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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词三类之独创内容之作

2022-07-10 17:51 作者:蕉园七子  | 我要投稿

第二类是独创内容之作。也就是在前人作品的范式中进行内容的独创与翻新,并注入具有个人思想与情感,中期的易安词属于此类。个人觉得这一类词是易安词中比较精华的一部分,成就一代词宗之名,它们功不可没。


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凤凰台上忆吹箫》的开头先用“被翻红浪”、“宝奁尘满”等前人的意象铺垫,然后“欲说还休”又是一个转折,继而出“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这一奇语。接着,“千万遍阳关”这一突起的意象又把情绪延伸到“武陵人远,烟锁秦楼”这一情感事件上,这个事件使词中人物“终日凝眸”,妙就妙在下一句“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终日凝眸,由一个放不下的举动,变成了一个想放下并且超脱出去的举动,但凝视着流水,她最终还是没有放下,因为落花有意,流水亦有情,想到这只是长久的情感之中的一段暂时的苦楚,故连一片轻愁都让人甘之如饴,故又沉浸在了回忆之中。


李清照这首词反意“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而且还上升到了一种情感哲理的境界,可以与苏轼的《水调歌头》互看,两首词的相同之处是都是因为思及远人而由消极情感转入到积极情感,不同的是苏词的描写较为抽象,更偏重说理,是高处不胜寒与千里共婵娟的对比,而李词的哲理是透过一个生活片段来表现的,是无情的悲愁与有情的哀愁的对比。在李词的最后,词中人物也不是完全转入到积极情感,而是夹杂着愁绪,生动地写出了现实生活中人的情感的复杂多变,而在这多变之中又永远是朝着积极的方向发展,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李清照的创作理念和现代文学所宣扬的“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理念无意相合,而在她之后的小说《红楼梦》亦是如此。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宋代·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如果说,苏词颇受宋代哲理诗的影响,那么李词则大都与《诗经》、乐府诗、古诗十九首有着更紧密的联系。但李词中也有受宋代哲理诗的影响的作品,比如下面这首《行香子》,其中“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都颇有宋代哲理诗的味道。


行香子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色,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念奴娇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念奴娇》的写法和其他的易安词不太一样,其他的易安词里情绪的力度是一点点递进的,而这首里面的情绪是一叠又一叠,每一叠的力度都相似,体现了词中人物心绪的纷乱,而且“剪不断,理还乱”,理了半天都没有一个明确的出路。在上片中,从“重门须闭”到“种种恼人天气”到“别是闲滋味”再到“万千心事难寄”是四叠,在下片中,“玉阑干慵倚”到“不许愁人不起”到“多少游春意”再到“更看今日晴未”又是四叠。


《金石录后序》中写道:

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刑阙、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可见李清照是个急性子,这首词中的人物仿佛也要一口气把话说完似的,应该是其个性的体现,虽则章法偏急,但依旧保持了易安词一贯的平白如话,如在眼前与之对语的风格,在艺术上也属于上乘之作。


清代女词人顾太清曾写过一首和词,语句间的衔接和节奏要更好一些,顾太清的特点就是擅长词的布局,她的好不在于一字一句,而在于全篇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若能以顾太清所长,补李清照之短,想必能臻于完美,只可惜,二人并非生于同一时代,故不可能有机会在一起对坐长谈。


东风吹尽,便绣箔重重,春光难闭。柳悴花憔留不住,又早清和天气。梅子心酸,文无草长,尝遍断肠味。将离开矣,行人千里谁寄。

帘卷四面青山,天涯望处,短屏风空倚。宿洒新愁浑未醒,苦被鹦哥唤起。锦瑟调弦,金钗画字,说不了心中意。一江烟水,试问潮信来未。—— 清代·顾太清《念奴娇 和李清照《漱玉词》》


