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
1
很幸福的三口之家。
爸爸妈妈，哥哥妹妹，儿女双全，家庭美满。
哦，对了，还有一个妹妹，幸福的四口之家。
哥哥已经参加工作，整天不回家，爸爸是个工程师，晚上要应酬到很晚，妈妈也有自己的工作，一天到晚电话响个不停。
妹妹还有一个月要高考了，住在学校里。
知道这家的都要竖起大拇指说男主人挣钱厉害，女主人内外兼修，两个孩子也有出息。
房子的外墙比其他房子都要多一层亮油油的瓷砖，二十多年前就建起来了，是这片儿最时髦的装饰。
幸福的四口之家白天只有一只灰色皮毛的老狗守着。
2
“妈，”妹妹趁着周日下午的小休打电话，“你能不能给我点生活费，我没钱了。”
妈妈那边不知道在忙什么，抽空回答：“你还有多少？”
“……十块。”妹妹强忍着委屈，把难堪压到心里。
“行，我知道了，叫人给你捎过去。”
挂掉电话，妹妹跑步到食堂花四块钱买了两个素饼，这是最便宜方便的饭，能够省出很多时间学习，但是她已经连续吃了一个多月了。
她气喘吁吁回到教室继续刷题，摸起饼子正要下嘴，结果闻到饼子的味道先干呕一声。
吃这么久早就吃吐了。
也不知道这次什么时候能拿到生活费。
3
周三晚自习是英语老师的，她总是提问听写，不少人在教室里背单词。
“曾惠，有人找！”
妹妹从题海里钻出头，发现教室外面站着熟悉的王阿姨。
“陈姨！”尽管没什么意外，妹妹还是一副十分高兴的样子。总不能再被人家说，小小年纪，总是皱着眉头，做什么都不高兴，苦大仇深似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回家还要挨骂。
王姨给了妹妹二百块钱：“你妈妈没空过来，让我顺便带给你，吃饭了吗？”
递钱的时候一张钱不小心掉到了地上。
以前都是五十或者一百地给，这次一下子给了二百！
妹妹急忙捡起地上的钱：“谢谢王姨，我妈给了你二百啊？”
王姨笑一声：“我可没私吞你的钱。”
虽然是玩笑话，但是本意不是这个，妹妹连忙解释：“不是，之前都没给过这么多……那我先进去了，一会儿晚自习了。”
虽然晚自习时间还早。
“去吧。”虽然嘴里这么说，可是王姨也进来了，就看到小小的人趴在桌面上，一边做题一边啃饼，两张薄饼就是她的晚餐了。
4
这周末是大休息，周六上午上完两节课，大家放学休息。
妹妹磨磨蹭蹭，做完了两套题，看外边没什么人了，保安也开始查楼道了，才背着书包出去。
家里空空荡荡，她松了一口气，摸了摸尽忠职守的老灰狗。这狗很聪明，要是家里没人，她敲门就不叫唤，只是呜呜咽咽地，然后一开门就是它在笼子里摇着尾巴呜呜两声。
要是家里有人，一般就是内锁着门，狗子就会汪汪大叫，屋子里的人就知道出来开门。
妹妹洗了手，到厨房看看有没有剩菜剩饭。
菜饭倒是没有，水池里的脏碗筷倒是不少。
叹口气，她把碗筷洗干净收拾好，回屋做作业。
不多久，哥哥回来了，叫了两声妈没人答应，妹妹高声说没回来，于是哥哥自己去屋子里玩电脑游戏去了。
爸爸比妈妈回来的早，不过不是回来吃饭的。他径直走到了妹妹的屋子，推门进去，发现缝纫机前坐了个人吓了一跳。
老式的缝纫机台面有点小，勉强能放下半张试卷。妹妹就凑合着写。
“你咋不吱声啊！吓我一跳。”然后到墙边拿满满当当的酒箱子前选了两瓶酒，用袋子装了，出去的时候顺便说，“给你妈说，中午我不回来吃饭了。”
过了二十来分钟，妈妈也回来了，听到哥哥在玩游戏，过去和他说了几句话，无非是这两天上班开不开心，有钱了要做什么之类的闲话。随后开始做午饭，叫哥哥出来帮忙，哥哥道：“曾惠回来了！”
妈妈立刻改变目标：“惠惠！来！”
妹妹只好放下笔，出来帮忙做饭。她不会做饭，只是帮妈妈打下手，择菜清洗之类的。
