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树

神秘博士:短途旅行
世界树
The World Tree
作者:尼克·斯劳维奇
朗读:丽萨·鲍尔曼
翻译:琪琪
* * *
诺拉·维克望向她的花园,皱起了眉。在她最中意的花圃中央,出现了一株红色叶子的灌木:枝条虬曲、猩红色的一小束,歪歪扭扭,显得格格不入。她记得自己将那些花儿放入泥土时,是多么小心翼翼——有着弯曲藤蔓的忍冬,明艳的向日葵,浅蓝的勿忘我——可对于这株灌木的记忆,只有一片朦胧的空白,就像褪色的校园合影背面、某位同窗的名字一样模糊。
不,事情不止如此。这株灌木就是刚出现的,她十分确信。
但她到底有多大把握?尽管她觉得无关紧要,不过医生也说过,人到了一定岁数就会有些小毛病,并且只会越来越糟,可她没想过会发展得这么快。诺拉于是闭上眼睛,遵照某位医生的嘱咐开始自查。(是哪位医生来着?她思忖着。那位医生的脸清楚地浮现在脑海——一个矮小的、秃顶的男人,似乎总是匆匆忙忙——可他的名字却是一点想不起来了。)
“今天的日期是1987年8月19日,”她大声念道,“星期三。”
她于是去查看搁在冰箱顶上的日历,没有哪个小格子里写了东西,而且也已经很久没写过了,但至少她对日期的判断是正确的。她继续念:“我的名字是诺拉·伊丽莎白·维克,生于1914年5月24日。我的丈夫名叫厄内斯特·理查德·维克,生于1911年1月7日,死于……”
她就此打住。这样就可以了。她的记性显然很好,并不需要特意回想这个日期;就算活到两百岁,她也决不会忘记。
透过摆在厨房桌面的照片,厄尼正朝她微笑。照片里,厄尼拄着铁锹,衣袖卷到手肘,正从打理他们小菜地的活计中休息片刻,和两人初遇那天一样潇洒。“咱们现在这样也不错,亲爱的,”诺拉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我就是老了嘛。”
她开始收拾早餐后的残局,桌子微微晃动。一只沾满吐司碎屑的盘子,一把刀,以及一枚白煮蛋的残渣。老了?厄尼听了准要发笑。不,她已步入暮年。衰老并非发生于一朝一夕。
她真得好好修一修这桌子了。独居的十年足以让她学会用螺丝刀。她也确信厄尼的那些工具还呆在棚子的某个角落,跟他离世那天一样摆得整整齐齐。
没错,今天下午她可以干这个。只要不出意外,这样的活计能让她抛却杂念。
但当她转过身、准备走向水槽,那张摇摇欲坠的桌子立刻就被她抛诸脑后了。从打开的窗子望出去,诺拉发现有个年轻人正在她的花园里。或许这小伙子迷路了——毕竟自打农舍出售以后,周围至少四分之一英里[1]内一户人家都没有。除了邮递员,没什么人会特地到她的小屋来;但这个人似乎很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1] 四分之一英里约合402.336米
只见那小伙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细细的金属管,对准了那株小小的红色灌木。金属管的末端亮起醒目的绿色光芒。
“哎,看看你,”那人自语,“真了不得。你还在长高呀?”
“请问你找谁呀?”诺拉隔着窗子问。
那小伙子闻声,欢快地回答:“您好哇!”他刷地回过头来,假装自己琢磨她的庭院没有被抓个正着。“我是博士。想必您就是维克太太吧。”
“我可不记得叫了医生上门。”她答道。不过,或许这正是问题所在。她究竟有没有叫过医生上门?现在医生还提供家访服务吗?这个人看起来倒是无害,但你可能也在新闻里听过类似的事:陌生男子编造一些借口,借此闯进老人的房子。“所以说,”诺拉警惕地看着对方,“富兰克林医生呢?”
