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吾·容音传》（6）
但此时父亲并没有去深究那位男子的目光，他的视线始终都只落在太吾容音身上。
在我的身后，父亲原来温柔抚摸着我的手掌，却慢慢攥成了拳头。我抬头，看着父亲那张看起来风平浪静的脸。
此刻，只有我知道父亲的愤怒。
（七）
我绝望地伏在她身边，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不停地呼喊着“姑姑”。
但无论我如何呼喊，太吾容音都紧紧闭着眼睛，似是再也不会醒来。
不远处，术方的身体却发生了异变。一阵黑雾从她身上钻出之后，她重新睁开了眼睛，擦掉了嘴角残留的血迹，翻身跃起。她用衣袖擦干净了沾上她血迹的令牌之后，看向了我与姑姑所在的方向，一步步向我们走来。
我的恐惧终于到了极点，我颤颤巍巍地向她举起了姑姑留给我的那把残破的伏虞剑柄，以此威胁她不要靠近。
但术方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她的冷漠表情也没有任何变化。
我拼尽全力控制住了自己手腕的力量，让自己看上去不要那么紧张，但依旧毫无作用。
术方走到了我的跟前，在怀间摸索着什么东西。我又一次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疼痛贯穿我的身体。
但，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我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她正伏下身来，然后……将一块剑身的碎片递到了我的面前。
并不是姑姑的剑。我看见了这块碎片的角落，用小篆刻着“鬼神霞”三个字。
我愣了愣，伸出手去，接过了它。
术方冷峻的脸庞终于浮现出了一点笑容。她冲我点了点头，又以手中的令牌指了指天，再指了指地，最后，向着太吾容音一揖到地。
我还尚未了解她是何用意，她已乘云而起，飘然而去了。
我放下剑柄，用双手捧起了那个碎片，也不知道该作何处理。
碎片上正发着细微的绿光，我犹豫了片刻，尝试性地将碎片放在了太吾容音的胸口，那微弱的绿光似乎找到了共鸣，猛然变成刺眼的光团，向太吾容音的体内汇聚而去。
似乎是受到了这绿光的影响，太吾容音虽仍然闭着眼，但皱了皱眉，再也不像之前那般毫无动静。
片刻之后，绿光散去，那剑身的碎片似乎又变成了寻常之物。
我呆在原地，不知接下来如何是好时，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正在呼喊着我名字的声音。
“黛儿——！”
不知不觉间，这原本封闭的墓室已然消失不见，我与太吾容音又变成了置身于荒野。我随那呼唤我的声音转头看去，看见了正焦急奔向我的父亲，以及他身后的一个打扮尊贵、我却从来没有见过的男子。
那一瞬间，我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泪，自责、恐惧、无助，都在那一瞬间淋漓尽致地爆发了出来。
父亲率先冲到了我的跟前，一把抱住了我，没有任何言语。
他宽大的手掌放在我的背上时，我感受到了从他指尖传来的颤抖。
“父亲，容音姑姑她……”
我指着一旁的身负重伤的太吾容音。
他们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到太吾容音胸前的那块的碎片，都愣在了那里。
“这是……鬼神霞碎片。”那位我不认识男子开了口。
他伏下身来，捡起了那块碎片，然后小心翼翼地扶起了太吾容音此时脆弱得不能再脆弱的身躯，让她靠着自己。
他看向太吾容音的眼神，是那个年纪的我都能读懂的心思。
但此时父亲并没有去深究那位男子的目光，他的视线始终都只落在太吾容音身上。
在我的身后，父亲原来温柔抚摸着我的手掌，却慢慢攥成了拳头。我抬头，看着父亲那张看起来风平浪静的脸。
此刻，只有我知道父亲的愤怒。
（八）
我们一行人乘着马车回到了太吾村里时，已经是日暮时分了。
一路上虽有一些虎视眈眈的外道，但估计是碍于那位男子的存在，并没有敢对此时奄奄一息的太吾容音出手。
回村之后，不久前在祠堂和我们争论的村民却自发聚集到了村口。当他们的目光看到从马车上被那位男子抱下来，却依旧闭着眼的太吾容音时，所有人都只是静默着。那日当众指责她的那位老者在对上我毫不避讳的目光时，甚至转过了头去。
我们将太吾容音安置在了她所住的厢房之后，那位男子依旧寸步不离，说着是要给太吾容音更衣上药。当我想“用男女授受不亲”这套理论来制止他时，父亲却抢先一步制止了我。
父亲说，那位是百花谷现任的鹿裳使之一，是医术极为高超的存在，名叫叶逢君。
因此，虽然心里充满着怨怼与不甘，我还是乖乖跟在父亲身后，退出了房间。
但，尽管如此，我和父亲都保持了默契，一起无声地站在了太吾容音房外的走廊上，认真地听着房间里的一举一动，以防一些危险的事情发生。
“父亲是怎么认识的他？”我压低了声音，询问父亲。
“不，我和他并不认识。”父亲说，“只是今日修习过后，他自己来了村里，说是为了来寻你容音姑姑，我这才跟他喝茶闲聊了几句。”
说这话时，父亲并不看我。
“对不起……”我不由得低下了头去。
我知道我今日那命悬一线的遭遇，让父亲有多害怕。父亲的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承受更大的打击。
一阵长久的沉默，父亲只轻轻回答了我一个“嗯”。
