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科幻小说：定义科幻小说 | 詹姆斯·冈恩

「不存在科幻」将每天刊载詹姆斯·冈恩的著作The Science of Science Fiction Writing ，欢迎关注！

詹姆斯·E·冈恩（James E. Gunn），美国著名科幻作家、研究者和评论家，科幻黄金时代的见证者。他从1977年开始编著的《科幻之路》系列选集，汇集了从古至今科幻的代表性作家作品，是许多科幻爱好者的启蒙之作和案头书。

第二部分：写科幻小说

译者 | 何锐全文约5800字，预计阅读时间11分钟

十三 定义科幻小说

科幻小说中最重要也是最有争议的话题就是定义。我在前一章中写过了这一话题，当时是根据它的历史发展，但我读到一篇文章后又一次回到了这个话题上，它来自科幻小说最迷人的衍生物之一，同人杂志。文章的标题是《科幻数字》（Science Fiction by the Numbers），作者罗伯特·萨贝拉，发表在1985年冬季理查德·盖修的《科幻评论》上。

我参与定义这事可能是从我最初发现科幻小说，并意识到这种文学不同于其他任何类型的文学就开始了。1951年我写了一篇关于现代科幻小说的硕士论文，更深入地探讨了这个问题，1970年我开始在《或然世界》工作后，对此的投入就更多了。然而，我关注此事最迫切的、最直接的原因还是我十五年的科幻教学经历，以及为我的班级编选《科幻之路》。事实证明，我在这一领域的大部分工作都是在试图探索理解什么是科幻小说，它是如何发展起来的，以及它与其他种类的文学有何不同。

《科幻评论》中的文章引用了我在《或然世界》中的定义，“理性地考虑一个奇妙的事件或发展”。这是在试着给出一个简短定义。但是，正如萨贝拉先生用他的定义展示出的那样，简洁也就意味着缺乏精确性。我这个定义暗示了奇幻和科幻属于同一类小说——也就是说，小说中呈现的世界不在此时此地，甚至也不在彼时彼处，而是在于一个有非同寻常的事件或发展的奇妙世界。通过“理性”，它暗示了（但没有解释）奇幻和科幻之间的区别。

在我的四卷本选集《科幻之路》中尝试过给出一个更长更精确的定义：

科幻小说是文学的一个分支，它描述变革对生活在现实世界里的人们所产生的影响，其范围可以延伸到过去或未来，也可以延伸到遥远的地方。科幻小说所关注的往往是科学和技术的变革；所涉及的事件常常是重要性大大超过个人或集体层面的；在科幻小说中，往往是整个文明或整个种族处于危亡之中。

但这个定义也不全面，而且我必须承认这里有些含糊不清的词，比如“往往”和“常常”。也许真正的定义需要完整的《通向科幻之路》的全部四卷，加上其中的例文。我一学期的课程实际上是一次追寻定义之旅，我和我的学生通过历史发展、主题分析、比较和对比以及例子进行探寻。

但是让我们先再看看我认为是这个领域的关键问题。我记得在我的教室里，达蒙·奈特和我进行过一场精彩的辩论。达蒙在辩论中坚持认为奇幻和科幻之间没有显著的区别，我坚持认为有区别。一个亟待解决的麻烦是：我们使用的词对我们俩来说含义是相同的吗？如果达蒙认为除了幻想元素（或者说，小说中与我们所熟知的事物相反的部分），一切都无关紧要，那我永远都无法让他相信真有什么不同的。

科幻小说不是一种普通的类型，这也让定义问题越发复杂。科幻小说没有典型的情节或地点，这点不同于多数通俗小说类型——悬疑小说、西部小说、哥特小说、爱情故事或冒险故事等。读者辨识其他类型可以靠一些关键事件（如犯罪和破案）或背景（1865-1900年间的神秘西部），但辨识科幻不行。因此，科幻小说可以融合其他类型：我们可以有悬疑科幻、西部科幻、哥特科幻、科幻爱情故事，或者，最有可能出现的，科幻冒险故事。

