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源·2.末半夜谈

2020-02-26 06:35 作者:Z1_津安  | 我要投稿

<序>

    不论是大树和小女孩,还是彼岸花与奈何桥,抑或是露水、栗鼠、溺死水鬼和红眼瞎子——许多人都完成了他们的离别,许多好不容易成长起来的美丽生灵都在此覆灭。

    他已经看不到这里的未来了。

    作为永恒的阳光,他预感到这个小小的黄泉世界将在不久的将来耗尽它全部的生机,最后与隔壁的死亡世界连为一体。而精灵们开辟的生死之间直接的通道,更是让黄泉世界变得更加冷清,从而加剧了这一危机。

    于是他选择了离开——与其等待世界崩坏成为只有阳光燃烧的炼狱,还不如让它提前冻结,成为被人遗忘掉的冰晶永夜。

    这下好了,被神明忽视的黄泉世界成为永暗的墙角,死者的安眠之地变为生者的闹市,而“转生”这一机制,也不知何时已废置不用了。继而,永生成为世界的梦魇,不眠成为罪恶的温床。

    在这之后,至于那个已成永夜的世外桃源——那个寂静的黄泉世界,此刻又将成为什么呢?

<笔者>

    ·某冰封的风雪之夜·夜之纪年·第一夜·

    写完故事后,吾把羊皮纸卷成句号的样子插入最后一个瓶内。为了能够将其送出,吾远离了伙伴们,来到流动的水底,将瓶子送入了浑黄的急流之中。

    为了吾写故事的爱好,冰特意在冻结的黄泉上开出一个带有旋转楼梯的冰洞,让吾能够来到未被冻结的水底,将吾那些永远不可能得到回复的漂流瓶通过与生死相连的黄泉,传递给某个遥远的人。

    与离开的阳光先生不同,比起旁观,吾更喜欢记录。而与他相同的则是,咱们都是永恒的。

    吾便是黄泉世界的笔者,夜。


    随着阳光先生的离开,黄泉世界成了吾和伙伴们的地盘。这里突然少了许多故事,当然,吾也失去了记录的对象。而剩下的那些东西,也只能做为冰永久的收藏,静静地失去它们被记录的价值。

    送走最后的漂流瓶后,吾静静地坐在冰洞最下一级的台阶上,用尽全身的感性去体会此处宁静中的美好。钢笔是可以暂时放下了。

    因为生存在永暗之中,吾和同伴们能微微看出黑夜里事物原本的颜色。

    眼前是无声的急流,忽而从中现出的一只黄棕色毛茸茸的影子使吾不禁引首观望。用平淡的目光将其送入远方黑黢黢的冰下水道后,吾才发觉自己差一点就滑下冰阶,落入水中了。

    是的,其实这个世界并未停止流动。即使死去了,它也能带来曾存在于往昔的记忆。

    这黄泉和吾的漂流瓶却是不同的:与黄泉中,人们不断地重复死去了的记忆不同,吾的瓶子不存在轮回。它不过是记述后便流失远方而已。而且是没有归途的远方——谁知道这黄泉会流到生死两个世界的何处呢?

    坐直身子,不禁长叹——吾正被四面不知有多厚的坚实冰壁包围着。冰为吾修了冰阶;为吾融开一条能够放入漂流瓶的水道;为吾建造了一个小小的冰下世界——这里是吾一人的地盘,无人打扰,宁静无比,唯有一条细细的泉水无声地急湍……

    不,严谨地说来,这里并不算是吾一人的地盘:朝头上的冰顶看去,有无数白色的冰锥直指地下,也有无数白色的肢体从冰锥间探出,使人难以分辨。

    那些是溺死后又被冻死的人。放眼望去,他们无一不是通体雪白、毫无血色,就像冰一样。不过与他们不同的是,冰是可以同吾说话的。

    冰顶上的死人群体表情平静、僵直不动。他们仍沉浸在死去了的记忆洪流中吗?如今记忆的洪流被冰冻结了,他们又会如何呢?