“手术室里正忙呢。我是他的……助手。助理?实习医生。我们在社区里开展一些护理……的工作。”年轻人翻开一个小小的皮质封套。“您瞧?”他说着,把手里的东西贴在窗玻璃上,好让她检查,“信息齐全,准确无误。”
“你这是走到哪都揣着医学学位证明呐?”
“这样吗?噢,呃,对呀。说不准什么时候就用得上呢。我可以进来吗?”
诺拉叹了口气。“可以。”她招招手,示意对方绕到门口这边。
她想,年轻的医生就是这样。这些后生从来就无法真正理解变老的滋味:感觉身体不听使唤,感觉思想一寸寸溜走。即使是富兰克林医生,他也不过五十来岁,许多这些感受他还未体验过。不过,眼前的这个……外表倒是挺年轻,但他的眼里藏着些十分苍老的东西。
或许这个人能理解她。或许他可以帮她。
* * *
诺拉将茶放在厨房的桌子上,又往盘子里倒了些小饼干。这个医生(博士)实在古怪。他肯定不超过三十岁,衣着却像个老头子。还有他的举动也不太寻常。富兰克林医生恨不能让她越快离开诊室越好,而这个年轻人已经待了十五分钟,却一个问题都没有提。
诺拉指了指那些小饼干。“有点儿不新鲜了,”她歉意地说,“我自己不吃这些,来的客人也不多,所以……”
她的话音弱了下去。博士并没有留意她在说什么。他正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手拿那根金属管,对着橱柜挥舞,不时把它举到耳边,好像在听它说话似的。
于是诺拉又问了一遍。“所以说,你究竟是哪个科的医生?”
“全科医生。”博士头也没回,答道,“大体上就是普通的医生。”金属管发出嗡嗡声,末端的绿色光芒照亮了厨房的某个角落,其中的灰尘已经许久不曾清理。不过除了她,没有人会看见这个角落,打扫似乎也没什么意义。
“噢,现在有个好消息。”博士几乎是在喃喃自语,“那可真的是非常非常好的消息。你知道这个好消息有多好吗?”
“很好?”
“好得不得了!”
不对,这个人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但她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直到那年轻人在桌子对面坐下,局促地挨着那张仍被认定属于厄尼的椅子的边缘,她才恍然。
“唔,”一阵不自然的沉默之后,他开口,“这椅子不错。坐着舒服。”
诺拉皱起眉。这不应该……可事实就是如此。“富兰克林医生真的有派你来吗?”她问。
“当然啦。还能是谁呢?”
“这么说吧,我觉得他没有。”她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太大,因为她也清楚这个念头多么荒唐,但这份疑惑实在难以忽视。“其实,博士……我觉得你并不在这里。”
她想,如果他是个正常人,大概会对这番指控提出异议;而如果他是个正常的医生,或许会咂一咂嘴,然后往她的病历注上几笔。然而他只是对她温和地笑了笑。“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呢?”他问。
于是诺拉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疑惑一股脑倒了出来,仿佛不赶紧开口,就要失掉发问的勇气。“要进到这房子,唯有通过花园尽头的大门,而那扇门每次打开,都会发出报丧女妖[2]似的尖叫。我或许确实老了,听力倒还算不赖。你出现之前,那门没有发出一丁点声响,所以除非你跳墙,不然我真不知怎么解释,你竟能突然冒出来而不被我发觉。没错,还有茶。”
[2] 报丧女妖(Banshee)是爱尔兰神话中的一类女性精灵,通常被认为是死亡的象征。传说报丧女妖在某人将要死去的时候便会开始哭号。
“茶怎么了?”他问。
她于是点点头。“你坐下来,茶却没有泛起一点涟漪。”说着,她轻轻推了桌子一下,力道恰好能让博士一口未动的茶水泼出少许。“桌腿儿不稳,看到了吗?你来试试。”
但博士没有照做。“这也证明不了什么。”他说,“或许我只是……”
他的话被打断了:诺拉从玻璃果盘里拿起一只苹果,轻轻扔向他的胸口——或者说,穿过他的胸口。苹果微微激起一阵蓝色的波纹,消失在他身体里,然后撞到椅背、弹回来,最后滚到了地毯上。
两人无言地望着苹果,直到它不再滚动。
“噢,诺拉,”博士说,“看着你弄清这一切总是那么有意思。无论我做什么,回回如此。你总是那么敏锐。”
“那么我说对啦?你不是真的?”诺拉闭上眼,照那位秃头医生教的那样缓缓呼出一口气。“你只是我凭空臆想出来的?”