那么，下定义的第一步，必须是排除小说中并非科幻独有的元素——悬疑小说、西部小说、哥特小说、爱情故事或冒险故事的元素，或者甚至是传统小说中与变化的情境无关的元素，如性或无关的人物刻画——然后我们才能开始认识到科幻小说剩下的，无法再简化的是什么。当然，有时什么都没留下，于是我们大概可以得出结论，那篇文章根本就不是科幻小说。如果还有东西剩下的话，那东西就我的观察，就是变化。情境中的一些重要因素不同于我们所熟悉的世界，人物不能以习惯的方式对情境作出反应，也就是说，不能不认识到变化的情境需要进行分析，需要作出不同的反应。或者，如果角色试图用老办法因应情境，而没有意识到需要给出不同的反应，他们就失败了，或者是对我们其他人，对人类而言失败了。

或许在这里拿所谓的“新浪潮”科幻做个比较是有益的。它们看起来像科幻小说，通常发表在科幻杂志上，但对许多积年的科幻读者来说，其中似乎缺乏“对路的东西”。在一般的“新浪潮”故事中，情境是不同的，但是角色作出反应的方式是传统的，或者，如果是新方式的话，就是不合适的或不太可能应对情势的。因此，这些故事中的人物通常无法应付他们的困境，但他们的失败是由于他们所处情境的末世图景或其不可理解性，或是人性的普遍缺陷，而不是由于个人缺乏知识、智慧、性格或努力。

传统小说的情境就是日常世界的。包括日常世界的历史。幻想文学的广阔领域的特点就是其中的情境和日常生活必然有个重要的元素不同。

作为期中考试，我曾经给我的学生一个机会，从下面几个简单的定义中选择一个，并就此写一篇文章：

“科幻小说是一种______的文学。（1）思想；（2）变化；（3）预期；（4）人类物种；”

虽然我认为（2）和（4）值得一提，但这些定义都并没有多好。只不过它们为学生提供了发展和捍卫自己想法的机会。然而，我现在再度提出这个问题，因为我加进了又一个选项：（5）不连续性。

传统小说可以说是连续性的文学。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它都与日常经验相联系，角色必须做出的决定是基于先前经验和传统的决定。无论是哪个类型的小说，一旦其中的人物遇到新的情况或尝试对传统情况使用新的解决方案时，这个故事就开始感觉像科幻小说了。科幻小说的读者会对这些情况做出反应，而传统批评家则出于各种原因拒绝它，但其中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正如我在前一章所讨论的，科幻小说是不连续的文学。处理变化和不连续时刻的历史小说，往往吸引着与科幻小说相似的读者，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像滑铁卢、伦敦、威尔斯和戈尔丁所写的那些描述史前人类的故事通常被认为是科幻小说。

对于把科幻小说描述为不连续文学，一个可能立刻就会被提出的反对意见就是：也许这个术语适用于“如果……会怎么样”这种推想故事，在这种故事中，故事的基础是新的和不同的元素。但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的外推型故事，比如波尔和科恩布卢特的《太空商人》又如何呢？我会建议说，只有当外推产生的变化积累到足够大的程度，以至于实际上出现了不连续性，我们才认为这部作品是科幻小说。如果外推程度小，达不到不连续的地步，比如《五月中七天》，甚至是《奇爱博士》，那么这作品对我们来说就不太像科幻小说了。

但是我们必须进一步区分科幻和奇幻。奇幻同样是不连续的文学，尽管无可否认的是，它经常只是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或某些时段不连续，而且有时不连续的表现形式有所不同。萨贝拉先生建议说，“如果一个故事接受现实世界的每一条公理，然后加上一条或多条虚构的公理，那么它就是科幻小说”。这建议的思路是对的，但是我想用另一种方式来处理这个问题。

我喜欢从阅读体验开始，我相信，所有的批评都是从这里开始的：首先我们阅读一些东西并对其做出响应，然后我们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在我看来，我们读奇幻和科幻小说的方式不同，也就是说，我们问这两种文本的问题是不同种类的。我们所问的问题种类决定了我们如何阅读它；如果我们问错了问题，我们将无法正确阅读小说。顺便说一句，这就是我们所说的文学“类型”：我们以前阅读具有相似特征的文学作品的经历，不仅会让我们在读某个作品时一旦遇到这些特就会产生特殊的期望，还会让我们准备好提出正确的，将会得到解答的问题。