    嘛,整个地窖里无非就是这种景色罢了。不过它有着与外面不同的景象。

    不同与相同,构成了教人玩味的游戏。阳光与夜不同,却又相似;黄泉与玻璃瓶不同,但也相像;死人与冰不同,可是都有着苍白的四肢和头发;冰洞还与外面的大千世界不同,同时仍有着相同的狭小。

    虽然时节如流、沧海桑田,但这样对已知事物的追忆与品味,能够拼凑出无数故事的断章。

    看来吾的钢笔仍不能放下——这世界如此有趣,让吾如何弃掉记忆的笔?

    ……

    回过神时,吾已被冰从短寐中唤醒。看来吾是在不知不觉中趴在冰阶上睡着了。

    ——喂!为什么要公主抱?!不要当咱是小孩子啊!

    ——说什么“怕你走上台阶时又被自己绊倒”……咱就绊过那一次好不好!快放咱下来!放咱下来!

    ——汝还真放咱下来了?……不好,咱怕摔倒,抱咱上去……

    ——啊~多嘴!真讨厌!汝懂什么!这是命令,是身为大小姐的矜持,好吗,管家?

    ——合格的管家可不会让大小姐丢失风度的喔……把咱垂下去的裙摆卷好啦笨蛋!

    就这样,咱们走出了封闭的冰洞,迎接豁朗的无星之夜。

    吾相信当时吾的脸上是洋溢着喜悦且幸福的笑容的,吾一直如此坚信着。

    可是那只曾在水面上浮现了一瞬的黄棕色的栗鼠,为何令吾如此揪心呢?

    等下次执笔,随着漂流给它送去一颗被冻住的冰苹果吧。

    吾如此想着。

<歌者>

    早在阳光先生还在时,风就喜欢唱歌。成为黄泉世界里的画眉,是他的梦想。为此,他白天唱、黑夜唱、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唱。最终,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唱歌的料子。

    因为地面的摩擦、森林的摇曳,和人类的惊叫,他总是无法唱出自己最清澈的嗓音。他早就想把那些妨碍他唱歌的杂物清理掉了。

    终于,阳光先生离开后,冰替他做到了这一点。其实说完全做到也不太对,他只是将整个世界覆上一层冰来减小摩擦,进而削弱风唱歌的阻力罢了。当然,冰冻世界更不会有树的摇曳、人的惊叫,来干扰风的歌唱了。

    没有妨碍的风开始了他的歌唱生涯。闪过树林间隙,他飙起高音;走过山间小路,他扬起中音;踱过宽广平原,他吟起低音——所有的音域他都擅长,甚至可以一人分演多个声部。他唱湍急的黄泉,他歌颂森林和木桥,他描绘着芬芳的花朵、可爱的栗鼠,和匆匆的人类……

    于是,不知何时,欢快的颂歌变成了忧郁的蓝调,幸福的放声歌唱变成了无奈的低声浅吟——在永夜的冰冻世界里,他所歌颂的那些美好,都变成了死去的阴影,被封入冰中,失去了色彩。

    风还能歌颂什么呢?风还能唱什么呢?种种失落与悔意化作长长的呜咽连系暗夜的天际。

    不能歌唱时,风只想着清理眼前的阻碍;能够歌唱时,风却想歌颂那些被清理掉的美好。难道,成为黄泉世界里的画眉,就仅是个无法触碰的梦想而已吗?

    ——哥哥,回答我!

    他的哥哥,冰,没有说什么。只是怜爱地抚着他的头,将他带到了平直光滑的黄泉冰面上。冰面的中央有一块四方的、凸出的冰块,显得格外突兀。

    “你的旧友睡在这里,问问他吧。”

    在冰说话之前,风就已经看出被冰封的是谁了。那样坚实的身姿,不就正是曾经与风交谈甚欢的奈何木桥吗?

    上次向他询问时,他让风忘却了梦想。如今,风向他问出了曾经问过的问题:

    难道,成为黄泉世界里的画眉,就仅是个无法触碰的梦想而已吗?

