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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盘

2022-02-14 21:36 作者:不真实故事集散地  | 我要投稿

1


石家有七星盘的消息,一夕之间在清水县激起了惊涛骇浪。


孤身一人给儿子操办完丧事的第八日,雄鸡尚未报晓,独夫石老憨家门前已然人声鼎沸,简直比知县大人家逢年过节还热闹。


来人三教九流,却都不约而同地怀揣金银,手持礼盒,挤在破败的木门前争先恐后,只为一睹七星盘真容。


石老憨虽年逾五旬,却并不痴傻,无论来者何人,一律拒之门外。只是半日下来,来人不少反增,实在是令他疲于应付。意识到吃闭门羹并不能解决问题,驼背的石老憨挺了挺身子,决定以退为进。


片刻的宁静后,石老憨落下门闩,两撇熟悉的八字胡一马当先从门缝探了进来。待来人全须全影地站在门内,石老憨才认出来,来人是清水县衙的帐房师爷金多多,难怪推举来得如此顺利。


2


见到传家宝的那一瞬,金师爷的眼珠子难得地圆过了自己的身形。


金师爷操着一口太监腔,摩挲着眼前的瓷器,眼神放光:“我嘞个娘哎,这是元青花?七星盘?”


石老憨从来不知,一个大瓷盘中央置一小罐四周七盏小杯,这样的一副茶具居然还有个听起来如此高雅的名字,但还是不假思索地回应道:“嗯!”


这个回答似乎让金师爷愈加兴奋,因为石老憨看到他那两撇八字胡颤得更紧了。突然,金师爷脸色一凛:“这是个赝品!”


“嗯…嗯?”石老憨皱了皱眉,“师爷刚说什么?”


“这盘子是假的!”


这回石老憨听明白了,他从木墩上弹了起来:“怎么可能,这可是我们老石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金师爷突然就乐呵起来,一会抓起一盏小杯,一会捧着小罐,一会干脆托起整个瓷盘,“你看这,再看那,对对还有这里,施釉随意,火光刺眼了,绝对一眼假啊,再说你一介农夫,祖上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好的玩意儿……”


“你敢侮辱我先祖!”石老憨心底蓦地燃起一股无名之火,终于抡起了手中的牛角杖。


“放肆!”金师爷疼得龇牙咧嘴,只是尖喝声未落,两计快拳又招呼在了脸上。


“哎呦我嘞个娘哎,大胆村夫,咱们公堂上见!”


望着滚也似地夺门而逃的金师爷,石老憨沟壑纵横的脸上挤出一个微笑……


3


公堂之上,皂班唱毕,大腹便便的卞知县端坐“公明廉德”牌匾之下,将惊堂木拍得山响。


金师爷半遮着脸当着六门三班和一众看热闹的百姓的面,添油加醋一番,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


若是平素,石老憨免不了要先领几十板子,但今日的知县老爷似乎换了个做派,给了石老憨这个嫌犯辩解的机会。


石老憨拄着牛角杖一边陈述一边暗暗观察,他意外地发现就连平日懒散的皂班洒扫,都罕见地拘谨了起来,似乎这公堂上要迎接什么重要的人物。


苦主和嫌犯各执一词,卞知县生平第一次在公堂上坐立难安,他佯装镇定唤了一声:“何师爷,你怎么看?”


和账房师爷不同,何师爷是个刑名师爷,他身形清瘦,两鬓斑白,说起话来颇为随和:“既然争执因那七星茶盘而起,不如就以茶盘的真伪来断是非……”


4


石老憨小心翼翼将七星盘一一摆在公案之上,一套器形优美,色泽温润的白底青花瓷茶具展现在众人面前。


卞知县咧了咧嘴,何师爷会意,顺手抄起一盏小杯仔细观察了起来。


“姓石的,敢不敢和我赌一把,如果你那玩意儿是真的,金某愿把脑袋割给你,但若是你输了,我也要拿你的脑袋做添头!”


面对金师爷的挑衅,石老憨突然想起半月前去庙里求的签,签文说“旧事缠绵岂自由,人殁才散尚不休”,如今儿子已应签先走一步,自己今日怕也是凶多吉少,索性把心一横:“赌就赌!”