正择芹菜，妈妈说：“之前你王姨到学校给你送钱，你怎么说她贪你钱呢！不懂事！还有啊，有钱了吃点好吃的，你王姨说你在学校里吃饼，没什么营养，你自己买点好吃的，别让人家以为家里虐待你。”
妹妹没接话，总觉得心里难受，可又不知道为什么。
“哑巴了，说话呀！”
于是她说：“爸爸说中午不回来吃饭。”
5
今天的午饭吃的很舒心，因为唯一压迫气氛的人不在。
妹妹快速吃完了饭，回到房间做题，妈妈哥哥吃饭慢一些。虽然她也想多吃两口芹菜肉末，但是那道菜在哥哥面前，她不敢多吃。
万一被说吃多了变成猪，又很尴尬。
做了两道题，估摸时间差不多了，妹妹轻轻开门过去饭桌那边，听到妈妈和哥哥在说话。
“……你猜她听到收拾的声音会不会出来。”
“咱们试试。”
于是筷子碰到碗发出很大的声音，乱七八糟的。
妹妹就放大了声音，快步走了出来。
饭桌上两个人笑得很开心。
妹妹始终低着头，手上刷碗的动作很快。
饭桌收拾到一半，妈妈忽然问：“水池里的碗谁刷的？”
妹妹刚抬头，哥哥就抢答：“我刷的。”
妈妈表扬他：“真不孬！今天太阳西边出来的！”
妹妹很疑惑，很吃惊，很不解，很委屈，最终和妈妈说了一句：“是我刷的。”
哥哥呛她：“我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顺手刷了，你怎么撒谎？”
“可是就是我刷的！”
“行了！吵什么！你刷的就你刷的，你哥这个样也不会刷碗的。”她指两下摇晃着脑袋显摆的哥哥，“你学学你妹妹！”
哥哥又得意地摇晃两下，果然学妹妹：“就是我刷的~”
然后在妈妈要打他之前跑回房间了。
妹妹眼圈瞬间红了。
妈妈对着哥哥的背影无奈地笑笑，忽然看到妹妹在抹眼泪，说道：“哭什么，不是骂他了？小家子气气，一点不像我们家的人。真是叫你姥姥养废了。”
6
妹妹终于高考结束了，拨云见日了！
暑假一下子有了宽松的三个月！
妹妹打算打工，不过有些困难，毕竟她只是个刚高考完的学生，还身娇体弱，没什么经验。辗转找了一个烧烤店，干了一下午，结果端盘子手不稳把米饭撒了。
爸爸听说妹妹找了暑假工，晚上十一点才下班，让她把工作辞了。
妹妹想坚持一下看看，可那个老式的诺基亚手机每隔十分钟左右就响起来，然后是妈妈问她为什么还不回家，还不辞职，坚持不懈。
这份工作只坚持了三天，老板把她辞掉了。
7
妹妹没有工作了，不用上学也没人想起来给她零花钱，她听说同学去给人打电话推销赚钱，她也去了。
这份工作很轻松，按照老板给的话术推销，让顾客听完一分钟的介绍就算过关，如果能答应到店里看产品，额外给十块钱奖金。
但是这是短期工，只干了五天。
妹妹拿到了五百一十块。
她嘴笨不会说话，又总是很严肃，推销出去的东西最终只有一个，赚了十块辛苦费。她的同学和别人炫耀，赚了六百多。
妹妹把钱攥进裤兜口袋，紧紧在里面握住。
可能自己真的很没用。
8
暑假已经过去二十来天了。
早上，妈妈把妹妹叫起来：“我去上班，你把里里外外打扫一遍，衣服都洗了，中午有人过来吃饭。”
没等人回应，妈妈已经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妹妹睡得有些懵，记住了那句中午有人吃饭的话。
赶紧起床收拾，家里人已经都去上班了，厨房里一如既往地没有饭，妈妈也一如既往地没留下早餐钱。
数一数剩下的五百块钱，咬牙花了三块钱，买了一碗豆腐脑，一块烧饼。
早饭吃完，跑回家打扫卫生，把沙发上乱七八糟的东西都抱进爸妈卧室里，然后扫地拖地清洗院子，正要把垃圾倒出去，爸爸带着一群人进来了。
“请进请进，进来先喝茶吧。”
看到灰头土脸的妹妹，嫌弃道：“这么臭，干什么了！喊人，都是你叔叔，这个是你大爷。”