    没有回答。被冰封住的木桥无法回答。

    风不甘心。因为据冰所说,只有木桥能给他答案。于是,他含着泪水,再次问道:

    难道,成为黄泉世界里的画眉,就仅是个无法触碰的梦想而已吗?

    风的哥哥此时已经静默无声地走开了。可是风抽泣着,依然穷追不舍:

    难道,成为黄泉世界里的画眉,就仅是个无法触碰的梦想而已吗?

    ——难道,成为黄泉世界里的画眉,就仅是个无法触碰的梦想而已吗?

    ……

    风哭得愈来愈厉害了。

    不知过了多久,风的哭喊炸碎了冰面,掀起了剧风。本被牢牢地封在冰面上的木桥此刻翻飞而起。剥落的冰屑四散飞溅,落回冰面上时至少滑行了十米远。

    风被自己的力量吓到了。他呆滞的目光仍停留在那个曾封住木桥的坑洞之中。继而,他渐渐止住了哭泣。

    ——果然如此啊。

    在那个长方形坑洞之中,有一只被木桥压死的画眉。

<舞者>

    “没关系哟,即使生灵沉寂,你柔软的心灵也能因他人而产生交叠重合;即便美好逝去,你优美的身子也能随着欢声笑语去腾跃起舞……”

    “所以不要哭了,好吗?”

    这样说着的风,脸上是无与伦比的温柔神色,充满了怜爱与疼惜。

    被他如此对待的雪心中的伤心和难过一如既往地减去了大半。她将脱力的身体的全部重量全靠在风的身上,深深地叹了口气。

    “……谁哭了啦,笨蛋……”

    在心口不一这一点上,她和她姐姐是一样的。

    与爱穿开襟长衫的哥哥不同,总是穿与发色相同的灰衬衫的风身上,似乎有着一种死过一次的静寂气息。这让靠在他怀里的雪心中有一丝发怵,但他并不讨厌。

    雪有着类似露珠们那样的情结,所以当她所恋慕的阳光先生离开之后,她伤心欲绝。这时,是风安慰了她。自那以后,她也是时不时地需要风的安慰。

    而今天,她看到了死去的友人——小彼岸——被冻结的残肢。这使她不禁想到:

    ——啊,果然就算我掩藏了她死去后的残光,也不能改变她已经死去的事实啊。

    于是又伤心起来。

    ——恋慕之人与昔日的好友纷纷离去,我还能继续生存下去吗?……

    然后,风便再次说出了那段话。

    雪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也正是因为风告诉雪能起舞,雪才起舞的。不知不觉中,随着风起舞,已经成了少数几个能让雪回想起曾被自己忘掉过的生存价值的事情之一了。

    在黄泉世界的永夜中,铺在冻土的冰层之上的一层薄薄的雪,使得风雪之间的空间变得异常宁静。

    就在这宁静的无星冷夜之中,风轻柔的吟唱起来。他唱雪的心声:

    唱阳光远去的冷寂;唱残花死去的悲凉;唱千雪飞卷的凄美。

    渐渐地,又加入了一丝被柔风抚慰的庆幸……

    风唱出了雪的心声。他的歌声带着风的浅灰色,温柔地吹进雪的心中,浅浅地沾染着她。

    雪慢慢起舞了。雪将带着金辉的炽白阳光、酒红色的残花、灰白的柔风全都留存在心中,然后翩翩起舞了。

    将珍视的存放在自己心中,然后漂亮地起舞。——这便是雪继续生存的价值。

    伴着风的吟唱,雪跳起了静谧的舞步——这是因为脚下的厚雪掩藏了包括脚步声在内的一切声响。现在需要的,只是随着心的歌声起舞:

    雪起舞着,在覆盖了残花的雪层之上留下独身一人深深的脚印。即使脚印又被风雪掩埋,她也只顾用优美的舞姿,带着她所珍视的那些人和事物的色彩,于静夜下独自起舞。

    雪起舞着,在离去的脚印之中,在纯白的裙摆边缘,在起舞的雪的举手投足之间留下星点闪亮的光芒。即使光点被暗夜吞噬,她也只顾用优美的舞姿,接受着她所珍视的那些人的渲染,于旷野上独自起舞。