片刻的喧哗后,公堂内外霎时安静了下来,也许是好奇心的驱使,所有人都默默期待着这场以性命为赌注的赌斗。


何师爷看得仔细,时而借着日光独眼睥睨,时而轻轻摩挲,时而哈出一口气再用衣袖去拭,这一瞧就是小半个时辰,以至于百姓中有早已沉不住气的,开始低语,怀疑他是否真有识瓷断真的能力。


终于,在场面发酵之前,何师爷指着青花瓷盘底部的落款“大明宣徳年製”朗声道:“确实是赝品。”


金师爷斜眼盯着石老憨:“怎么样,我没说错吧?”,他这一挑眉不要紧,只是衬得脸上的淤伤和那瓷盘上的青花一样灿烂。


“你说是假的,总得说出个道理来吧?”看热闹的人群中突然传出这么一句。


“很简单啊,这上面“宣德”的‘德’少了一笔,若是真品,绝不至于有这样的错误……”


石老憨托起瓷盘,低头看看底款,又抬头看看知县身后的牌匾,低吼道:“这不可能!”


何师爷拍拍石老憨肩膀,正要假意宽慰,嘈杂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高亢的声音。


5


“底款并无错漏,是尔等无知罢了!”


发声之人是个年逾耳顺的老者,他身着褐衫,面色潮红,从人群中款步迈入堂下,手中把玩着一方玉印。


老者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从石老憨手中接过瓷盘,侃侃道:“从宣德帝朱瞻基起,凡官窑产的青花底款书‘大明宣徳年制’已成定制,而这个‘徳’字自有唐至前朝,官书从来都是心上无一”,他顿了顿,转而看向何师爷,“师爷以为老朽所言是对是错?”


“你是何人,胆敢不经传唤,擅闯公堂?”


卞知县气冲冲下得公堂,待瞧见老者手中的玉印,吓得跪立当场,忙不迭叩头告罪。


一县之主都当堂下跪,再糊涂的人也看出来苗头了,于是乎,公堂之下黑压压跪成了一片。


老者自称叫顾然,是都察院派来巡视地方,纠举不法的巡按御史。卞知县怎么也没想到,衙门上下翘首以盼的人,竟会以这样的方式露面。


石老憨见状,也扑腾一下跪倒在地:“草民叩谢大人廉德!”


此言一出,他便算是抱住御史大腿了,就算那瓷盘真是假的,恐怕这清水县衙也没人敢点破。


“大人明鉴哎,小人只是和石老憨开个玩笑而已,王化之下,决不敢造次行事哎……”突然意识到自己赌输的金师爷唯唯诺诺地跪移到御史脚下,叩头如捣蒜。


“师爷好记性,你不说,顾某差点都忘记了,来啊,拖出去砍了吧!”


6


“何师爷,指鹿为马,你可知罪?”


此时的何师爷面色惶恐,死死顶着公案上的七星盘,早已不见平日的儒雅。


“大人饶命,小人才疏学浅,实非故意为之啊,请大人明察。”


“顾某代天子巡授,自当明察秋毫,只是……”


何师爷盯着那七星盘良久,突然“唰”一下跳了起来:“大人,小人或可助大人侦破五十年前清水县的一桩积案。”


“你说什么?”顾然闻言一怔。御史巡方,可不是游山玩水,都有基本的考核名目,其中“断积案”对巡方的御史来说,是最常见,也是最有效的方式,越是积年愈久的悬案,往往越是奏效。


“回大人,小人怀疑,这石老憨就是四十年前叶家灭门案的凶手!”


此言一出,上到御史知县,下至笔吏三班,均是悚然一惊,堂外的百姓听闻此言,更是一片哗然。


7


四十年前的一夜,居住在县衙公廨内的时任知县叶习远一家七口被不明势力残忍杀害,叶家代代相传的至宝唐代三彩七星盘不翼而飞,据说那盘中隐藏着开启乾陵的秘密。诡异的是,事发后的七日内,县丞、主薄、典史、库使、巡检、师爷等县衙僚属相继离奇死亡。死亡的阴霾下,县内流言四起,有人说凶手就是僚属之一,因此才遭到报复一一毙命,然而时过境迁,转眼几十年过去了,当时的真相究竟怎样,无人知晓。叶家灭门案成为了笼罩清水县四十年的阴霾和禁忌,无人不晓,人人谈之色变。


“你是说,眼下这七星盘,就是当年叶家被灭门时遗失的七星盘?”