她睁开双眼,发现博士脸上仍挂着探究的微笑。
“我是真的,我只是并不在这里。”博士顿了顿,皱起眉。“唔,不对。严格来讲,我是一个柔光全息图,通过时间漩涡直接传送到你家厨房。不过在另外某处,还有一个我,此时真的在对你说着这些话。我正在大约四百二十万光年以外……”他指向上方,又稍稍向左偏一点,“……的那个方向。对啦,我从织女星的卫星上向你发来问候。”
“噢,”诺拉挤出一句微弱的回应,“你好啊。”
“很抱歉。你可能会觉得难以接受。我们一起经历了这么多次,我也一直没能找到什么好方法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经历了这么多次’?”她琢磨着这句话。不对呀,这怎么可能呢,她可以发誓这辈子从未见过这个男人。然而,他身上又带着一些莫名的感觉:一股挥之不去的熟悉感,以前她可能就置之不理了,但毕竟今时不同往日。
“博士,我认识你吗?”诺拉问。
博士摇头。“并不。”他答,“唔,算是不认识——不过我肯定是认识你的。我第一次见你是今天,四十六年前。”
“你的意思是‘四十六年前的今天’吗?”即使果真如此,那也说不通。眼前这名男子肯定没有四十多岁。他看起来甚至还没开始长胡子呢。
“不对,”博士说,“这件事恐怕还要更复杂一点儿。”隔着厨房的桌子,博士倾过身来,而这个动作没有让桌子发生一丝摇动。“说说看,诺拉……你对星际植物学了解多少?”
诺拉闻言蹙额。“我是一点儿都不懂。”或许那位可爱的珀西·特劳尔[3]在《园丁天地》里提到过这些知识……话又说回来,珀西·特劳尔也有十年没上过电视了。就算他讲过,她又哪里还会记得呢?
[3] 珀西·特劳尔(Percy Thrower,1913年1月30日—1988年3月18日),英国园艺家、播音主持人、作家。在英国,特劳尔因其主持的园艺节目而家喻户晓。自1956年起,特劳尔便开始主持BBC节目《园艺俱乐部(Gardening Club)》,1969年到1976年期间又主持了《园丁天地(Gardener's World)》。
“那我们就从头讲起吧。想象有这么一粒小小的种子,比你指甲盖上的一颗微尘还要小,它在太空中漂流一千年,在星际风里游来荡去,一路躲开了小行星、黑洞、太空巨鲸……等等等等。直到它偶然降落在一颗小小的星球上。也许它会被火山烧掉,也许它会沉入海底——又或者,只是也许,它落入了某个乡间农舍的花园,于是它得以茁壮成长……”博士朝窗外做了个手势,“总之,你自己看吧。”
又是黑洞、又是太空巨鲸的,诺拉一边起身一边想着。现在脑子真有点不对劲了。或许该给富兰克林医生打个电话,预约一次实打实的检查。这样她好歹能知道,自己的情况到底坏到何等——
花园中的景象犹如修枝剪,一下切断了她的思绪。她以一种多年不曾有过的速度奔到屋外,臀部肌肉见鬼地无力——她在小径上踉跄了几步,俯身钻过晾衣绳,最后在花圃前停住了脚步。难以置信,但事实就在眼前。
花圃中的一切都与早间无异,除了那株红色的小灌木。它现在已经变成了一棵红色的小树——一棵大约五英尺[4]高的挺拔的树苗。
[4] 五英尺约合152.4厘米
“早跟你说过啦。”博士说。诺拉根本没听见他跟着走了出来,好像他上一秒还在厨房里,下一秒就站在她身边了。
“你怎么……”她惊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什么都没做。”博士在树苗旁边挥手。她眼睁睁看着他的手指毫无阻碍地从树叶之间穿过。“我并不在这里,还记得吗?”