    雪起舞着!看吧:

    她张开柔滑纤长的手指,洒落淡金的光芒。樱色的波纹自她的头顶,流过芬芳柔顺的披肩发、跳过雪白的发梢、绕过背后的开口,延伸至半透的衣袖,再往下滴落至纤细的腰肢和齐膝的女裙裙面,在其上漫出一朵朵精致高贵的花。

    最后,她张开酒红色的眸子。

    ——雪终于获得了不会被忘记的、属于她自己的颜色。

    雪终于能够独当一面。这样一来,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能漂亮地起舞了吧。

<默者>

    可爱又内敛的鲍勃头的刘海并未遮住那双明亮清澈的灰白色眼睛。姣好的鹅蛋脸有着能看出来的柔软。吹弹可破的洁白脸颊就像刚出锅的汤圆一般光滑柔嫩。而且有着少女的紧致和弹性,没有丝毫皱纹。

    黑色的开襟长衫带有金银丝线刺绣而成的交叠延伸的烟气花纹。内衬的V领丝质上衣的衣袖比绸缎外衫的七分袖长一点,在外衫黑色的袖口处露出一道象牙白边。下身的黑色牛仔短裤则将将在宽松的长衫下伸出一小截。在短裤与黑色棒球鞋之间,是修长紧实的优美双腿。在腿部、露出衣襟的银质锁骨链、脆弱的脖颈、柔软的脸颊,以及双眼的相互映衬下,穿着黑色系衣物的亮白肌肤就如白玉一般,在黑夜里泛着迷人的润泽光芒。

    用如此的形象注视着冰雪的永夜的,便是风同母异父的哥哥、雪的半个监护人、夜的私人管家,冰。

    他翘起二郎腿坐着,单手托起软软的脸蛋倚靠在冻住的木桥上。这块厚实的木头,用来做茶几正合适。

    刚把夜抱回府邸就寝,又带着想跳舞的雪在寂静的森林中找到了风——冰现在真是精疲力竭。获得雪小姐的准许后,他换上便服来到空旷的平原。他完全放下了管家拘谨的姿态,任自己疲劳的身体化作一摊软塌塌的烂泥。

    能成为夜、雪两人的管家,和风的哥哥,冰心中有无数的感激与庆幸。但在这之后过了许久,他心中仍放不下那股对阳光的怨恨,和对自己的厌恶。


    浮冰是一种飘忽不定的、令人不安的东西——因为它无论如何,都与其他事物间存在着裂隙。不能牢牢地与它们契合,继而将自己安置在某个位置。

    为了消除这种漂浮带来的不安,冰无法忍耐住自己内心中,想向周围事物伸出双手的冲动。这种冲动犹如一头饥饿的猛兽,在他不安的心中愈长愈大。

    可是他并不想看到周围的东西都失去原本的生机,变成冰块的样子,于是他一直克制着。

    终于有一天,不安在他心中成为了寒冷的深渊……

    这时,阳光出来了,向他说道:

    “没关系,我可以确实地碰触到你。你我之间能够不存在任何空隙。”

    阳光抚着他的后脑,使他慢慢平静下来。渐渐地,他那张泫然欲泣的脸也恢复了原先的平和。

    阳光简直就是他的救星,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从无底的深渊中拉了出来。他可以说是冰唯一的寄托了。

    可是阳光却走了。正当冰因阳光的安慰而变得软弱之时,阳光却离开了。

    作为冰唯一寄托的阳光离开之后,冰还有什么可以碰触的呢?毕竟此时的冰眼中就只有阳光一人了。

    于是,猛兽开始暴动,理性逐渐崩坏。孤寂与不安的漩涡,使得冰抓狂地将周围的事物撕扯过来,以填补自己因与他人间的空隙而变得空虚、恐惧的内心。

    安静下来时,在冰面前的是抚着他后脑,无奈且温柔地苦笑着的、夜的脸庞。而这时候,冰已覆灭了一切。

    “即使后悔无比,汝也勿复再言。”