妹妹乖乖喊人，提着桶出去扔垃圾，几分钟才回来。
“惠惠！喊你没听到吗！给你妈打电话，让她回来做饭……把这几个杯子刷干净！”
9
妹妹不喜欢家里来人吃饭，这种时候她不能上桌吃饭，还要给妈妈帮忙备菜，忙两个多小时。
院子里的地锅炖着羊肉，爸爸和一个叔叔站在锅边两步远的地方聊天。
妹妹回自己屋子里，找到之前放的水杯，喝了两口水，出来站在堂屋门前愣了两秒。
已经下午一点了，饭菜都进屋了，他们还不进屋吃饭吗？
灶膛里火堆噼啪两下，爸爸骂道：“还站在那里干什么！没看到木头都要掉出来了吗！不知道往里边续续！”
妹妹赶紧跑过去添柴。
叔叔劝爸爸：“小孩知道什么，屋里喝酒去，走走。”
爸爸听劝，和叔叔往屋子里走：“一副傻样，就学习有点用，要不早就揍死她了……”
灶膛里的火旺盛起来，妹妹搬着凳子坐在锅前守着，目前没什么要紧的活了，妈妈和哥哥都在堂屋，里面的人还在夸哥哥有能力。
大概我是这个家最没用的吧。妹妹想。
还有，夏天真的有点热。
妈妈用羊汤给妹妹下了一碗面条，去堂屋端了一碗剩菜，凉拌黄瓜，还有小半盘，让妹妹在厨房里吃。
堂屋门开着，冷气从里面飘出来，厨房里似乎也凉快了。
没关系，等到他们吃完走了，妹妹就要进屋收拾满屋子的残羹冷炙，趁机也可以吹空调了。
妹妹喝了一口羊汤，干呕一声，忍着膻味把面条吃掉了。
只是胃里难受。
后来妈妈说，这孩子不喜欢喝羊汤。
10
该查成绩了。
妹妹借用哥哥的电脑，小心翼翼敲击键盘输入信息。
她的卧室摆了一张自动麻将桌，爸妈还有叔叔阿姨大概一共六七人，在里面打麻将，听声音玩的应该挺开心的。
爸爸说，过两年闺女嫁出去，就把这间屋子改成麻将屋。
有人问他，这都堆了这么多酒，都当储藏室了，你闺女还不让你改？又不是住这里。
大家附和着大声笑。
妹妹掐了掐自己的手，深呼吸两下，手抖动地没那么厉害了。
虽然进入了网页，但是她的成绩没有显示。
就像她的大脑一样，一片空白。
妈妈抽空过来了一趟：“查到了吗？”
妹妹愣愣的摇头：“还没有。”
妈妈看她状态不好，只说：“查到了和我们说一声。”然后回去了。
妹妹听到她和里面的人说，这小孩可能考得不好，人家的成绩都出来了，她说没查到成绩。
几个叔叔阿姨七嘴八舌，网络不好啊、小孩压力大啊……好像都在为妹妹找借口。
里面传出来很大声的一句话：“你们不懂，她从小就说谎！”
11
妹妹哭了。
她不敢叫人听见，只自己偷偷埋在毯子里哭。屋子里没有空调，她哭出一身汗，打了两个嗝，后来不知不觉睡着了。
满室静谧，大概只有几十箱的酒听到了，被推到墙边的麻将桌听到了，老旧衣柜听到了，老式缝纫机听到了。
听到了就好，至少比憋闷在心里强。
她哭了好几次，总是在夜里，白天的精神明显不好，打扫卫生都垂头丧气的。
妈妈以为她没考好，既不奚落她，却也不给她好脸色。
“摆着一张死人脸给谁看的！去把衣服洗了，之前嘱咐你家里来人要打扫卫生要洗衣服，你洗了吗！”
12
妹妹的成绩终于出来了，648分！
不相信查不到分数的爸妈特意让哥哥帮的忙，哥哥看到这样高的分数不禁问她：“你怎么抄的？”
妈妈问：“这分数应该不低吧？”
爸爸点头：“很高了。”
哥哥插嘴说：“你们知道这分数意味着什么吧？那些大学她随便挑！”
爸妈总算知道了分数的含金量，四处打电话报喜，准备谢师宴，扭头还要欢天喜地地对妹妹说：“这么高的分数，你也不早点说，让我们担惊受怕。”
哥哥故意凑近，问她：“你不说，是想让爸爸妈妈为你着急吗？你是想看她们着急的样子吗？”
当天晚上，妹妹又哭了，激动兴奋与压力的彻底释放让她如释重负。至于之前为什么查不到分数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以后。
13
谢师宴定在了一家中等规格的酒楼，请了二十桌。
