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开学了,小说写不完了(拾肆)
烟火·落花
阅前须知: 文中人物对话时,有时会讲述曾经的故事;有时会讲述回忆。若直接以说话的方式叙述,或许会使对话过于冗长,抑或是会因视角的主观性而对整个事件了解不足、细节缺失。 因此出现上述情况时,往往以上帝视角而非文中的讲述者视角进行叙述。人物确实讲述了这段故事或进行了这段回忆,但原本的说辞会与文中写出的内容有较大出入。 其标志在于:无双引号的一定是客观情况,双引号中的内容可能是人物刻意隐瞒,也可能原话被作者篡改过。 例如一个人物如果在无双引号的地方从未以全名代称过,他的名字就是假的或者半真半假。 这并非什么悬疑,只是为了叙事方便为之。 ——————(这里是分割线)————— (书接上回) 展眼已至申时。 冬日里天黑得早,夜幕悄然将林薮笼罩,山色也晕染成了一条逶迤的纯绸。 饭桌上,少年同小丫头说说笑笑。 他完全没想到自己能和这孩子相处得这么融洽。 谈笑声正晏,敲门声却不适时响起了。二人停下话头,不约而同转向门口。 “会是谁啊?”婳芸奇怪道。 “还能有谁找我?”少年上前开了门,“肯定是‘怪怪的光头大叔’回来了呗。” 门口立着的汉子听到这新绰号,脸色一黑:“叫谁光头大叔呢!别把小孩子带坏了。” 明明是我先这样叫的,要带坏也是我带坏的骍临哥哥吧…… “叫谁没点数吗?门口除你又没别人。”少年乐道。 “我……”和尚深呼吸一口,“哎,算了。今天大爷我心情好,就不跟你计较了。给你看看,这是什么——” “什么东西?” 少年凑过头,只见和尚的大掌间放着些纹银,另一只手还提着篮东西。 “嘿嘿,羡慕吧?这些都是官府的赏钱。我带官兵到那里的时,他们说这伙土匪虽然从来没造成过实际危害,但总是在官道上出没影响附近州县交通。之前一直懒得特意去剿灭,现在被人制服也算是立了功。我拿钱买了些下酒菜。不用多说了,现在,立刻,开坛!” 少年不禁汗颜:“真是服了你了。” 他为了喝口酒居然大老远跑去县城带官兵过来,拿了钱买菜来下酒,又在今天晚上赶回来。这对酒的执念还真是令人甘拜下风。少年也不好说什么,起身向地窖走去。 “今天一路跑上山可累死我了!必须好好犒劳犒劳自己,”和尚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椅子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哎哟,总算舒坦了。” “欸,不对,”和尚猛然反应过来,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吗?”婳芸指着自己的小琼鼻问道。 “啊对呀,他没把你送回去?” “没有哦,”婳芸开心道,“他还答应要照顾人家呢。” “我就知道这小子没安好心!这么快就本相毕露了,”和尚煞有其事地告诫她道,“你可得小心着点,说不定他就是对你图谋不轨才留下你的。” 婳芸生了气:“不可能的,骍临哥哥绝对不是这样的人。” “啊?骍临……谁啊?” “是叫我啦。”少年抱着一个分量不大的瓦坛子朝这边走来,“你刚才是不是在偷偷说我坏话?” “我可没说过,”和尚纳罕道,“你之前不是说忘记自己名字了吗?” “噢,我随口编的,有个称呼方便点不是?不过没想到一下子就露馅了。还有,我失忆这事你也早就发现了吧?” “那当然,我只是懒得问你私事而已。”和尚自矜道。 他行到桌边:“我演技有这么差吗?” “自己知道就好。那什么,是叫骍临是吧?还不快把坛子端上来瞧瞧。”总算在嘴皮子上扳回一城,和尚洋洋得意着。 少年不置可否,将酒坛轻置于几上。 和尚仿佛已经闻到了酒香味,垂涎欲滴。婳芸也好奇地凑上来瞧。 棉纱上的草绳结被松开,修长的手指虔诚地将缠绕在坛颈的绳子一圈一圈解下。 少年垂眸微笑,在二人的注视下轻放下纱布,缓缓掀起了坛盖…… 随着盖子的揭开,一股异香扑面而来。关于秋天的记忆霍然在脑海中复苏。 “呜哇!”桂香浓郁得人都快透不过气了。 “赶紧的,让我来验验货。” “不急不急,还得先煨煨。” 少年不徐不疾地拿出红泥炉,塞进微煴的炭火,摆了一深口皿于上,再用酒舀一勺勺斟得半满。 “四时的馈赠,自然不能浪费。”他闭着眼,把宽袖撇到两旁,双手置在膝盖之上。 和尚眼珠子几乎掉进碟皿里,却还是抽空抬头吐槽他道:“我看你就是喜欢装,昨天喝我酒时可没见你珍惜过。” 少年安然危坐,并不同他言语。 醇厚的基酒完美将被时光压缩重叠的秋华馥郁诠释。温度躁动起酒精,酒精托载住桂香,二者交织、融汇、升华,令甜丝丝的气息弥漫了小屋的每一寸空气。 “可恶!这还要等多久啊?” “急不来的,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趁这工夫,先聊会天分散一下注意力吧。” “那成,”和尚拼尽全力把自己的注意力从酒碟上转移回来,不然还没等喝上酒,口水就先流光了,“正好,给你个机会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 和尚看了婳芸一眼:“这小丫头刚说你答应照顾她了,是怎么一回事?” “这有什么好解释的?就是字面意思啊。”少年一脸无辜地面对着和尚。 “你再装傻充愣。人家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你就是连哄带骗让她留下,也迟早会被找上门来,到时候可就麻烦了。赶紧给人家送回去,人家爹娘肯定也担心坏了,你这样不好。”和尚的语气罕见地认真起来,不像是在开玩笑。 “我……”少年这次实在是无语住了,“我俩打了快一年交道,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嗯,让我我想想噢……经常抢我酒喝,阴险狡诈,爱趁口舌之快。酿酒做菜、写诗画画倒有一手,不过可惜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和尚扳着手指,一笔一笔地清算着,“哦,现在还要补上一条——喜欢小女孩。一言以蔽之,是个十恶不赦的畜生。” 冷静。少年劝自己道,这家伙平时就口无遮拦的,早应该习惯了。 “申明一下:可能我确实经常损你,但根本没有什么‘阴险狡诈’、‘道貌岸然’,至于‘喜欢小女孩’一说,更是纯系子虚乌有!还请惠元师父不要妄造口业。” 婳芸在一边听得一阵脸红,捂着脸为少年申辩:“真的不是大叔你说的那样,那件事是我先提出的。婳芸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子女。我是因为实在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才会拜托骍临哥哥照顾我一段时间……” “不是,”和尚有些懵,“你不是县里大户的千金吗?白天就是这么说的啊?” “那是那个土匪头子猜的呀,你跟他难道一个猪脑啊?”少年把他拉到一旁,回头对婳芸道,“你的事我可以大致跟他说一下吗?我替你说,就不用你回想了。” “好,谢谢……” 半柱香过后,和尚唏嘘不已,从门外回来。 他正经地躬身道:“那个,对不起啊,小丫头,刚才是我误会了。我给你赔个不是。” “没关系。不过,还请不要那样说骍临哥哥,他留下我也是挺为难的……”婳芸低头道,“真是不好意思,因为我,把气氛弄得这么僵。” 和尚憨憨地挠了挠脑门,想不出下句该说什么。 少年这次倒是忽然觉察到气氛不对,试图转移话题:“啊!你看这酒也温好了,再不喝就真的浪费了。” 别说,果然还是美酒有奇效。和尚鼻翼翕扇:“看样子已经伤心过一次了。别再难过了,小丫头,伤心的事情很多,但没有什么是一樽酒忘不掉的,如果有,那就再来一樽。来,我们干一个!”说着,他舀了两杯热酒,一杯在手,一杯递给小婳芸。 “停停停,”少年忙不迭阻止道,“你要不要听听自己讲的什么东西,像话吗?这还没喝呢就跟大醉了似的。人家还这么小,能喝酒吗?” “哦!嘿嘿,忘了。”和尚傻乐呵道。 他把酒盏送到少年面前:“那咱俩先走一个!” 少年也不多话,接过酒盏道:“你今天注意一点,别待会耍什么酒疯哈。”他先用掌扇风嗅了嗅香气,而后端起酒杯轻茗一口。 和尚笑他:“你这不行啊,怎么小口得跟啜茶似的。” 少年又白了他一眼:“本来就是送你的酒,你觉得我一个陪酒的一口干完合适吗?” “也是喔,那你慢慢品着,我先干为敬,”和尚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咂巴着嘴,“不错不错,今天这趟,值了!” 婳芸闻着酒气蒸出的花香,有点馋。不过她也清楚自己还不能饮酒。 少年注意到她在桌边眼巴巴地盯着,心中猜得几分:“芸儿想不想吃?” 婳芸失落道:“虽然味道闻着很好闻,可人家还小不能吃酒啦。” 骍临哥哥也真是的,明明知道还问我。 “我是问你想不想吃酒酿圆子,”少年一笑,补充道,“不会吃醉的哟。” “想!”小丫头连忙道。 “那好,我去给你做。惠元你先吃着,等我一等。” 少年在和尚睽睽中,从坛里顺便舀上一碗酒带去厨房。而婳芸好奇地跟在他身后,想看看酒酿圆子是怎么做的。 “哎!都归我了。” 只剩下和尚一个人在桌边自斟自酌:“吃菜吃菜……” “骍临哥哥。”