《闺怨》 唐·王昌龄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在解读下一首词《蝶恋花》之前,我们先来看一下这首词的前身, 唐代王昌龄的《闺怨》。这首诗写了一个少妇早上起来目见春色后悔让丈夫离开的故事,乍一读来像是写一个女性,但细思之,又颇像是一个男子借女子之口表达对封建社会过分要求男子要建功立业,而全不顾他们个人的幸福的不满。“忽见陌头杨柳色”颇有性暗示的意味,这首词是明面上的女性视角,而实际上写的却是男性视角的男女关系。


蝶恋花

暖雨和风初破冻。柳眼梅梢,已觉春心动。酒意诗情谁与共?泪融残粉花钿重。

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敧,枕损钗头凤。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


然后我们再来看看李清照的《蝶恋花》。上片的词意大抵与王诗相同,“柳眼梅梢”也颇有暗示的意味,但写的更雅致,而且很不一样的是,在这之后还有具体的情感事件的叙述,“酒意诗情谁与共”,还有人物情绪的刻画,“泪融残粉花钿重”。花钿在易安词从来都不是一件简单的装饰品,它的出现每每是为了起到烘托人物情感和情态的作用。比如以下这首词。


浣溪沙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这首词中,“梦回山枕隐花钿”一句生动地体现了词中人物在一个闲长的午后,在山枕上沉睡得头饰不取,不管光阴流转的宁静闲逸之态,而花钿不过是一寻常物,可见李清照对生活观察之细。


我们再来看《蝶恋花》的下片,与“梦回山枕隐花钿”不同,“山枕斜敧,枕损钗头凤”虽场景相似,但通过枕损钗头凤这一细节来写词中人物翻来覆去,终宵但寐的情景。最后一句“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是这首词的词眼,取意自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但词中人是独自剪灯花,她凝视着这灯花,似在回忆与人共剪时的场景,又似想看着这灯花来转移注意,消解愁绪,又或者她的思绪时而忆起过去,又时而看着灯花,直视当下的孤独。这是李清照在写法上十分高明的地方,通过两三句话寥寥数字用人物的具体行为来反映她的情绪,给人物心理又予以留白,给人以想象空间。若在情致上看,我认为此词要胜李商隐的原作一筹,一遍读完很有一种读小说的感觉。


《夜雨寄北》唐·李商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说巴山夜雨时。


南歌子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两汉·佚名《明月何皎皎》


《南歌子》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词,这首词化出自古诗十九首中的《明月何皎皎》,但更加地富有词的语言艺术。在这首词中,没有像“东篱把酒黄昏后”一样遥远的遗世独立的感觉,也没有像“人比黄花瘦”一样贵族式的自怜自伤,有的只是如在眼前一般的亲切,犹如隔着遥远的时空,你看到那个在良夜深叹的独寐者,看到她的泪痕,听到她的倾述,感觉到她的孤独。让诗词艺术反映生活中一个人身上既普通又不普通的事情,这难道不是诗歌本来的样子吗?李清照的《南歌子》仿佛让人看到词的艺术返照到了真情流动但是质朴无华的诗经时代,那个贩夫走卒在生活的琐碎中写诗的时代,在那个时代,诗歌是每个人的,而不只是文人墨客案头的趣味。