“那它怎么会变得这么大?”
“它生长了。”博士答,“它是一棵树。树都会生长的。”
“这长得也太快了,不应该呀。”
“它不是地球上的树。你现在看见的,是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奇迹。”
“我看它不像什么奇迹。它瞧着就是一棵树。”
“小心哦,”博士提醒,“它听得见的。它已经开始听了。”
真好笑,她想。这倒有点像是厄尼会说的话。厄尼坚持认为地里的蔬菜能听见他说话。他常说,奶牛粪便和亲切话语就是最好的肥料。为此诺拉总是温柔地嘲笑他,但不可否认,每到收获的季节,村里最饱满的西红柿、最粗壮的西葫芦似乎总会属于厄尼。
厄尼去世后,她也曾尝试过——没有了厄尼的滔滔不绝,一个人沉默着打理花园堪称折磨——但她只觉得傻气透顶。于是她决定在做园艺的时候放空头脑。这样更容易些。
“博士,”她语气坚定,“如果你想让我相信,这棵树是从太空来的,还能听懂我对它说的话——”
“听懂你?”博士打断她,“啊,它可不止能听懂你。成熟的世界树,可是宇宙中最有智慧的存在。这样一棵树不论在哪里扎下根,都会有好几千种不同的生物,花费好几万年的时间来照料它。数十亿生灵把他们的故事、思想、感受、忧愁,把他们全部的自我都倾注到这棵树上——而树会倾听,会记得。每一根树枝的弯曲,每一片树叶的纹路……树的每一寸,都是活生生的、正在光合作用的,对整个星系的记录。想想看,你能向这样的存在发问;再想想它都知道些什么。”博士望着那棵树,后退一步,面上满是钦佩,“太叫人遗憾了,真的。”
她试探性地伸出手,碰了碰那些叶子,好让自己相信它们确实存在。“什么遗憾?”
“遗憾就是,如果我们不将它移除,这棵树就会摧毁整个星球和上面的一切。”
诺拉像被烫到似的,一下缩回了手。
“什么?”她尖声问,“你说‘摧毁整个星球’是什么意思?”
“你看看它,”博士说,“现在是五英尺高。一小时后就会长到十英尺。等到这一天结束,它会长得比你见过最大的树还要大;过完这一周,就比最高的摩天大楼还要高了——而这仅仅是开始。这会儿它还是个婴孩,什么也不懂,只知道拼命地迅速生长——但这里没有人知道如何照顾它。如果没有一个非常聪明的人来处理,整个星球就会在一个月之内被树的根系撕成两半。”博士微笑起来,“所以我就来啦。”
诺拉瞧着他:这个鲁莽的瘦高个儿,穿着粗花呢外套、戴着领结,好像永远不会闭嘴。他怎么就负责拯救世界了呢?
而且为什么,即使一切都是那么荒谬,她还是相信了他?
“你看起来对这件事并不很认真。”她犹豫着说。
“如果我能有办法的话,我会很认真的。”他说,“不过相信我,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嗯,大部分吧。” 他顿了顿,打量着她的神色,“现在就剩最后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唔,”博士说,“那就是你。”
* * *
“再跟我解释一遍吧。”诺拉说,“慢慢讲。别用诸如时空悖论、时间位移之类,或者布里诺维奇[5]什么什么的词。拜托你。”
[5] 此处指布里诺维奇限制效应(Blinovitch Limitation Effect)。在DW官方小说The Ghosts of N-Space 中,这个效应由Aaron Blinovitch发现并命名,主要内容为接近且/或与不同时间点上的自己产生物理或因果联系(即“穿越自己的时间线”)会产生的影响。
厨房桌上,放在两人中间的茶壶倒空,续满,又倒空了一半,诺拉还是不确定自己究竟明白了没有。
“好的,”博士耐心地解释着,“世界树。我得想办法控制住它,直到大植物园准备好一个供它安全生长的新家园,这个过程可能要一个星期,也可能要五千年。谁说得准呢?这种事情总得花时间。”说着,他耸耸肩。“或许告诉你能让你安心一些:大植物园对待这种丢失的种子,通常都是万分小心的。他们已经答应我会炒掉相关负责人,不过嘛……首席园丁的任免只是其中一个计划,所以这件事的风险比你想象的要小。”
“博士?”诺拉打断他。
“怎么啦?”
