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山(1)
大魏晏州卓凉郡,有山奇秀名青阳。
有言道青阳山顶奇石峻峭引九天仙气缭绕,其天工胜景虽刀刻斧凿而不能成;有一梧桐抱石立于岩盘上,枝叶如华盖沐金而生凤凰。仙人揖手拜造化,垂来白发三千丈;鹤引仙云东南去,曲水通幽空谷响。
北莽铁骑临冬南下,凤凰啼空光明来;老神仙一指化剑气,三万铁浮屠惶惶不敢前。北莽军来时如风去如败犬,承和二十二年冬,卓凉郡无人遭劫。
皇帝闻此事,传礼部工部大兴土木,要动驾亲临谒拜青阳山。晏州偏北,人丁稀少,可知帝要劳工千千万,调来西山白玉砌华道,官路梁都通卓凉。天子法驾驭六马,太常礼随奉车郎;引驾弓槊执朱雀,清游龙旗摇斗光。不闻天上仙人高声语,唯见人间帝王威仪长。承和二十三年春,帝大祭于青阳。
后世史笔叹:“金瓜羽幢麾飞黄,象辂礼钺出大梁。九龙华盖五十四,片叶不遮农时忙。”
白玉道砌至青阳山下,青阳山下有青阳村。道边劳夫一长跪,三日未曾进水浆。皇帝素衣免冠卧龙榻,车马遥遥踏地光。帝有五十里将临,卓凉郡守领乡民万人一齐跪,过府城帝驾未停。而后复行五十里,郡守方敢起身,众人亦起身,劳工百余人不复抬头,跪死于华道旁。
帝驾行至青阳山下,千乘万骑驻马青阳村旁。前探但近见入山路口奇静幽美,鸟语花香,山水潺潺有怡然自得之意,足慰某农家闲趣,唯独不见天上煌煌威仪,更不见仙人踪迹。
于是皇帝正了正面容,对太常寺卿说:“去。”
太常下车,行至山脚蹑足而上。上山之路曲径通幽,有抱薪寻猎人用柴刀伐一小路,结草成标直指青阳山顶上。野鸡咕咕从头顶一飞而过,山漫间野草疯长。从山脚到山顶也就不足一个时辰的路,不陡也不险。近山顶旁有一水潭,去年落叶铺下厚成塘肥,水黑而深不见底。山顶不见梧桐孕凤凰,但见一槐树傍崖生来五月香。临树结有一草庐,太常推门进去不见烟火气,锅碗瓢盆惹铜绿,一锈斧挂在木门上。
天茫茫,仙人何处藏?
太常直了直他的老腰,这小山包纵使他这五十岁多人爬起来也不甚费力气。他随手关上木门,四下望了望确定了这里很久没有人来住过,转头向山下望去。山下景似来时路,皇帝车驾虽小但依然清晰可见。哪里有仙云缭绕三千丈,抬首白云悠悠依然在天上。野鸡扑簌簌飞到槐树顶,和太常寺卿大眼瞪小眼。
太常拍了拍裤腿上的灰,说:“就这?”
这身穿华服的老头下山而去,帝驾走时比来时更隆重。路过卓凉郡府时皇帝淡漠地看见道路两旁又是黑压压跪的一片,轮毂扬起滚滚尘。每个人都被安排了对应跪的位置,没人发现异样。尘埃散去,这次有更多人没能起来。
承和二十三年五月,卓凉郡祭仙而误了农时。是年天大旱,农无粮,人将食人。
夜里星光如露月如水,少年从山顶挑水而下,两桶满水压在他稚嫩的背上。他挎一铁剑,也不知开刃没有,腰间系一葫芦,从走路间摇摆的幅度可以看出里面是有装了些什么的重量。他从下过春雨后泥泞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下来,摇摇晃晃但桶里的水未撒一滴。少年步子很快,从山顶水潭到青阳村不过一刻钟多。他来到一农家院门前,附身把挑担卸下,先拎一桶水近了后门,左手抓桶沿右手托底,哗啦一声将山泉水倒进了水缸里。月光照的缸中倒影微微亮,远处有犬吠声。后院门内姑娘撑帘一掌灯,烛映面容桃花红。
少年名李贺来,年十六。
姑娘秉烛走到石桌旁,二八佳人生得体幽香。她把灯烛放在桌上,倾身前去要去握少年的手臂,结果他手中另外一桶水。李贺来侧身不让她干活,重复一轮刚才的动作,很是轻松的将那看似足三十斤的水桶扬过头顶,哗啦一声击碎缸里的那轮月亮。虽是夜色,透过衣衫可微见少年手臂纤细而肌肉分明,手掌长而宽厚,掌肉上有剑磨出的茧。
“你又不是不知我的力气,何必来帮我。”李贺来把两个空桶放在院子角落,摘下腰间葫芦便要寻一板凳坐在石桌旁。他看向眼前的姑娘,按年纪来说他应该叫一声姐姐,不过两个人只差了十个月,他拉不下脸开口姐姐姐姐的叫。小时候那个小男孩拽着稍大些女孩的衣角挂着鼻涕去讨蜜吃,那蜂蜜是女孩娘亲取来山上五月槐花酿成的,绝不齁甜,似有些山间的清香。徐家娘亲对他好的很,只是这蜜吃多了怕他蛀牙,一天只准尝一口,吃过后还要端来些粗盐粒和清水督促他把牙刷干净才准睡觉。