    原来,这世界上还有其他能够碰触到自己,却不变成冷冰冰的肉块的存在。而且她一直默默的关照着自己,自己却从未意识到。

    ——在阳光的麻痹下变得软弱的冰,总是于夜里恢复顽强与坚定。

    在此之后,他又认识了同母异父的弟弟——风、夜的孪生妹妹——雪。忽然,冰就有了亲人;有了朋友;有了恋慕着的夜。虽然心中仍有阳光离去所带来的阵痛,但在三人的爱护下,冰感到自己变得充实且幸福起来。也不知从何时起,他看到眼前被冰雪吞噬的世界时,心中也不会感到后悔和对自己的厌恶了。


    ——或许,这样很不错?

    这么想着的冰,在宁静的寒夜中,趴在被封冻住的木桥上,舒服地睡着了。

    不论真的后悔与否,他都不会说出来的。

<生还者>

    眼睛又黑又亮,腮帮又软又弹,有着柔顺的毛发,喜欢吃黄泉世界里的苹果的是谁?没错,就是我!我是爱吃苹果的栗鼠,被差点淹死的那只。

    不知怎么地失足落入黄泉之后,我的毛发吸足了水,把我拖到了水底。于是,我陷入了被我逼死的某人曾经被河水淹死时的记忆漩涡之中。

    淹死的人为何还会被我逼死呢?这是因为他在生之世界淹死后没入了黄泉水的缘故。河水退去时我在黄泉边上发现了他,他沉浸在自己死去时的记忆片段里无法自拔。最后,因为我的冷漠,他选择了在黄泉世界里将自己活埋。

    也好,不过是没有相遇过罢了——我一直如此想着。可没想到我被黄泉淹没后,又与他的记忆相遇了,而且还被卷入了无休止的轮回。

    这是我被黄泉淹没的第二次了。第一次我被生之世界的主人丢入黄泉,没入了某人的记忆轮回之中,以至于当我顺着黄泉来到生死之间的黄泉世界,之后被退潮的黄泉留在河岸上,恢复了意识时,我还以为自己就是一个人呢。

    正因这第一次被淹没的经历,我才没有在第二次被淹没时,被他人的记忆吞噬,失去自己的意识——

    因为我在将被淹没之时想起了自己原本的栗鼠身份,继而在陷入那个被我逼死的人的记忆中时,我才能一直在心里告诫自己:我是一只栗鼠,不是一个人。如此,我才得以在侥幸逃脱黄泉的记忆洪流中时,仍保留着自己原本的记忆与意志。

    毕竟,让一只栗鼠去水里感受人的记忆时,无论如何都产生不了代入感啊哈哈。

    现在我便侥幸浮上了水面,摆脱了黄泉记忆洪流的控制。我心中不禁升起对自己幸运值超高的喜悦。

    四肢非常僵硬,全身都浸在冰水之中,周围黑暗无比,异常宁静。

    寂静。

    就连水滴的声音都没有,黄泉的水是无声的流动的。

    我是栗鼠,而且在黑暗的水底昏迷了许久,所以双眼能在暗夜中微微看出事物原本的颜色。张开眼睛后,我格外费力地看出了我现在大概是位于一个极狭窄的地下水道中。向上看去,是一片白色的冰棱柱,冰棱柱的间隙中还能看到众多或扭曲或僵直的纯白四肢。向四周环顾,我发现自己正处于这冰下水道由窄变宽的一段,是身后的冰岸挡住了漂流而来的我,并让我浮出水面,恢复了意识。

    ……啊,好累啊,好冷啊。

    根据头上白肢的死人来看,他们都是原本在黄泉中被吞噬了记忆、全身白化了的人。看来头顶的冰层就是昔日的黄泉。

    按冰层里的死人的密度来看,也许这里还是黄泉世界,我并未随黄泉漂流到生的世界里。而虽说这里冷得要死,但对于死的世界而言还是太过人烟稀少,和我想象中的有些出入。看来这里就是黄泉世界。可是……

    我难以想象那样奔流的黄泉为什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如果这里真的是黄泉世界的话,那么小彼岸和奈何桥他们现在还好吗?