“回到正题。讲世界树。”
“噢对。嗯,本来我自己就可以移走它,但我做不到毫无遗漏。即使是一颗种子、一段根系……”
“就像蒲公英一样。”诺拉自然地接道,“总是甩不掉。”
“完全正确。而不论我把它放到哪儿,都无法做到既不造成损伤、又能限制它生长。我不能控制它的空间,于是只能控制它的时间了。比方说,世界树就是这个苹果。”博士将手伸向果盘,手指却直接穿了过去,他皱了皱眉。“对哦,全息图。”他说,“可以帮个忙吗?”
当然可以了。诺拉一边想着,一边将苹果放到桌上。难道今天还会有更奇怪的事吗?
博士指着那个苹果。“比如,苹果是世界树,”他说,“这个果盘就是时间泡。”他示意诺拉将果盘翻过来、倒扣在桌上,苹果就被关在果盘下了。“这样懂了吗?”
“完全没懂。”她答。
“这就是一道保护屏障,隔绝里面和外面的一切事物。可靠又厚实。绝对牢不可破。什么东西都进不去,也出不来。”
“除了你之外。”
“这个嘛,我并不是真的在这里。这一个我不过声与光的产物。真正的我在一光年以外呢。”
“在织女星的卫星上。”她想起博士之前的话。她仍然感觉很荒谬……不过这是一种令人愉快的荒谬,就像从一个难辨真假的奇异梦境中醒来似的。
“没错啦。”博士扬起笑容,“我呆在屏障的外面,时间流逝是正常的。但屏障的里面嘛……每天晚上,时间泡就会自动重置。一切事物就会变回到前一天的状态。就像《土拨鼠之日》[6]。”
[6]《土拨鼠之日》(Groundhog Day)是1993年由Bill Murray、Andie Macdowell等人主演的爱情电影。男主角Phil是一个气象播报员,原本性格自恋、自我中心,但在前往报道土拨鼠之日后,发现自己掉进了时间循环,不断重复经历土拨鼠之日,直到他改变自己、纠正错误才走出了这一天。
“‘土拨鼠之日’又是什么?”
博士看了看表。“对哦,1987年。这个例子对你来说有些早了。你就把它看作是一种时间循环。这棵树只能长到它一天内能长的限度。一旦到了午夜,一切都会回到原点。”
“可是我也在这果盘下面呀。”
“的确如此。”博士回答,“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为了控制住树根,我错估了时间泡的大小。幸亏你住得偏,不然得有好几十人被困住。所以说,时间泡其实只罩住了花园、小屋,还有……”
“还有我。”
博士点头。“就在你睡着的时候。你不会察觉——也可能你已经察觉到了。你是否有种似曾相识的古怪的感觉?又或是这一天你早就经历过的悚然的感觉?”
我七十六岁了,她想。没有家人,也没有访客,要是没有《阿彻一家》[7],我根本不知道日子过到哪儿了。
[7]《阿彻一家》(The Archers)是英国的一部肥皂广播剧,目前在BBC广播4台播出。该剧自1951年元旦开播,每天一集,至今已播出超过20000集,因“呈现乡村居民的日常生活”而广为人知。
但她只是默默地点点头。
“要是我说,你确实经历过这一天呢?而且不止一两次。事实上,这一天你已经度过了一万六千九百二十次。如果算上今天,就还得再加一次。”
“你怕是疯了。”
博士叹了口气,仍然很耐心:“诺拉……你正和一个从太空来的家伙喝茶,花园里还长着一棵外星树。难道这是你今天听过最离奇的事情吗?”