我们就这样站在太吾容音的房前，相对无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幕也换了颜色。房里的灯烛被悄然点亮，叶逢君推门走了出来，朝父亲轻轻点了点头。
“容音姑娘已经醒了，您与令千金可以进去看看。”
“多谢叶大侠为姐姐疗伤。”父亲脸上挂上了礼貌又客套的微笑，“你的房间已经安排好了，走出这个院落，等会自会有人领你过去。”
“多谢了。”
叶逢君对父亲作了一揖，又看着我笑了笑，不紧不慢地走远了。
“去吃些东西吧，这里之后有我来照顾。”父亲低下头看着我，温柔摸了摸我的头，说。
我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决定只是点了点头。
父亲走进了太吾容音的房间，并重新带上了房间的门。
我想了想，还是没有选择当即离开，而是轻手轻脚地蹲下，依靠在房门上，想要听听他们接下来的对话。
今日在剑冢时，我就察觉出了父亲少见的愠怒——明明容音姑姑已经伤重至此，一向温柔稳重的父亲的却在此刻显示这种情绪，我实在是放心不下。
“觉得好些了吗？”
我听见了茶水碰击杯壁的声音。
“好些了。”姑姑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非常虚弱，“……替我谢谢叶逢君。”
“要谢，估计还是你亲自谢能让他更开心。”
姑姑没有作答。
二者沉默着，房内的空气近乎冻结。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背着我带着黛儿去了鬼神霞？”父亲对姑姑说话的声音里充满着斥责。
“某种意义上……黛儿是传剑的最好人选。”
姑姑回答声音的冷冷的，一如她当初回到太吾村时面对众人质疑的那一天。
“是！是没错！黛儿是你传剑的最好人选！黛儿是我们林氏子孙三代以来资质最好的一位！若她接过这伏虞剑柄，自然能成长得比我们这些人更加优秀！”父亲的音量大了起来，随即又变得满是落寞，“可是姐姐……你不觉得你这样的做法，对于我这个黛儿的父亲，太不负责任了吗？”
我悄悄打开了一道门缝，从缝隙里观察着他们二人的表情。
站着的父亲低头俯视着躺着卧榻上被绑满了纱布的的太吾容音，眼里满是失望。而太吾容音则直视着父亲的眼，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片刻之后，还是姑姑垂下了眼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原本想着，若是身死鬼神霞，直接传剑给黛儿，也是好事。”姑姑举起了自己的右手，看着自己的掌心，露出了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容，“黛儿今年虽然只有七岁，但却有着极高的天资，若是她能接过剑柄，能多破几个剑冢也说不定。”
“还有你，容曜。”姑姑抬起头去，又一次直面父亲的眼神，“四弟容芷已拜入了铸剑山庄，早已成家立业，而我，又因为四处周游而迟迟未归。这些年，你独自一人为了经营太吾村费尽了心血。”
“你的身体……”姑姑欲言又止，“经裳……离世得又早，你又要独自一人照顾黛儿，实在太过辛苦了……”
我一愣，久违地听见了母亲的名字，心情也不由得有些低落了下去。
而卧榻上的太吾容音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失落，她又一次地低下头去，将身子蜷缩了起来：“我也曾在百花谷学到了一些医术。你心神忧虑，五劳七伤……实在……”
她停住了话语，似乎也无法再说下去。她的额发挡住了她大半张脸，我也无法看到她到底是怎样的表情。
父亲也低着头，陪着她沉默不语。
“这些年，我在外周游四方，手上染了许多被相枢蛊惑之人的鲜血，虽是救人济世，但也不知道暗地里结下了多少仇家。你与黛儿又未钻研武艺，要是被不轨之徒找上门来寻衅滋事，将来怕是要吃更多的苦。”
“我们林氏太吾传承已过三代，但七座剑冢，只有凤凰茧已破，我虽四处寻觅功法，但修为早已到了瓶颈，迟迟难以突破。”太吾容音渐渐止住了声音里的颤抖，又恢复了一如既然的理性，“所以我本想和父亲与二弟一样，干脆死在那鬼神霞，传剑给黛儿便好了。”
她抬起了脸，谈到那日的死战，却露出了干净的笑容。
“这样，黛儿也有了傍身的武艺，遇就算相枢化魔之人或仇家袭击，也有一战之力。”太吾容音说，“而且，她年纪尚小，恐怕是难以照顾好自己。在今日去鬼神霞前，我早已为她寻好了去处，若日后你我遭遇不测，就让百花谷掌门收她为义女，名门正派，不落人嘴舌，也算是寻得了上好的庇护之处。”
“我与那人……是生死之交，并且我已让那位承诺，无论如何都要护黛儿周全。”
说这些话时，太吾容音挺直了身躯，眼里满是坚定。
父亲呆愣愣地看着太吾容音，微微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为何结果却不是这样？”过了许久，父亲才问出这样一句话来。
风从门缝中钻入了房里，墙上烛火的倒影歪歪斜斜地扭动。
“在鬼神霞里，我看见了黛儿的眼神。”太吾容音看着父亲的眼睛，露出的淡淡的笑，“我在她的眼里看到多得数不清的害怕，但即便如此，她甚至试图挡在我的身前，想要替我挡下术方一招……”
“之前我一直认为，像我这样的人，就算死了，也不会剩下什么特别的念想，但我还是发现我错了。”太吾容音说，“所以我想，还是应该有人守着黛儿，让她天真地长大。”
“我拿命守，就好了。”