    对好友的担心促使我移动起僵硬而又疲惫的躯体。我扶着水道的冰壁,艰难地起身。

    我从躺着变成半弯着腰,靠着冰壁的姿态时,我忽然发现,我的视角好像比记忆中高出不少。在这昏暗的环境下,我连脚下的水面都看不见了。这种突然的不适应产生的眩晕感让我忽的脱力了,然后从冰壁上滑跌下来。

    眩晕?贫血?身体被冻僵了?

    那些都不怎么重要了。我跌坐在地,侧身倚着冰壁,发现我垂落下来的毛发,居然是纯白色的!

    曾经颇令我引以为傲的黄棕色毛发居然被黄泉吸去记忆,变成了白色——明明第一次被黄泉淹没后再侥幸上了岸的我的毛发,并没有变成白色呢!这黄泉居然背叛了我的信任!

    真想让冰层里的人们都醒来。看见自己的头发一觉醒来都变成了白色的,他们也会愤怒吧。真是可恶的黄泉。

    ……发色变了,路还得走。过了好一会儿后,咬牙切齿的我再次起身向变宽的水道那边走去。同时还我恶狠狠地踩着黄泉,发出啪嗒啪嗒的踩水声。可是踩水声没传多远就撞到了转弯的冰壁,反弹了回来,结果更令我心烦了。这个地方没有一个活人可供我发泄,捶打冰壁又会让我手痛。与其让自己的怒火愈长愈大却无处可发,还不如平静下来,压抑住心中的烦躁。

    我真是聪明!

    ——烦躁。

    烦躁!……

    “噗叽。”

    ——嗯?这声音不是我发出来的吧?

    走着走着,有团湿软的东西包覆住了我踩水的双脚。踩在冰水中的脚居然能感到那团东西比冰水还冷。也不知又是黄泉带来的什么麻烦。带着些许恐惧和一丝好奇,我后退几步,看向那团……

    ——黄棕色!毛发!软软的!栗鼠!?

    啊呀啊呀~竟然在这个地方也有同伴!来,我们握握手……

    ……

    “噗通。噗噜。”

    ——这是在水道旁偶然发现的漂流瓶从我手中滑脱,落入泉水后又浮了上来。

    “啪唰!”

    我……我!……我!!……我。。我……我!!!……

    我向后跌倒在黄泉水中。从那只随这波浪飞起的漂流瓶中,映出的是一个穿着一袭死人的白衣,头戴着代表死亡的白色三角巾,头发雪白皮肤雪白全身雪白、脸色万分惊恐、万分惊恐的小女孩。

    ——我,我!我是!!……

<错乱者>

    我本应是一只栗鼠,一直有着黄棕色毛发的、爱吃苹果的栗鼠。本应如此。

    但在我划小舟时落入黄泉后,我被埋没在了人类的记忆轮回之中。虽然我能依稀记得自己本应是栗鼠,但这黄泉的记忆洪流还是在我心中产生了些许代入感,使得栗鼠与人的记忆在我脑中搅得一团乱。一下子,一些记忆就溶入流水中,错乱了。

    不过我是栗鼠。

    我在黄泉水中就像是做了个长长的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身材娇小、红发长长的可爱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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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有个青梅竹马的、胖胖高高的朋友,虽然长得一般,但看着蛮顺眼。关键是他特别温柔。

    【我想要发冠,他便编出一只桂冠,亲手戴在我的头上;我想闻花香,他便送来一盆自家花园种的丁香;我想给狗狗一个木屋,他便拾来木片和木柴叮叮当当敲出一个木屋。后来狗狗死了,木屋成了坟墓。】还有……呃?不对劲……

