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杀人阱》(9)
与此同时,雷州某密林深处。
鬼车獬的吼声震耳欲聩。
“撤!”唐墨一招手,回头才发现雷子早已跑出去老远。
“饭后即刻运动对身体可不太好。”唐墨嘴里叹了一句,脚下不停,撒开腿跟着雷子一起飞奔。
雷子也许真的因为吃得比唐墨多得太多,没跑多久就被唐墨撵上了。鬼车獬六足发力,几步纵跃就扑到了两人的身后,前爪闪电般一拍,雷子一个翻滚,身后的一从巨大的灌木救了他一命,代替他被鬼车獬抓得粉碎,四散的木屑打在他后背上。
“小子!停一下,我有个计划,我们来合力杀掉这家伙!”雷子对着已经超过他的唐墨喊道。
唐墨脚下一顿,雷子却和他错身而过,丝毫没有停留地远去了:“你吸引它的注意。”
鬼车獬直接扑到了唐墨的面前,张嘴咆哮,腥风扑鼻而来。唐墨明白这时候再跑已经来不及,瞅见身边一株老藤树盘根错节,树干被附生植物腐蚀出一个中空的大洞,他想也没想,一个纵身就跳进洞里。
树洞里潮得厉害,唐墨跳得太猛,一头撞在了树壁上。原来这个树洞很浅,本就只有六尺多深,他全力一跃之下,结结实实地撞了一记眼冒金星。还没等他爬起身,就感到整个树干一震,只见那只鬼车獬直接冲了进来,却被第二对腿卡在洞口,只好伸出前爪对这唐墨一阵刨挠。唐墨后背紧贴在另一端的树壁上,还是被锋利的爪尖把前襟带下了一大块,侥幸没有被鬼车獬带着倒钩的爪子带到皮肉,否则就算唐墨钢筋铁骨,也要毁在这一爪之下。
鬼车獬眼见够不着唐墨,开始用后腿不停蹬刨着树干,树皮簌簌掉落,洞口很快就松动开了,鬼车獬满意地大吼一声,伸出长着倒刺的舌头一舔,准备下次发力就把唐墨这个不老实的猎物咬成两半。
看来终究是逃不过一死。唐墨叹了一口气,双手屈指,紧盯着对面那赤若滴血的凶猛双目,准备拼死一搏也要废掉这家伙的一双眼睛。
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一声惨烈的嚎叫几乎震破他的鼓膜,一股灼热黏稠的腥臭液体喷在他脸上。唐墨抹了一把脸,睁开眼才发现一根尖利的原木从鬼车獬的嘴里突了出来,鬼车獬卡在树洞里的四条腿抽搐了几下,血红的双眼里露出凄厉痛苦的光芒,低吼了最后一声,整个身体软了下去。
唐墨确定鬼车獬已经彻彻底底死透了,才握着满沾兽血的原木尖端,双臂发力,把它的尸首推了出去。
适应了洞内昏暗的唐墨觉得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鬼车獬尸体倒在洞口一边,被一根粗大的原木从后庭刺到脑颅,死得惨不忍睹。
雷子赤膊着上身,破损的上衣绑在腰间,身上脸上满是赤红色的兽血。他对着唐墨露齿一笑:“兔子的恩情,我算是还了吧?”
“你脸上有脏东西。”唐墨平静地提醒。
雷子抹了一把脸,把手放在面前一看,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干,是大便。”
唐墨的嘴角难得地带起一抹微笑,就看见雷子双腿一软,整个人跪倒在地上。他及时塔前一步,扶住雷子即将倒下的身躯,唐墨这才看清雷子前胸有几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刚才被他自己和鬼车獬的鲜血遮住了。
“想不到那家伙临死的一击还有两下子。”雷子低头看了看胸口,喃喃道。
“别说话,我帮你止血。”唐墨干净利落地撕下一截袖口,开始替雷子包扎起来。
“果然,不要钱的东西吃不得。”雷子勉强地笑笑,“不过也好,本来也是将死的人,总算我也算救了一条人命。”
“你死不了。”唐墨的语气没有一丝变化,其实他心里明白,在这样潮湿缺药密林里,雷子这样的伤口活不长久。
雷子咳嗽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稠的黑血:“这种事情我比你清楚。其实我早就在沼泽里中了瘴毒,我手下的人也都死在了那里,一个人都没能跟我出来。你很像我的一个发小,眼睛里都有一种光,好像天塌下来也无所谓,和谁都走不近,看起来似乎永远都那么冷淡,其实心里却比谁都火热善良。他也跟着我从宛州来到了雷州,那一天我逃了一次,他死了,今天,我不想再逃了。”
唐墨静静地看着雷子,没有答话。连我都不清楚我是怎样的人,你才认识我不到一刻钟,你又怎么会明白?
雷子仿佛看穿了唐墨一般,嘴角微微上扬:“我看得透,我从来就能轻易地看透每一个人,所以我知道我将要拜托你的事情,你也一定会替我做到。”
“什么事?”
“我左脚的鞋底藏着一张地图,我把从沼泽里带出来的东西都藏在了那里,还标记了我们登陆的港口,那里有能回东陆的船。第二批的船员就快到港了,我想拜托你带他们去将那批东西取回来。”
“那张图会很臭吧。”唐墨笑了笑,觉得眼睛有些涩。
“臭小子。”雷子笑得干咳了一下,脸色变得更差了,他在腰侧摸索了一下,掏出一样东西放在唐墨手里,“这块玉佩上有我的名字,是我们家的身份象征。第二批的船员是宛州那边新雇的,都没有见过我这个雇主,认识我的人都死在了沼泽。你就以我的名号去迎接他们吧,这样他们才能够相信你,而且希望你回到东路以后,帮我将这些东西进贡给当今圣上,表明我没有白死。”
唐墨看着自己手里碧莹剔透的玉佩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为了这一点名利把这么多人的性命葬送在这荒凉的雷州,值得么?”