爸爸带着妹妹、哥哥在门口迎宾，妈妈在里面招呼。她们一家人都穿了崭新明亮的衣服。
爸爸把一个重要人物带着送进去，哥哥上下打量着妹妹，忽然说：“你穿这身就像村姑，打扮的像个城里人，实际上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村里来的。”
妹妹没理他。
哥哥觉得没趣，进了里面找了个角落玩手机去了，是爸爸新给他买的触屏手机。
妹妹握紧了手中的诺基亚，狠狠揣进兜里。
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和哥哥起争执，明眼是哥哥的错，还把妹妹惹哭了，妈妈在一边旁观了全程，听到妹妹哭了不耐烦，佯装打了哥哥两下，说：“别哭了，妈妈打他了。”哥哥笑嘻嘻躲开一边去了。妹妹止住泪，看着妈妈。
妈妈心烦。
“哭有什么用，就知道哭！”
14
对于妹妹来说，会哭的孩子没奶吃。
她无数次收拾了小小的包袱想离家出走，却又想到那些凄惨的后果不得不把包袱藏在了衣服堆的最底层，然后拿起笔，愤恨地学习。
即使她做一个不哭的孩子，也同样遭到白眼。
这不是哭不哭的问题，是别的问题。
15
爸爸不懂如何填报志愿，于是请了教育相关的亲戚来帮忙。
毕竟是老师，妹妹怯懦地打了招呼，大爷板着脸“嗯”了一声。
妹妹等在哥哥房间门口，大爷戴着老花镜坐在电脑前，爸爸说想让妹妹报老师的专业。
大爷就筛选了几个学校，开始填报。
“去当老师，行不行？”
爸爸趁空扭头问门口的妹妹。
“我想学计算机……”
爸爸眉头皱起来，身子也直起来：“学什么计算机！学出来能干什么！当老师去！”
然后看了眼大爷，把妹妹赶走，“去，这边没你事了。”
16
妹妹想登上账号，看他们填报了什么学校，却发现密码错误。
他们改了密码。
应该是怕自己改志愿。
这边是个很大的网吧，键盘声和着香烟云雾缭绕缠绵不绝。
妹妹干呕一声，她对烟味很敏感，自己的卧室因为打麻将的人抽烟，晚上睡觉时衣服上床铺上全是这样的味道。
令人恶心。
找回密码后，她把思考良久，又问了几个老师才确定下来的学校和专业加到了第二个位置。
第一个是北大。
17
妹妹最终被自己心仪的大学录取了，没有做老师。
爸爸知道了，气地大发雷霆，要妹妹跪在茶几前反思，然后打电话问别人能不能调换，答案自然是否定的，于是更加生气，开始骂人。
哥哥也在，不过是看戏的，躲在门口没进来，妈妈也在，坐在爸爸左手边的沙发上添油加醋。
妹妹第一次开始在父母面前崭露锋芒，逐一反驳他们的观点，冷静极了，好像一个正儿八经的成年人。
爸爸最终辩无可辩，摔了杯子，擦过妹妹的额头：“滚！”
妈妈跟着骂道：“白眼狼！”
18
这么多年，妹妹没有回过一次家。
大学学费是她勤工俭学、利用各种时间打工挣出来的，还要兼顾学习，压力很大，但是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更加努力，在清闲的学生群体中是一股清流。
她性子谨慎，又爱财如命，没有恋爱、结婚的打算，拿到的第一笔正式工资奖励自己吃了一顿烧烤，后来疯狂存钱给自己买房子，想要安家。
她独立坚强，同事们觉得她是个老实人，人缘还不错，没出过什么大事，生活也算顺风顺水。
赶在二十九岁生日之前，拿到了人生的第一套房。
当晚，她坐在新家还未装修的水泥地上嚎啕大哭。
虽然仍旧没有人理会安慰，但是她可以放心大胆哭出声了。
她的大腿上有一个无法恢复的伤痕，是指甲掐出来的。
当年和父母因为填报志愿吵架，并不是因为她冷静，实在是怕极了，她跪在地上死死掐着大腿，告诉自己一定要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