    ……哈哈、哈哈……真是有些想哭了呢。

    不知多少次,同他并肩走同一条路,单纯的晚霞与他分享后就成了绝胜美景;不知多少次,他因我的撒娇,硬撑着陪我通宵玩一晚上电子游戏;不知多少次,我因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而半夜躲在被窝里忍不住笑出声来……

    总之,就是特别、特别,幸福。

    终于,他在我们经常走的那条河边的小路上向我求婚了。

    他从裤子口袋里取出装有钻戒的小盒,一脸平静的说道:

    “和我结婚吧。”

    那是同往常相比,更为灿烂的十六岁的黄昏。

    我背起双手,边走边说:

    “还不行,现在还不行……”

    其实我是因为被吓到了,所以用“还不行”这个词来装出一副以前考虑过这种事情的样子。

    我慢慢转过身来,下定决心一般迎上他的目光,一脸认真地欠身说道:

    “明年。明年,我答应你。”

    他想了想,把小盒盖住,放回了裤兜,说:

    “好,现在确实不是时候。”

    他脸上还是掩饰了情绪的平静。

    看他收起小盒,听他说完后,我对他报以最开心、最温柔的笑容。那时,我如玉般润泽的红色长发与黄昏交融,衬得我的笑颜就如晚霞般灿烂绚丽。

    因为他当时对我说:

    “可我是多么想让别人了解你的美好啊。”

    可是在雨季,与他约定好的这一天,【我们双双乘着小舟,溺死在风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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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记忆,错乱了。我【作为栗鼠时看到的某个男人的记忆】与另一个长发女孩的记忆交织起来,变成了一个古怪却蛮让我产生代入感的故事。


    我醒了,我是栗鼠,我的黄褐色毛发中的记忆并没有被黄泉洗去,只是变淡了而已。而我的动物眼睛也仍能在黑暗中勉强辨出事物原本的颜色。

    我的身体冻僵了,只好随黑暗的水流起起伏伏。河床变浅了,我看到离我很近的河岸边,有个穿着黑裙的小女孩坐在冰阶上发呆,可是却没有力气向她求救。不过也幸好河床变浅了,我才没有被黄泉再次淹没。

    我的身体愈来愈冷,我是不是要死了?我这是死了第几次了?……在黄泉世界死掉可是连重生的机会都没有啊。这难道是报应?可是报应什么呢?报应我曾逼死过某个情种吗?不……这部分的记忆似乎随着黄泉流失掉了……

    我脑中属于栗鼠的记忆现在就只有生之世界的主人、黄泉世界的某些规则、我自己喜欢吃苹果这三点而已。当然,我还记得我是栗鼠。我明明是栗鼠,却喜欢吃苹果。

    真是的,我的记忆都去哪儿了呢?即使我知道自己是栗鼠,可没有记忆的栗鼠有什么好的呢?还不如带着某个有着红色长发的女孩子十六年的记忆转生比较好呢。

    “噗叽。”

    我正想着一些事情时,腹部突然受到了袭击,让我不禁叫出了声。

    睁开眼睛,是她。是记忆中的“我”,那个有着红色长发的可爱女孩子。不,她的头发是白色的,而且是短发?……

    “噗通。噗噜。”

    她手中的瓶子落入水中,打断了我的思考。

    “啪唰!”

    那只瓶子随着女孩倒地扬起的波浪飞起,带着些许水珠,被抛向漆黑的半空。

    从那只瓶子中映出的,那个从冰顶之上挂着的冰棱柱之间露出头部,张着被染成红色的双眼的男人,是记忆中那个温柔的“他”。

    他眼中亮着诡异的红光,照出他那头变白了的头发。

    等等,为什么他们两个的头发都变白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想会在我失去的那部分记忆里吧。