“你不会明白的,我答应过我的父亲,我一定会光耀我们家。我从小让他伤了无数次心,我总会想起他那双眼睛,里面是深深的失望,沉得仿佛能压碎我的脊骨。这一次我做到了,你一定要帮我带回去,让所有人都知道,我做到了。”雷子眼神坚毅地看着唐墨,紧紧握住他的双手。
“我明白了。”唐墨点点头,“我尽力。”
“多谢。”雷子满意地笑了笑,“那我可以安心地睡了。”
“好好休息吧。”唐墨轻轻将他的身躯平放在地上,没多久雷子就躺在这片潮湿的树林里停止了呼吸。
唐墨翻过手里的玉佩,玉佩上缀着三颗硕大的鲛珠,中间有三个镏金小字:“李景荣”。他的脸上第一次有了震惊的表情,看着已经死去的“雷子”,他明白自己的到来改变了什么。
李景荣,前朝开辟了雷州航线的杰出商人,在祖上以自由贸易起家的唐墨眼里,李景荣的地位之高甚至超过了同时期宛州最大的商人江棣。不同于江家的百年积累,李景荣几乎靠一己之力让李家挤进了当时的宛州豪门之列。而他后来跟随风炎皇帝操控宛州商战,更是为当年风炎的两次北伐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金铢和军备。
想不到这样的一个人,现在竟然壮志未酬,就死在了自己的身边。
“你本不该在这里死去的啊。”唐墨由衷地感慨了一句,看着这个本该在风炎朝驰骋商场和政坛的年轻奇才。
“既然我获得了新的生命,就让我用你救下来的余生,来完成你所有未竟的事业吧。”唐墨握紧了手里的玉佩。
裂时三刻,天启城北,羽林屯营。
中军大帐。
要冷静,幸运是站在我这边的。
宋先被冷汗浸透了里衣,后腰顶着一柄精钢短剑。那四名缇骑冷漠地坐在他身边,一言不发。
一刻钟之前,一道让宋先瞠目结舌的命令被送了下去——三万羽林天军开进天启,剿灭“谋反”的金吾卫。
聂迁出手了。这是宋先的第一个念头,不过他还是没能想通。他是如何猜到我的身份?
“白将军还是委屈一下,老老实实和我们合作吧。今夜事出突然,我们只能如此行事。等到平定暴乱,圣上自然会给白将军应得的奖赏的。”那么缇骑的首领突然开口。
圣上?明日早朝的就是另一位喽。宋先暗暗自嘲了一声,心里大概有了底。看来聂迁还并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是因为需要羽林天军这股势力,这一夜历史剧变,三万羽林天军足以完全改变整个天启政局。正如我一开始所想,聂迁一定会高调出场,因为他完全没有任何恐惧,他只是把这场幻术当做游戏,把杀人当做玩乐,我们就好像猫爪下的老鼠,泛不起什么波澜,越是挣扎他就会越开心。
不过老鼠急了,也是会咬猫的。宋先看着身边四名面色阴冷的缇骑,脸上赔笑:“保护皇上,是我的职责所在。只是此事涉及诸位皇子,出兵容易,只是在下担心诸位擅自行动,万一站错了队伍,可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了呀。”
“皇子?”用短剑顶着宋先后腰的那名缇骑,不屑地从鼻子里嗤了一口气,“都是些不成器的庸才,传为何人圣上自有计较,还轮不到他们来争权夺势。我们可是受命长老麾下缇骑,身上是火蔷薇的徽记,忠的是真正的国君。你这样一心为私,只想着站队的人,根本就不配当羽林天军的将军。”
受命长老?宋先心下一凛。
受命长老白纯澹,风炎朝宗祠党的大长老。以垂垂老矣之身,辩才通达,一言可当十万雄狮。很多人坚持是这位老人一手导致了风炎皇帝和那些叱咤北陆的名将最终的死局,其实客观上来说,这是白清羽自身穷兵黩武的必然。外有北陆的纳戈尔轰加阻其锋芒,内有东陆的宗祠党旧贵族势力的不信任和虎视眈眈,内忧外患之下,白清羽和他的风炎战车轰然倒下。其实白纯澹本人只不过是一根引线,加速了它崩溃的速度。
不过此时白纯澹应该只是一个宗祠党长老,和其他宗祠党们一起,安安静静地待在太清宫里,等待修文皇帝的最终遗嘱。宗祠党们已经有了心中的候选人,他们只是想不到最终荣登大统的人,会是一个被视为“叛逆”的年轻皇子。
没有人会想到今夜金吾卫会叛乱,除了他们这些本不该出现在历史里的人。
所有人都需要借助历史给予的力量,而唯一会刻意改变历史进程,想让所有人都无法预知下一步局势的人,只有一人。
这场幻术游戏的始作俑者,聂迁。
宋先很快就想通了这一点,聂迁就在白纯澹身边,或者,是白纯澹本人。那位一眼能当十万雄狮的老人,不会那么轻易地听信别人的进言,在今夜做出这种夺取羽林军军权的大逆行为。
唯一的生还可能,就是当时一起进入这场杀人陷阱的人了。宋先回忆起当时大厅里的几人,发现早已记不清面容,他苦笑了一下,那得需要多大的幸运,他们才会出现在这里。
他已经无法再有任何多余的行动,离死亡只剩下一柄短剑的距离。
一尺三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