但很可惜,在易安词中,类似这样的词只有寥寥几首,还有一首送别词,虽算不上最佳的词作,但颇有真情流露在里面。


蝶恋花

昌乐馆寄姊妹

泪揾征衣脂粉暖。四叠阳关,唱了千千遍。人道山长水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若有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渡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渔家傲》是记叙的是李清照的一个梦。很多时候,一个人在梦里梦见的事情都是在现实中被压抑了的想法,这些想法或许在现实中无法用正常的方式表现出来,所以以梦的形式出现在她的头脑中。那么,李清照被压抑的想法是什么?看这句,“学诗漫有惊人句”,是想成为像杜甫那样的水平的诗人吗?“蓬舟吹取三山去”,是想像秦始皇一样求仙以求长生不老吗?也许都不是,虽然整首词有词人的骨气支撑着,但词中的鸿鹄之志所指向的目标却像是飘浮在空中一样,又或者是词人故意如此,本就不欲说个清楚明白。这令人想起另一部说不清道不明的作品——清代的女作家陈端生的弹词《再生缘》。这部弹词里写了一个叫孟丽君的女子,女扮男装,中状元,当宰相,为了保住宰相之位,和父母、丈夫、皇帝乃至全世界对抗,至于你问她为何如此,其原因却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因为陈端生没办法把原因说个清楚,所以索性欲说还休。李清照亦是如此,她说不明白,也不敢说,只是借用了这些意象,将心中所想婉转地表达出来。


而同样是女子言志的豪放词,清代女词人沈善宝似乎要表达得更为了然直接。在词的上片,她直言“数古来、巾帼几英雄,愁难说”,以为女子张目,而下片则发出“问苍苍、生我欲何为,空磨折”的惊天呼喊,郁郁不得志的愤懑直欲穿透纸背,一个非常具有抗争性的词人形象呼之欲出。


滚滚银涛,泻不尽、心头热血。想当年、山头擂鼓,是何事业。肘后难悬苏季印,囊中剩有文通笔。数古来、巾帼几英雄,愁难说。

望北固,秋烟碧。指浮玉,秋阳赤。把蓬窗倚遍,唾壶击缺。游子征衫搀泪雨,高堂短鬓飞霜雪。问苍苍、生我欲何为,空磨折。—— 清代·沈善宝《满江红 渡扬子江感成》


豪放词通常用来言志、说理和吊古。我认为所谓豪放应当是视野、气度、思想境界上的豪放,而不是赳赳武夫,舞刀弄剑式的豪放;所谓婉约,也应当是情致、场景上的婉约,而不是格局、词人气质上的婉约。有时候,小场面也能写出大格局,比如李清照“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思念对方的同时还顾及对方的感受,格局就很开阔。


而清代女词人吴藻的一首豪放词《水调歌头》则属于豪放词的次一流,只专注于舞刀弄剑的豪放形式,场面大,但细究却并没有写出什么很深刻的思想能与这种豪放场面相对应,可谓是豪放太过,过犹不及。


长剑倚天外,白眼举觞空。莲花千朵出匣,珠滴小槽红。浇尽层层块垒,露尽森森芒角,云梦荡吾胸。春水变酾醁,秋水淬芙蓉。

饮如鲸,诗如虎,气如虹。狂歌斫地,恨不移向酒泉封。百炼钢难绕指,百翁香频到口,百尺卧元龙。磊落平生志,破浪去乘风。—— 清代·吴藻《水调歌头》


相比之下,吴藻的另一首词要更好,不是刻意地在形式上舞刀弄剑,但“闷欲呼天说”“伤心翻天笑”这些真实的情感都给人一种冲击力,让人看到词人身为女书生却不甘自己的凌云壮志就此消磨的惆怅。“谁说女子不如男”,这句千古流传的女性宣言,到了吴藻这里可谓是表达得前所未有的激烈,下片词中的“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直接撕破了封建社会性别文化的面具,“声早遏,碧云裂”,她以一人之声代表千千万万女性,请上天还一个公道,声音响彻云霄,连云幕都为之而震裂了。相比李清照的“我报路长嗟日暮”“九万里风鹏正举”,吴藻词中有着更深切的愤懑不平,这也是时代的呼喊。


闷欲呼天说。问苍苍、生人在世,忍偏磨灭?从古难消豪气,也只书空咄咄。正自检、断肠诗阅。看到伤心翻天笑,笑公然、愁是吾家物!都并入、笔端结。 

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血。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拨。读罢《离骚》还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阕。声早遏,碧云裂。—— 清代·吴藻《金缕曲·闷欲呼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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