婳芸下巴趴在桌沿,回想着方才和尚调侃少年的话语。 “怎么了?” 少年正用热水和着糯米粉,拿手腕在面盆里用力揉压着,袖子被他撸上胳膊。 婳芸摇了摇头:“没什么。” 少年没有抬头:“芸儿安心等着吃吧,不要总是东想西想。既然答应要收留你,我一定会说到做到,努力把你照顾好的。” 骍临哥哥是大笨蛋,人家想的才不是吃的。 少年在糯米团里倒入点桂花糖,继续揉搓。不一会,朵朵金黄色的花粒就均匀地分布在比拳头稍大的团子表面。 他打量着揉好的小团子心生一计:“用这个应该快些。”说着,他在漏勺上撒些淀粉,揪了块面剂到勺中。一压,面团便从勺上的数十个漏孔里挤出来,好似出芽的芋头。 少年把小芽头揪下,于掌心一搓,一个个豆大的小圆子便如变戏法般现出来了。 “这个好玩,我也来帮忙!” 婳芸搬来个小板凳垫在脚下,让自己半个身子高出桌面。她放下早时少年披在她身上的外衣,在水盆里净了净手,也把袖子卷至肩下。 “不用了,”少年解释道,“反正芸儿胃口小,做多了吃不完。” “骍临哥哥,一起吃。” “我还得陪和尚喝上几口。再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吃这小圆子不大合适。” “你看大叔一个人喝得也挺开心的呀,”小丫头指着不远处那个举盏邀月,颇有些潇洒的壮硕背影说着,“有什么不合适的?陪人家一起吃嘛。” 少年猜想:“芸儿就是想自己做着玩玩吧。” “啊?嗯!” 她在心里道:才不是呢。 “那就多做点,我也尝尝好了。” “好啊好啊,”婳芸嬉闹着从少年手上抢过一个漏勺刚挤出的面芽,小爪子搓搓,“铛铛!怎么样?” 少年摸着下巴打量一番:“还挺像模像样的。” “那当然咯。”婳芸一笑,露出一对小虎牙。 于是他只好摇了摇头,把工具交给婳芸,在面盆里再和一点面。 小丫头面团正捏得不亦乐乎,忽然想起来刚才思考的事情。 嗯……要怎么问才能不显得故意呢? “骍临哥哥。” “怎么啦?”少年在她身后问道。 “没事。” “……” 已经第二次了,这小家伙肯定有话要说。 身前的小丫头似乎很认真地在埋头做圆子。她在想什么?为什么欲言又止呢?是我又有哪里做得不对吗? “那个……骍临哥哥……” “你喜欢,”婳芸故作不经意地问,“——什么样的姑娘呀?” 支支吾吾了半天,就是想问这个嘛,这有什么不能开口的?少年直接回答道:“这个问题我倒真没想过,而且暂时也还没有这样的念头。” “真没意思。” 早该想到的——这家伙本来就是块砍不开、劈不烂、刀枪不入、油盐不进、彻头彻尾的大、木、头啊。 少年沉默了一会,手上功夫却没有停下来。他揉好面团,递到婳芸的小手上。 “不瞒芸儿说,我对自己的过去有些恐惧。有时候我会想——万一曾经的自己是个罪不容诛的恶人,恢复记忆后,我该怎么面对别人。” “怀着这份对过去的恐惧,我于是更不敢想象未来,自然也就不敢去想那些事。如果真有万一,后悔来不及的……我怕耽误了别人。” 说来也真是奇怪。一个忘掉过去的人,为什么还会陷于过去的囹圄呢? “既然过去已不可寻,未来尚未可知,那就好好珍惜当下嘛。最美的风景是触手可及的人和事哦。” 他差点又要被这小丫头的三言两语给说服了。 “道理我明白。可人虽然活在当下,一切终究都是由过去构成的。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是虚无缥缈的。我只是暂时忘记了,可那到底还是我。无论过去的我做过什么,我都无法去否定它。” “那也没有关系,”婳芸目光熠熠道,“骍临哥哥的将来,就由我来见证;而过去,无论是何种样子,我都想要陪你一起去拾起。因为我相信骍临哥哥一定不是坏人。” “但愿如此吧。可芸儿这话说的——就算是你,也总会离开的呀……” “不会的,人家不想走了,我想陪着你……”可她咬了咬下唇,那模样分明也是在犹豫。 “说什么呢。等再过两三年,芸儿还留在这里的话,别人该嚼舌根了。最多等到你及笄,我会送与你些银两,芸儿就必须离开了。” “不要不要,反正我不想成家,随便别人怎么闲言碎语说去吧……在这里很开心,我不想走。”婳芸气乎乎道。 少年转过身,把小圆子倒入灶上煮沸的桂花酒中。 “当今新皇圣明,下令准许成立女户,女子也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芸儿这么勤快,养活自己肯定不成问题,到时候,要是不想成家也没关系……” “不要再说了!” 哐当一声,厨房与饭厅之间的门被重重关上。 他手向彼方抬起,又缓缓放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