<研究者>

    ·某变动的动乱之夜·夜之纪年·第二夜·

    冰管家长大了,他似乎不会因孤独而大肆破坏了。据他所言:“有你们就够了,这样,或许很不错”。看来他的内心因为我们而逐渐温暖了些,吾为他感到高兴。

    不过,只因他一人的些微改变,就让这整个世界都有了活力,这件事倒满让吾惊讶、

    因为他的改变,黄泉那不易被人注意到的冰下水道开始自己融化了。与之相伴的,发生了一些奇妙的事。

    一只坐在白衣女孩肩上的栗鼠从融化的冰层中脱身,顺着冰下狭窄的水道,爬上冰阶,到了地面。

    被那栗鼠坐在肩上的白衣小女孩似乎是因为在水里泡久了,脑子有些错乱,至今不说话。而据那只能正常说话的栗鼠所言,它的记忆似乎也发生了一些错乱。

    ——吾本以为动物落入黄泉后能够不受影响的说。看来这只栗鼠有着类似人的智慧与情感,这样它才能与黄泉里人们的记忆洪流产生共鸣,进而使它自己产生错乱。

    于是吾开始了研究。可是没过多久,吾在栗鼠身后发现了装有吾以前日记的漂流瓶。吾只好种止研究,把瓶子里的纸掏出来撕碎吃掉了。瓶子看起来是没有被打开过的样子,所以里面的内容已经永远消失在吾的肚子里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研究虽然中止了,但吾也仅凭目前栗鼠的口述中得到了一些有价值的发现。

    首先,这只栗鼠便是那只不小心逼死了白发男人的栗鼠,是小彼岸的朋友。它再次落入黄泉后,在保持自我意识的前提下,先是陷入了那个被它逼死的男人的记忆漩涡之中。后来,因为黄泉的冻结,另外一个人的记忆又挤进了它的脑中。那是一个女孩子的记忆,其中涉及到的胖胖高高的青梅竹马便是那个得了红眼病,后来落入了黄泉的瞎子。

    吾需要消化一下……这些事情太巧了……

    而更凑巧的是,那个被栗鼠坐在肩上的白衣短发女孩子竟然就是那段记忆里,女主人公的孪生妹妹。可是她落入黄泉,被栗鼠流失的部分记忆洗去了头发原本的红色,就在刚刚还一直以为自己是只栗鼠。后来她知道真相后受到过度冲击而一直失言到现在。

    总的来说,栗鼠和那个白衣短发小女孩都曾落入黄泉,被洗掉了一些记忆。

    栗鼠的脑中,有着它自己原就属于栗鼠的部分记忆、被它逼死了的男人的记忆和那个白衣小女孩孪生姐姐的记忆。而白衣小女孩脑中,现在就只有栗鼠丢失的那部分记忆。

    如果不考虑二次的记忆流失,难道那个被栗鼠逼死的男人生前就是那个白衣短发小女孩的boyfriend?

    太巧了。

    如果汝问吾有什么事情能够比这还凑巧,那么吾会这么对汝说:

    其实,那位白衣的小女孩就是在故事开篇,被爱情之树爱上的那位……

    ——骗汝的啦!那白衣小女孩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人类而已。被爱情之树爱上的那位早就被大树压死,和大树一起化为泥土了。不信的话汝可以去问小彼岸,她当时在场……

    对不起!小彼岸已经被踩碎,冻到冰块里了……

    现在,黄泉世界的现状是:多了两位记忆错乱的友人、冰泉正在慢慢解冻。今后,醒来的人会愈来愈多吧,总有一天,栗鼠看到的那个挂在冰顶上的红眼瞎子也会从冰层中脱出,然后和栗鼠与白衣短发小女孩再次碰撞出故事的火花。

    可是到那时,吾还能否记下全新的故事呢?吾有些担心。因为死过一遍的人不需要新陈代谢,仅靠黄泉世界里冰冻的苹果就能在此存留。未来,人越来越多,苹果却因吾这个“永夜”的存在而无法再生。到那时,遭人唾弃的夜还会被需要吗?

    不,吾一直是一个旁观的记录者、研究者罢了,除了给予人们平静,吾其实从未被需要过。

    还好,就算到了那时,风、雪和冰应该也会陪着吾一起离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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