“御史大人明鉴,小人正是此意。”


“可是,眼前这瓷盘,分明是前朝宣德年间的真品,怎么可能会是唐朝的三彩瓷,难道……?”说话间,一个想法击破了天灵盖,突然灌入顾然的脑中,他身子一颤,旋即将眼神死死钉在了那盏瓷盘上。


8


短暂的沉默后,顾然猛然凑到何师爷身侧:“借你一根白发用用。”


“啊?这,不会生出更多……的吧?”何师爷唯唯诺诺,却不能拒绝,只觉鬓角针刺般一疼,就见顾然手中多了跟极短的银丝。


只见顾然两指捏着白发,时而施针一般在瓷盘内外壁扎来扎去,时而又在口沿来回比对。突然,他“嘿”一声,从公案格架上取了一支吃着墨的笔,在瓷盘内壁和外壁的不同地方轻轻一点,这才如释重负地放下瓷盘。


“老丈,现如今何师爷控诉你为五十年前灭门的凶犯,顾某心知你不是,但需以此七星盘来证明所言非虚,不知……”


“若大人能替我正名,放手去做即可,器物,终归是死物罢了。”


得了授意,顾然从腰间解下一枚精致的小匕首,对准方才用墨点标记的地方轻轻一敲。


瓷盘发出清脆的声响,这声音清澈透亮,与现场众人的心境截然相反。


“瓷盘碎了!”卞知县颤声喊到。


只见先是瓷盘自敲击处延展开无数条冰裂纹般的裂痕,将原本浑然一体的瓷盘分割成大大小小的开片,旋即这些薄薄的开片一片接着一片开始脱落在地上,发出越发清脆的破裂声。


当碎片停止脱落时,众人发现顾然的手上出现了一盏全新的三彩七星盘。


看着手中焕然一新的瓷盘,顾然莫名流下了两行浊泪:“没想到啊,居然会是母子瓷!”


9


当顾然如法炮制,将七盏小杯和余下的小罐一一还原成三彩瓷时,堂下的人群沸腾了。


何师爷揉着火辣辣的两鬓,倾听着顾然关于母子瓷的阐述。方才的戏法虽然精彩,可自己的两鬓差点被御史薅光。


“母子瓷在烧窑时,会在母瓷上留下特定的棕眼,以期之后毫发无伤地破开母瓷,取出被保护着的子瓷,白发虽非至坚至硬之物,却至柔至刚,若要准确找出母子瓷的棕眼,这世上只有一种办法……”


“银丝探眼,不破不立!”沉默良久的石老憨接过了话茬。


“你怎么会知道?”顾然心下一凛,握住瓷盘的手心沁出了冷汗。


“还记得那夜被狼叼走的小孩吗?”


“你,你是叶家的儿郎?”顾然惊骇万分,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到那个夜晚——朦胧的月色下,杀红了眼的他亲眼看着叶家唯一的活口被一头龇着獠牙的恶狼叼走…


石老憨继续说道:“七星盘的消息是我故意放出去的,虽然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相信,只要你活着,就一定会来。”


“这不可能,那样的情况下,你怎么可能还有生机?”


“凡是皆有选择,你当年选择了选对了得到了钥匙,却选错了锁,而那头狼却选择不吃我……”


“原来姓叶的早就设了局,只是,你如何确定是我,难道……”


“还不明白?你杀我全家,‘银丝探眼’的技法至此失传,如果说这世上还有人能使出‘银丝探眼’,那一定是我寻了四十年的仇人。”


顾然苦笑一身,突然发现原本驼背的石老憨,变成了身形笔挺的老人,周身散发着凛凛杀气。


只是一瞬,石老憨从牛角杖中抽出一柄短剑,寒光过处,顾然的脑袋从脖颈上脱落,掉入他手中的三彩七星盘中。


石老憨以迅雷之势接过瓷盘,发现顾然惊骇神色已然凝固在了顾然的脸上。


“好教你知,今日你若不贪恋这七星盘后的秘密,抱憾终身的就是老朽我了……”


10


石老憨将盛有敌头的七星盘置于公案中央,又两杯仇人的鲜血,一杯祭奠,另一杯仰头喝下,双手伏地拜了三拜。而后面南,双手相叠背于身后,颔首大喝:


“清河石坚如,血仇已报,身犯王法,自缚请罪!”


这一喝,惊醒了所有人,几个皂班这才试探着上前。


一切尘埃落定后,一名洒扫在清理瓷器碎片时,意外地发现其中一盏杯底有个“乾”字,于是他偷偷将所有碎片收回家中。一日,在隔壁夫子的协助下,二人绞尽脑汁,终于拼凑出了一个看似完整的句子——日月当空, 乾坤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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