闻言,她的嘴角流露一丝笑意:博士说得没错。整整四十六年,她困在这个雪花玻璃球内,而外面的世界照常运转——如果博士没有带她走到时间泡的边缘,让她靠近去触碰那磨砂玻璃似的、闪闪发光的无形屏障,她永远不会相信真有此事。她来到窗边,看着世界树:它长得太大,她的手臂已经抱不住树干了。今早那株小小的灌木仿佛遥远的梦境。
“你讲的这些东西,”她说,“就当它全是真的好了。但为什么我都不记得呢?”
“循环每次重置,里面的一切也会重置。包括你的思想、你的记忆……你回到了前一天,这些也一样。对你来说,所有的这些日子都不曾发生过。说实话,这样反而更好一点。”
“但它们确实发生过。这可是你说的。”
博士耸耸肩。“这就好比往同一块画布上画新的画,”他解释道,“你只能看见最上面的那一层。即便你能够记住,如果将同一天的所有不同版本全塞进脑子,任谁都会疯掉。相信我,诺拉:遗忘是一种天赋。”
她感觉内心深处升起一股愤怒。“如果我一无所知会更好的话,为什么你还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今天是你的幸运日。”博士从口袋里摸出那根金属管。“这叫音速起子。给门开锁、反转极性最好使了——以及,只要知道确切的频率,让一个人离开时间泡就正正需要它。”
“所以你才四处挥舞那根小棍子,”她说,“你是在想办法让我离开这里吗?”
“没错。现在万事俱备,只需要一点点帮助就好了。”
诺拉在想,对方是否乐于让她困惑。“是要我来帮吗?”她问。
“是我来帮。”博士答道,“一个未来的我,在时间泡的外面,处于同一时间,手里有一模一样的、设置了同一频率的音速起子。这样就能在屏障上打开一条缝,关闭之前宽度足够让你通过。而如果另一边还有一台时间机器……”
诺拉开始理解了:“然后你带我出去,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而世界树呢,就会安全地留在时间循环里。很简单吧。好吧,没那么简单。实际上极其复杂……不过我也说过我很聪明,对不对?”
博士对她露出微笑。“诺拉·维克,去穿上外套吧。”他说,“你要回家啦。”
* * *
“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诺拉说。
“这一点你比我强。有好多事情我都不明白呢。”
彼时,天已向晚。两人坐在花园的长椅上——她依然觉得那是厄尼的长椅——聊啊、聊啊,直到白日的温暖都消退。一盒牛奶托盘[8]摆在两人中间,快被吃光了。诺拉想,如果到了午夜他们就会被重置,否定自己似乎也没什么意义了。
[8] 牛奶托盘(Milk Tray)是英国吉百利(Cadbury UK)公司生产的盒装巧克力品牌。吉百利于1915年推出这一品牌,其名称中的“托盘”源于最初的产品交付商店的方式:巧克力有若干种形状,分装在五磅半的盒子里、排列在托盘上,散装出售。
“你什么都知道。”她说着,吃掉了一块橘瓣形状的巧克力。“你去过那么多地方,有过那么激动人心的经历……为什么还要总来找我呢?”
“因为我答应过你。”博士回答,“而且我说到做到。呃,也得看我说了什么——以及大概,还得看说给谁听。跟塞缪尔·约翰逊玩拼字游戏就不能按他的规则来[9]。这种作弊太可怕了。我说到哪儿了?”
[9] 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年9月7日(儒略历)—1784年12月3日),英国诗人、散文家、文学评论家、传记作者。约翰逊花费九年时间独力编撰了《约翰逊辞典》,于1755年出版。《约翰逊辞典》是英语历史上最具影响力的辞典之一。
“你本可以处理完所有的这些再来接我,而且我也肯定不会知道。”
相处这么久,博士似乎头一回说不出话来。“怎么说呢,”他最终开口,“有时我来到这里,却完全忘了要采集读数。我们就只是聊聊天,一天就过去了。嗖的一下。就像现在这样。”
诺拉笑了。“就像你讲给我听,你在宇宙中的那些故事一样吗?讲那个……叫什么来着?太空巨鲸?”