我们很少有人分析自己的类型阅读经验；我们凭直觉做出反应。大多数读者对奇幻和科幻小说都是凭直觉做出不同的反应。如果他们没有这样的话，最终会陷入困惑，有时还会失望——因为小说没有回应他们的问题。

如果说幻想文学和日常经验文学的区别在于情境的变化，那么奇幻和科幻小说的区别在于奇幻发生在一个日常经验规则不适用的世界里，而科幻小说的世界中的规则是日常经验的延伸。也就是说，奇幻创造了自己的世界和自己的法则；科幻小说接受现实世界及其规律。如果我们按照奇幻世界的预设行事，我们就不能生活在现实世界中；但是科幻世界的预设与我们自己的世界相容。我们可以相信宇宙中其他地方存在外星人，或者时间机器或超光速宇宙飞船最终可能被开发出来，并且可以正常运行而不给现实生活造成问题；但是如果我们在日常生活中的行为就好像狼人、吸血鬼和通往其他世界的大门真的存在一样，我们的生活可会很艰难，哪怕我们仍然置身于那些情境的高墙之外。

当我们读科幻小说时，我们认识到它相当于一个真实世界，我们就会问它一些合理性问题。第一个问题是：我们要如何从这里过渡到那里？如果这个问题无关紧要，或者答案是荒诞的，那这就是奇幻小说。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坚持要求奇幻小说回答我们提出的合理性问题，那就没法读下去了。例如，如果我们坚持要知道爱丽丝进入仙境的洞在哪里，或者她如何能一个劲地坠落而没把自己摔死，或者一个人如何能透过镜子进入外面的世界……我们就无法阅读《爱丽丝梦游仙境》或《爱丽丝镜中世界奇遇记》。我们成长过程中学到的经验之一就是学会如何区分幻想和现实。作为孩子，我们可能都怀有这样的想法，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像爱丽丝一样，找到一面镜子，我们可以透过它进入一个更明亮、更美好的世界，或者更令人兴奋的世界，但我们学会了不按照这种想法行动。

因此，读者本能地(而评论家是解析地)寻找作者给出的该如何阅读作品的信号。通常，作者会提前提供它们(除非作者的策略依赖于读者对此的不确定。作者除非预期能获得相当回报，否则不该冒这种风险；而评论当中也该把这种风险和回报纳入考量)；大多数奇幻的开头就很奇幻。当一个角色掉进兔子洞或穿过镜子时，作者等于在告诉读者：别问合理性问题。

另一方面，现实问题对于充分理解和享受科幻小说是至关重要的；读者应该把虚构的世界和真实的世界进行比较，不仅要发现它是更好些或更坏些，或者完全不同，而且要能够确定是什么使它变得更好或更坏或不同。如果读者不向《重力使命》或《黑暗的左手》等提出硬问题，而是把它们当成奇幻（或冒险）小说来读，读者就会错过这些小说的大部分意义。这些小说虽然同样发生在外星，但主题和中心思想都有很大的不同，其重点不仅在于它们与我们的世界和社会的不同，也在于它们与我们自身体验的相似之处。我们之所以能从它们身上获得的快乐和从它们身上学习，部分原因正在于我们认识到，同样的自然法则和相关行为的假设也适用于我们，就像它们适用于故事里的人物一样。

因此，科幻小说是变革的文学。变革是它的主题，也是方法。奇幻则可以定义为差异的文学。奇幻发生在一个与我们的世界不相容或者在某些重要的方面不一致的世界。科幻小说发生在日常经验延伸到未知领域的世界里。

科幻小说中的某些元素可能会违反现有的科学理论，比如时间机器，或者超光速宇宙飞船，但我们把这部作品看做奇幻还是科幻的决定并不一定受这种问题的控制。在我们现有的知识中不可能的事情可能在一百年、一千年或一百万年后成为可能。如果我们要现实地考虑时间机器或超光速宇宙飞船，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要问一些关于它们及其后果的尖锐问题，那么它们的存在并不会让小说成为奇幻小说。理性的作者们，比如写《时间机器》的的赫伯特·乔治·威尔斯，他们付出了大量努力来让他们的时光机器可信，是为了引导读者正确阅读他们的故事，让他们对所造访的过去或未来的思考进入合理的框架中。当然，时间机器可以用在奇幻中，但是如果要让读者把故事当作奇幻来阅读，作者就应该用奇幻手法来描述，也就是说。用些不切实际的术语，以警告读者不要问合理性问题。