徐怀花和当时一样,盈盈的笑着看向这个邻家的弟弟。说是邻家,实际上就是附近几家拉扯大。李贺来从小不知爹娘何处,十五年前老樵夫上山伐树取水,见草庐下有一男婴啼哭。临近看,竹筐子里用布包成襁褓,男婴哭的有一声没一声。樵夫抬头,天高处鹤唳声断山间流水,不见他人影。而后男婴被青阳村几家众一并拉扯大,老樵夫在其三岁时就离了世,男孩随着姓李。
“我一村家姑娘,又不是什么小家碧玉。干得了活。我多干一点,你不是少干一点。”
徐怀花有着很灵动可爱的酒窝,眼睛弯弯笑成月牙:“你不如多让我练练,以后可没人帮我挑水了。”
李贺来不说话。他幼年吃百家饭长大,懂事后随村民上山,青阳山顶见一老头,白须白发着草鞋而负剑,只是身型佝偻着是个罗锅,全无半点仙人气概。老头留他常住青阳山顶,随他起居。小贺来看不懂也理解不了眼前情况,身旁村里猎户连忙拉扯他一把跪下,按着他的头让李贺来叫了声师父。从此李贺来过上了半隐居半打猎的生活,每天早晚从青阳潭里各挑一担水下山去,路上公婆叔姨都爱摸摸他的脸蛋夸这孩子有缘,来沾沾福气。半年前师父将草庐锁好,背上木剑下山去。临行前叫住李贺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将他的一络头发从面前理到脑后。十五岁的李贺来虽说未曾生的剑眉星目,眉眼间也颇具少年英气。师父说话一贯慢吞吞,就那样伸手摸着李贺来的头顶,微眯着眼好像念叨些什么。李贺来不敢说话也不敢乱动,看着这个平时只会叫他生火煮饭,教些基础剑招的老头此刻真的像个老神棍念念叨叨。半晌,师父开口:
“我要离开。半年后,你可下山。”
白发老头摇头晃脑,又补了一句:
“那葫芦里你依旧不可饮,待及冠后再议。”
正说着师父收了手,草鞋踏踏青石板,身子已经踱到下山路口。他不要李贺来送,半步也不要。正当老头左脚已经踏上下山第一块青石板,忽然又驻了身,背对着李贺来说:
“你我师徒一场,该赠你的我已赠你。缘分未尽,但未来能否再见不可知。山上山下东西你尽取了去,唯那门上铁斧不要动,就让它挂在那里。”
师父顿了顿,又说:
“有一天非动不可的话,那便也摘了去吧。”
说罢白衣白发飘然去,山间空余清泉声。
这半年李贺来过着和以往别无二致的故事,练剑,挑水,练剑,挑水,睡觉。每日他起的很早,师父的话无非是在他心底种下了小小的名为期待的种子,他十六年的人生里还没离开过青阳村。正说着李贺来搬来两个石凳歇脚,一手搭在桌边上,顺手解下腰间葫芦,似要畅饮一番解渴。徐怀花连忙制止:
“你师傅不是说还不让你喝,年龄不到,怕犯了戒。”
李贺来撇嘴:“也不知老头说的真假,故弄玄虚。”
“仙人所言,可不敢不听。”
“他哪算是什么仙人。生火,做饭,洗衣,全是我做,教我除了些基础剑招再也没别的。每日我起大早练功,他呼呼睡到日上三竿,起来鞋履不整便要酒肉打牙祭。要不是那只野山鸡生的机灵,早被他拿来下酒了。我看老头一直对鸡翅膀有些想法。”
李贺来嘟囔着不满,手还是乖乖的把葫芦拧紧,用红绳紧紧缠在腰上。他不算是个勤快孩子,可师父说早起练功沐天地之精粹,他年少虽困顿,可也一日不曾歇。
“我算是没学到什么本事,也没得见什么仙迹。谁言世间有仙,不过是山间居人,得道为伴。问前路于山中仙,倒不如问于手中剑。”
徐怀花温温柔柔贴近他坐下,夜深人静没人看见,她把身子往李贺来的边上挪了挪,好似有些冷,寻求些离得近的温暖。细腻温香的身子隔着衣服贴近李贺来的胳膊,少年人身子稍微有些僵硬,却也不敢乱动。徐怀花一直以来应该只是把他当成弟弟,今日他更是不敢多说多问。
夜风吹的微凉,有一粒槐花似从山顶飘落,精准的落在灯花旁。一点火摇曳拉扯着影子摇晃,未冷却的灯油烧透花芯,院里竟也有山间幽香。
俩人都没有再动,只是一直等着月亮升高。那月光爬上青阳山照的愈发亮,玉兔起舞烟云过,山间青石板淋了雨还未干,此时被映的一面一面像镜子。松柏声沙沙,林子愈发安静了。
李贺来抬眼看向天上,纤云垂丝如发。这次他没再犹豫,张口低声说:
“姐,有鹤将至,我要去了。”
一声鹤鸣嘹亮贯穿夜空,唳声透彻二十里村与城。少年人白衣负剑腰系红绳,剑是铁剑鞘是麂皮,飘飘然御风而行。鹤从月间直飞而下,收翼侧冠立在院中。李贺来拍拍仙鹤的脖颈,只见这鹤大的异常,通人性般低首让少年骑在它的背上。徐怀花被一阵风遮了眼,再看去时只见一人一鹤已展翼腾空。李贺来的脚底刚刚挑水踩过山间泥路,此刻白布纳的鞋底却纤尘不染。
那鹤驮着少年与剑冲月而去,山间只余松柏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