然而博士摇头。“噢,不是。是你讲给我听。”
“我讲吗?”她咯咯笑起来,“那我猜,你一定觉得非常无聊,我净会唠叨自己枯燥的生活琐事。”
“完全没有。我很喜欢听,我说真的。你讲的那些访客、那些故事……你实在太有人性,诺拉·维克。你们似乎总是忘记人性的神奇之处。这会儿我甚至感觉不像在做救援任务,更像是……顺路去见一位老朋友。”
“即使我其实并不认识你?”她问。
博士微笑:又是那样悲伤的笑容,让人瞥见这张年轻的脸背后藏着多少痛苦。“或许是因为在此之前你不认识我。那么我们每天都是重新认识。诺拉,我曾见过怪物。有时我甚至不得不成为怪物——次数很少,但也不如我希望的那么少。但如果我呆在这里,和你一起,我可以把这些事都抛到脑后,即使只是短短一个下午。”他耸肩,“就像我说的……遗忘是上天赋予的礼物。”
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博士。她心想,我十分确信。
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只见花园的尽头,一个模糊的蓝色的物体凭空出现在时间泡之外。接着从中走出一道暗色的身影——屏障之后,来者的面目衣着都模糊不清,就像隔了一层会动的压花玻璃。
那边的人影挥了挥手。于是博士站了起来。“应该是我来了。”他对诺拉说,“准备好了吗?”
诺拉点头,但她从椅子上站起比平时多花了点时间。博士递出一只手——尽管她无法拉住——然后带她来到了花园小径的尽头。她只要伸手就能碰到屏障。
“好,这样就可以了,”他说,“祝你在外面顺利,诺拉。这是我的荣幸。每一次都是。”
说出来,她心里想。现在就说,趁还有挽回的余地。
博士开始摆弄手表。想说的话就此卡在了喉咙里。“稍等几秒就好。”他显得一派轻松,“五……”
“博士,停下。”她说。
“四……s——你说‘停下’是什么意思?二……一,好……”
“博士,我……求你。我不想走。”
博士的目光落到她身上。他表情变得僵硬,像是回忆起一场噩梦。而此时,屏障那头的另一道人影举起了手中的某个装置。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博士连忙举起音速起子,但还是晚了一秒。起子的末端发出刺耳的噼啪声和嘶嘶声,有那么一会儿,屏障似乎越来越薄,诺拉甚至能看清对面的光景。然而博士手里的金属管开始迸出一簇簇明亮的火花。最终他大叫一声,把它丢了出去。
诺拉望着屏障外的人影:那人垂下握着起子的手,走进了那个高高的蓝盒子。那东西闪烁了几下,消失不见了。
于是这里又只剩他们两人了。
博士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音速起子。“唉,就这样啦。”他几乎没有掩饰语气中的烦恼,“我们可以明天再试。或许一万六千九百二十次的尝试正是趣味所在。”
“我不想再试了。我要留在这里。”诺拉指着那棵树,“我要说的就是这个。我不能走。要是我走了,他就孤零零留在这了。”
“诺拉,它依然会呆在这个时间泡里,”博士温和地说,“大植物园会来接走它,之后它也一直会得到照顾。眼下,它只是必须照顾自己一天而已。”
“而在这一天,他独自醒来——孤零零地,可能还很害怕。他最初的记忆就会是无可依靠的感觉。这会造成多大的伤害啊。博士,有句老话说,斧头会遗忘……”
“……但树会记得[10]。”博士皱起眉,“唉,如果谚语不是在表达它的字面意思就好了。”
[10] 斧头会遗忘,但树会记得(The axe forgets, the tree remembers.)是一句非洲谚语,意思是伤害别人的人会忘记自己的作为,但是会给被伤害的人留下负面影响。
“换作是你,来到世上第一天就遭遇这种情况呢?”她继续说,“博士,你可能就会变成一个怪物了。那样的话,你就不会跑回来,帮助一个浑然不觉已经身处险境的陌生人。肯定不会。”诺拉说着,挺直了身子。她的身高应该不超过五英尺三英寸[11],但就在那一刻——站在她的花园里、在她的小屋旁,身边有她保护着的树——她的身姿有如巨人。“所以博士,我说不行。我感谢你,但我不会离开。今天不会,以后也不会。为了他,我得留在这里。不用再说了。”
[11] 五英尺三英寸,约合1.600米
博士若有所思。“你这么做不只是为了树,对不对?”他说,“今天是个好日子。”
“今天过得很愉快,博士。没错。”
但博士摇头。“不,我是说……今天是个顺利的好日子。头脑清晰。拨云见日。你也了解了自己的处境……但这种状态不会长久,你说对吗?”