奇幻小说和科幻小说属于同一大类小说，它们所涉及的事件不同于日常世界中发生的或已经发生的事件。但它们各自看待这些世界的方法截然不同:奇幻是非合理性的；科幻小说是合理性的。奇幻用自己的法则创造自己的宇宙；科幻小说存在于我们的宇宙中，共享同样的规律。奇幻是私人观景，风景本身就是让人接受它的理由；科幻小说是公众景观，必须经得起现实的所有考验。奇幻的基础是心理上的真实；别的都不重要。科幻小说的基础是现实世界。这个故事能对（现实的）尖锐问题作出回应么？别的都不重要。

如果我们把奇幻和科幻小说的阅读“协议”给用混了，我们就会误读它们。有些临界的案例会造成严重的（归类）困难。在我的课堂上，我曾经把奇幻和科幻描述为存在于“解释光谱”上的一个系列：奇幻故事中的解释越多，看起来就越像科幻；科幻故事中的假设越是不合理，就越像奇幻。我得说，当二者在中间相遇时，它们实际上是无法区分的，有时我们甚至称之为“科学奇幻”

我现在已不满足于此。我觉得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科幻小说正因为没有特殊的行为或地域，是一种“超级类型”，能够将其他类型的小说融入其中。如果首先剥离其他类型小说的元素，大多数困难的案例都会变得更容易分析。例如，在埃德加·赖斯·巴勒斯的约翰·卡特系列故事中，有少许进化理念和文化批评的残留。在A·E·范·沃格特的小说《非亚里士多德逻辑》系列中，有更多的思想残留，我们应该从现实世界出发对它们进行思考：一个新的逻辑系统解放理性思维和发展超级强权的能力，以及这些对政治结构的影响——其影响范围起初是地球和金星，后来延伸到银河之中。

这些作品以及其他类似的作品按科幻或奇幻哪边来读更好，关键的决定性因素是由我们对下面这个问题的感觉所控制的——我们对它们提出尖锐的问题和不提出，何者能让我们从作品中获得更多。在此基础上，我认为巴勒斯的约翰·卡特系列会被尖锐的问题毁掉，最好作为奇幻来阅读；范·沃格特的《非亚里士多德逻辑》系列则需要智力上的审视，尽管其中的冒险情节有时会妨碍我们理解它们的努力。

连续性文学和不连续性文学之间的区别，以及不连续性文学内部变革文学和差异文学之间的区别，是真实而显著的。将适用于其他作品的评判标准用来评判某类作品，那是由于没能认识到这些差异，导致误读和误解。詹姆斯·瑟伯的《麦克白谋杀案》中就有个非常合适的例子，其中一位无可救药的谋杀案悬疑小说迷被困在了一个度假小岛上，没有他喜欢的读物，结果他误读了莎士比亚。还可以举出更多的例子。

当那些传统的批评家屈尊研究科幻小说时，他们发现用传统标准来衡量是不适当的。罗伯特·斯科尔斯在他对牛津系列作家研究的介绍中写道，“只要主流标准被认为适用于所有小说，科幻小说就会被认为是劣等的：心理深度，措辞细节，事件的可信度都不够。我们需要这样一种批评，它应该重视自己的标准和对文学价值的关注，但也要愿意认真对待一种基于超越日常经验的思想、人物和事件的文学。”

科幻小说最近的流行使其成为更具诱惑力的目标：曝光比解释更容易；嘲笑比分析更机智。但对科幻和奇幻小说的批评，除非先对它们与众不同的品质有所了解，并且为它们制定一套合适的批评标准，不然将是毫无意义的。

 ///  

詹姆斯·冈恩：The Science of Science Fiction Writing 

未来局大型免费线上科幻公开课【科幻完型手册】开课中！

无论你是科幻爱好者、创作者、从业者，都可以在本课程中获得门槛低、深度强、跨度广的科幻知识与技能。报名并加入写作社群，加接待员为好友👇

上海果阅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已获得本篇权利人的授权（独家授权/一般授权），可通过旗下媒体发表本作，包括但不限于“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不存在新闻”微博账号，以及“未来局科幻办”微博账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