光被黑暗一点点吞没。

  “礼成!送入洞房——!”

  沉重的棺材被几个大汉稳稳当当的抬了起来。

  血红的囍字,是祝福。

  漫天的纸钱,是嫁妆。

  满堂的缟素,是喜绸。

  凄凉的唢呐,是喜乐。

  腐烂的男人,是夫君。

  正月十八日,是吉时。

  抬起的棺材,是婚房。

  堆起的黄土,是喜被。

  纸扎的小人,是司仪。

  梅姑娘成亲了,她活着的时候就成亲了。

  梅姑娘想出去,但是她被封印在了她的躯壳之中,无法动弹。

  她冲不破那道封印,她的身体只是一块僵死的肉,她鲜活的意识被这整块的死肉所禁锢了。

  梅姑娘哭不出了,梅姑娘很疼,梅姑娘很冷,梅姑娘累了。

  她恐惧地躺在那里疯狂地想着她的母亲,她的母亲却再也不会出现。

  四周一片寂静,送亲的人们都散去了,没有人会留下参加梅姑娘的婚礼。

  意识一点点模糊下去的时候,梅姑娘看着眼前漆黑通道尽头的那一星灯光,空茫地想,下辈子,可不要再来这人间了。

  梅姑娘向着那一星的灯光走过去,向着她所渴慕的自由和温暖走过去。

  她下辈子还来不来呢?阎王爷也不知道,毕竟,她开不了那诉冤的口,说不了那回家的话,也提不成那再也不来人间的要求。

  白日里的热闹已经过了。

  月光凄楚地流转在那座新起的坟头上,寒冷刺骨。

  现在坟场里面,睡着的都是死人。

  那也很正常,坟场里面睡的,也只是死人而已。

  自古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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