“嗯,”诺拉轻声回答,“是这样。”
“而且之后也不会变得更好。”
“是啊。他们总说,无论如何我的日子还长着呢。但……”她吸了吸鼻子,“多数时候,我感觉还好。老了就会这样,我知道的。只是有时……”她要怎么解释?博士结过婚吗?如果没有,他又怎会理解,每天早晨一醒来就思念自己的另一半,究竟是什么滋味?“有时我想起他,那儿……那儿却空空荡荡的。博士,他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我不想再失去我的厄尼了。我不能再失去他。”
只是,博士当然能理解了。她知道他能理解。从他的眼睛就能看出来。
“不过,你可能会在这里呆好几千年。只有你一个人,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顿了顿,斟酌片刻,“我想说,如果你乐意,我可以将这个全息图像录制下来。这样的话,每天都会和今天一样了。这相当于你跟一个虚影对话,只是……”
诺拉打断他:“得了,博士,要是你知道我花过多少时间跟一个不在了的人说话,你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屋子里多一个能说话的人总是好的,管他是真是假呢。再说了……如果没有天上的太阳、也没有和老朋友一番畅谈,要我把同一天重复过上几千年,情况可能还要更糟呢。”
博士露出笑容。“真是富有人性啊。”他感叹。“这样,等哪天大植物园来接走世界树,我也会到场的。到时我的外表可能会有些不同,但我会来的。我向你保证。”
“哎呀,博士,”诺拉被逗笑了,“你还能变得有多不一样呐?”
“可能会吓你一跳哦。”博士说着站了起来,抻了抻领结。她忽然看出,博士身上除了有悲伤,还有另一样东西:那或许是对世界的好奇。
“明天再见,诺拉,”博士温柔地微笑着,“无论明天是哪一天。”
* * *
诺拉·维克坐在花园的长椅上,嘴角含笑。要是厄尼在这里就好了,她想。一个叫博士的人,从宇宙的另一端跑回来,只为了给一位老妇人带来一百万次重来的机会。厄尼肯定会喜欢这样的故事。他总是乐意看到圆满结局。
她仿佛听见那位秃头医生的声音,警告说她的理智正在无可挽回地飞速溜走,说她很快就会看到并不存在的事物——比如打着领结的陌生男子,给她讲遥远星空中的故事。这当然是最合理的解释……然而,等到她在花园里坐下、树荫遮住她的身形,而她想起这棵树在今早还只是野草的模样,她又觉得这种说法一点都不对了。
“看来,今晚只有我们俩作伴了。”她有些伤感,也不知树能不能听见。她伸手摸了摸树干,感受树皮粗糙的纹路。这固然是荒谬的:一棵树,会思考、会感知、会记忆。她今年七十六岁,已经老得不会再相信那样的童话了。
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世上有很多比童话更糟糕的事——也有很多比童话更美好的事。那些事值得保留,值得流传于星辰之间。
“我来给你讲个故事吧。”她轻轻地说。世界树的枝丫悄悄移动,为她挡去傍晚的阳光。“故事的主角名叫厄尼·维克——他是我这辈子见过最最英俊的人……”
- THE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